岁月太长久,他在这北天的冰雪中独自呆了这么长时间,只等自己和天地鸿蒙时的那一批人一起羽化,然而他始终没等来这一天,甚而连容貌都未曾变化,仍旧是年轻人的模样。而他认识的人、听说过的人,无论是不是在同一边的,也一个接一个地走了。神仙要老,首先要心智渐老,这才能在外貌上显出鹤发鸡皮,垂垂老矣的面貌,可星弈甚至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因为他天生无心无情,又长久隔绝人世,自然也无法体会衰朽之苦。
凤凰明尊后头来串门子,也曾跟贪狼、七杀谈论过这个话题:“你们帝君还真是个宝。”
贪狼星附和:“是啊是啊,若是帝君哪一天当真羽化了,也不知道星盘要由谁来掌控。感觉天上地下,就帝君一个人是这种性子了。”
七杀不做声,只是淡哂。
后来凤凰明尊和月老一并成了这里的常客,星弈把乌龟养死了,月老就又送了个仙人掌给他,而后放大胆子顺走了浮黎宫中不少的仙草。
凤凰明尊则时不时来找星弈下个棋,虽然有输有赢,但每次胜负分出后,都要幽幽地问一句:“帝君,几时将星盘让给我?”
星弈道:“万年后罢。”
今日下朝,凤凰明尊坐着没走,星弈也就当他又是来找茬的。这人一个梵天仙家,跑浮黎宫跑得比天庭中人还勤,无非是玉帝被星弈鸽怕了,时时刻刻想要管梵天搬救兵,就怕哪一天星弈甩手不干了,所以隔三差五就求他来转几圈,把“给帝君做思想工作”变成长期任务。
星弈伸出手,将食指横放在面前,小凤凰哗啦一声就飞下来了,稳稳地立在他指尖,抖了抖翅膀。
凤凰明尊在旁边看得直皱眉。
小凤凰小心翼翼地往明尊这边瞥了瞥,谨慎地往星弈这边挪了挪,缩起翅膀,怂成圆滚滚的一小团。
星弈用手指挠了挠小凤凰绒毛蓬松的小脑袋:“你是不是有错要反思一下,嗯?”
小凤凰飞是飞下来了,可那朵花还别在他头顶呢。
小凤凰缩得更紧了,瞪着小豆眼看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啾啾啾。”
星弈伸手将头顶的花拿下来,放在桌边,抬眼看了看凤凰明尊:“还有什么事吗?若要下棋,你可先行一步。”
小凤凰见他把花摘下来了,有点沮丧地垂下头,伸出翅尖戳了戳星弈的手表示抗议。星弈捋了把他肚皮上的毛,见到这只鸟又开始一动不动了,略一思索后,又重新将那朵花拿了起来,别在了耳后。
凤凰明尊:“……”
他镇定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帝君看来很宠爱这只小肥鸟啊。”
星弈淡淡道:“与这只鸟无关,凡人诗言,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正取此疏狂意。 ”
凤凰明尊微微一笑:“您说得都对,既然不是很宠爱,那么更好了,我此行不是来找您下棋的,我正是为了这只小鸟而来。帝君,他是我族下一只久未化形的小凤凰,我很喜欢他,可否容我将这只小鸟讨回去呢?”
很奇怪的,星弈原本已心静如水。他方才在外面与自家弟弟说话时,亦有理有据、淡漠冷静。他生来就是这样的性子,仅仅为了摆脱如今少帝的怀疑,连带着这骗局般的大婚都未曾放在心上。然而当他看见小凤凰这个笑容时,心脏却鬼使神差地……猛地跳动了一下。
这少年还不满十七,明明是青楼带出的人,明明沾染了一身风尘气,明明是他随随便便挑的一个人——王爷即便是娶娼妓回家,那也得是头牌,只要有这个名号在,其他的他都不关心。可偏巧这个笑又是这么的好看。
星弈忽而就意识到了一件事,既然成亲,那么眼前的这个人,就完完全全是他的了。如果没有意外,这漫长而孤独的一生往后,都将会是这个人来陪伴自己。
星弈一不留神,手指便顺着小凤凰软软的、柔润的脸颊抚了下去,抚过眼尾,触摸到了他带着体温的发端。束发的金钗被他取下了,泼墨青丝一泄如瀑,披散在肩头。
小凤凰眼睛眨了眨,轻轻叫了一声:“夫君。”
星弈怔愣了一瞬,而后温声道:“嗯。”
两个人都没成过亲,小凤凰却将这些细节规矩记得倒背如流,喝合卺酒,吃煮的半生的糖饺子。一步都不能错。
星弈和他手挽手喝了交杯酒,看着那碗快要冷下来的蘸水糖饺,以为这个东西同合卺酒一样,是两个人都要吃的。小凤凰赶紧拦住他:“这个是生的,你别吃了。”
星弈皱了皱眉头:“生的?我去叫人再——”
小凤凰笑嘻嘻地看着他,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不是这样的。”
星弈便等着他说话。小凤凰声音变小了,仿佛也有点不好意思:“这个婚俗,是要你主动请我吃饺子,等我咬一口之后在再问,‘生不生’?然后我要说‘生’,这就是讨口彩,可以早生贵子。”
星弈笑了:“你是男子,我既然迎你回府,便不会在意子嗣问题。”
小凤凰安静了片刻,而后嗫嚅道:“可听说别人结婚,都,都会这样的……我虽然是男子,不能给你生孩子,但,但是我……”
后面想了想,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又拿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去看他:“我喜欢你的。”
星弈沉默了片刻,最后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傻。”
这一夜星弈很温柔。深红的床帘放下来,将两个人困在一个美满的天地间,连呼吸都是滚烫而甜美的。小凤凰睡过去时,本来是背对星弈的,后来半夜惊醒一次,瞅了瞅身边人沉稳安静的脸,自个儿的脸倒是慢慢地红了起来。
星弈看着他,他瞅着星弈。
其实星弈样子没怎么变, 和在凡间时一样, 第一世他是个王爷, 第二世是个修仙者。可坏也在坏在这第二世上, 小凤凰正准备去仙山找他时,却听闻星弈提前飞升了,回到了天庭。
这一回,五感六识回归, 星盘要求主人无心无情,连带着记忆都消除了。星弈连自己下过凡都不记得,又怎么会记得他这样一只小胖鸟。
小凤凰忖度着, 既然他夫君如今不认得他,世间有多有“你到底爱前世的我还是爱现在的我”之种种纠葛, 那么还是先暗中观察一段时间的好。
星盘主人刚从睡梦中醒来,被这啾啾几声彻底弄清醒了。
星弈帝君垂下眼, 认了出来:“你是白天的那只小凤凰。”
小凤凰喜滋滋地点了点头,拍拍翅膀,那意思是说是的是的,就是我!这欢快跃动的模样看得星弈也没了脾气。
星弈一向性子懒, 休息够的时候,心情好, 也能十分配合地去执行天界的相关流程,比如朝会啦,和玉帝畅谈“什么时候再生个儿子”啦——虽然星弈帝君高寿千古, 但至今仍然是光棍神仙一个,不比玉帝已经长出了白头发白胡子,他的相貌仍然是神仙中一等一的好看,目前已经在众仙女们有关“最想嫁的男神仙”中蝉联二十届第一名。没休息够的时候,他便会想方设法地让自己休息够,天庭众仙来参拜他,他也无所谓放人鸽子,鸽了十天半个月的事也常见。
星弈半夜被一只鸟吵醒,见到这只鸟不会说话,想必修为也不高,不是什么来骚扰他的山中精怪,便也没放在心上。他伸出手指摸了摸小凤凰的头。
小凤凰得寸进尺,顺着他的手跳上来,爬到他脖颈边窝着,又蹭了蹭。
“今夜有雪,你明日之后便走罢。”
星弈把他拎回来,轻轻握在手心,淡漠间透出一点温柔神色。小凤凰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里面能蹦出星星来,然则星弈已经再度闭上了眼,呼吸也逐渐绵长。小凤凰收拢翅膀,瞅了他一会儿,也歪斜着靠在他掌心,闭上眼。
半夜时星弈翻了个身,五指跟着松了松,小凤凰从他手心掉了出来,啪叽一下滚在了榻上。
小凤凰被摔醒了,抬头看了看他的夫君,侧身睡,留给他半边好看的脸,眉眼锋利好看,鼻梁高挺,若是醒来时,也是会弁如星的一位好郎君。小凤凰敦敦地顺着床榻走了过去,身下是柔软的云锦,他收起爪子,免得勾破。
他伸出翅尖,小心地戳了戳星弈的眼睫毛。柔软的白色羽绒在稍显硬的睫毛尖上被戳得弯了些许,又随着收回的动作恢复原状。小凤凰围着星弈走了一圈儿,而后小心翼翼地伸出爪子,爬上了星弈头顶。他勾得很稳当,斜着也能睡着,差不多拿星弈的头发做了一个窝,而后幸福地睡了起来。
这一觉就睡到了日上三竿。连仙童进来服侍星弈洗漱冠发时都未曾发觉,星弈睡了一夜习惯了,自己也不曾发觉。
仙童立在星弈身后,瞅着自家帝君发间窝着的白色小胖球,拿着梳子,迟迟不敢动手:“这个,帝君……这只鸟也要梳吗?”
星弈正在闭眼假寐,听了这话方才睁开眼。他面前立着水镜,稍稍一偏头,便望见一个圆润顺滑的、扇形的鸟屁股带尾羽,这尾巴的主人正在他头发上睡得香甜。
仙童动都不敢动,心里却在想着,这鸟儿胆子也是大。
星弈帝君平日就寡言,日日起床时都带着能将人吓退三尺的冷气,更不用说一早被人发现头上顶了只鸟这回事。星弈没说话,挥挥手示意仙童退下,而后伸手将头顶的小圆球给拿了下来。
小凤凰被弄醒了,他蹬了几下小短腿儿,扭了扭,而后把缩着的脑袋从翅膀里探出来,露出一双迷迷瞪瞪的眼睛,瞅着星弈。
而后他又把头埋了回去,不好意思地又扭了扭身体,整只鸟在星弈手中蹭了个来回。
星弈想要将他放下,翻过手掌,结果小凤凰顺杆爬,又爬上了他的指尖,牢牢抓着。星弈垂下手时,小凤凰圆滚滚地倒立了过来,身姿仍旧屹立不倒,眨巴着眼睛望他。
“走罢。”星弈道。
他伸出空闲的那只手,将头发随意拢了拢,而后起身走去窗边,把小凤凰从指尖摘下来,放在了窗棂边。小凤凰没有动,星弈望见外边无风无雪,是个好天气,于是摸了摸小凤凰的头,将窗户关上,一人一鸟被一层薄薄的明珠纸隔绝。
还没走出两步,啪嗒一声,窗纸被破开了。一个尖尖短短的鸟喙透出来,紧跟着是一团圆滚滚的身体,小凤凰进来一半,剩下一半还卡在那儿,努力了半晌都没能挤进来,只能无辜地望着他。
星弈被他逗笑了,唇角微微勾起,重复了一遍:“我不养鸟,回你自己的巢罢。”
话音刚落,小凤凰“嘭”地一声挤了进来,在他面前立正站好,眼神充满了企盼。
星弈想了想,加上一句:“即便养,也不养你这么胖的。”
小凤凰一下子就愣住了。
星弈不再看他,披上外袍,往外头走去。
千年万年来,甚少有什么东西能引起他注意,这只鸟儿是太大胆了。走出去,他便是无心无情的冷面帝君,星盘背后心思莫测的上古战神。
许多人曾用过“邪”字来形容星弈这个人,原因无他,他没有神相,没有梵天那种普度众生的光华,也没有如今天庭众仙宽和随行的大气。他的大气限于他万年之前开辟人世的战场上,仿佛是一个穿透万年的鬼魂,至今保留着天地鸿蒙时的那种浓重的煞气与戾性,行事从不按常理来,心思更是难以揣度。
有战场去,他方才能提起一些精神。然而如今是太平盛世,无论人间还是神界都是如此,他便兴致恹恹。
玄色的云锦加身,上面绣着河汉星辰,星弈踏入雪中,老远便望见雪里站着一对仙官,一青一红,在雪中对比强烈。
穿红衣的那人浑身都是挡不住的贵气,眉间隐隐有龙印,十分认真地行了一个礼,十分恭敬的模样:“贪狼星拜见帝君。”
仅仅百年前,贪狼在人世也是一世帝王,只是这天上的帝王命数不胜数,他也不是最稀奇的那一个,作为星盘中少有的不挂职的神仙,他只当了一颗星星,自然要直接听命于星弈。
穿青衣的那人生得秀气俊朗,却没这么讲究礼数,只是浅浅一笑:“七杀星见过帝君。我前些日子跟着太上老君学卦象,今儿个看您仿佛与什么灵性的小动物有缘呢。”
星弈淡淡地道:“是只鸟。”
七杀笑得更深了些,等星弈走过后,深深鞠了一躬,而后跟在他身后,和贪狼一左一右,随着星弈去上朝:“这样说我学得还不错,帝君准备养鸟了吗?”
星弈道:“不养。”
七杀放慢脚步,偏头又笑了。
贪狼奇怪道:“你笑什么?”
七杀冲着星弈的方向努了努嘴:“帝君养什么死什么,你还不知道么?百年前养了一盆能唱歌的如意草,天天浇水施肥,后来死了;九十九年前养了只兔子,本以为是幼兔,结果是珍珠老兔,马上寿终正寝;九十八年前养了一只乌龟,本觉得这次能长命了罢,结果因为浮黎宫泉水福泽太重,乌龟受不起,也跟着死了。
“后来月老看不下去,弄了盆带刺的绿植——唤作仙人掌的,送给了帝君,据说生命力顽强,不用浇水,只需要放着吸收湿气就好。然而就连这样一株东西,帝君也没能养活了,从此帝君再也不养活物,往后也只是路上遇见了鸟雀儿,偶尔喂一喂罢了。”
贪狼有点诧异:“还有这等事?”
七杀道:“养死了便养死了,我想,帝君之所以此后都不再养这些东西,大约是觉得麻烦。养的时候要花时间不说,死后还得收尸。”
贪狼唏嘘道:“不如给我养呢,你说今天有只小鸟找到帝君了吗?过会儿要是事情不多,我去帝君房里把那只鸟偷走。”
七杀哂笑:“怕不是你能偷的了,按照帝君那般冷清的性子,恐怕早便伤透了人家的心,把人家送走了。先跟上去罢,省得帝君过会儿又心血来潮放众仙鸽子,玉帝他老人家已经被鸽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