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意就在意,做什么装得满不在乎的样子。”玉求瑕却不按套路走,直白了当地点穿了苏遗奴此刻只是用行动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紧张,“咳咳,我为何要嫌恶,这本就是你分内之责,更是为我追查真凶。我该谢你,为何要嫌恶。”
苏遗奴抬眼看他:“你不介意我杀人如麻、暴戾成性?”
“我只怕你杀孽太重,有伤天和,日后恐有不寿之忧。”玉求瑕道,“古来酷吏入来俊臣、汤和等人,便都难有善终。只是我更知道你若非如此,便难以立足,既是你自己选的路,我便不会擅自评判。”
苏遗奴沉默了片刻,低低叹了声:“你这样,倒叫我难做了。”
从没有人能够这样透彻地看懂他的无奈,也没有人想要去看懂。所以他并不知道,原来被一个人完全看穿,是这样奇妙的感觉:有危险的满足,又带着不甘的愉悦。
“人活在世上本就是难的,一切跟着心走便好了。”玉求瑕依旧是那样轻描淡写的模样。
从心吗?
说得简单,然而跟着心走,得要有多大的勇气呢?
苏遗奴看着玉求瑕垂首抚琴的半张侧脸,忍不住微微出神。
有片刻时间,两人间的空气安静了下来。忽然苏遗奴开口:“听说你这几日在写写画画?可是有什么大作将出?”
“咚”的一声,玉求瑕琴弦拉到一半松了手,侧头看着苏遗奴笑了:“你也是越来越直白,我该庆幸,你没连我画的什么东西都一起听说么。”
苏遗奴脸有些红,知道玉求瑕是知道自己安插了人就近保护他,既然保护,自然也有一份窥探在里头了。
“只是这次,原谅我得将这个秘密守下片刻,早早说出来便不好玩哩。”
※
天气渐冷,到临近新年的时候,枝头的梅花已经全开了,几簇白梅、几树丹红,映着干冷干冷的蓝天。
玉求瑕披着一件皮裘,雪白的狐毛圈着脖颈,依靠在门边。
“这几日,遗奴有心事?”玉求瑕问道。
“没什么,”苏遗奴眨眨眼, “只是……”
这大约要从一段时间之前开始说起。
那时玉求瑕中毒一事终于水落石出,无出意外,投毒之人便是后宫一位男妃,因记恨玉求瑕超然众人的地位,终于想不开地铤而走险。
许清说与玉求瑕此事的时候面色忐忑又带着愧疚:“小师父,都是我不好,没有看住那些男人,倒连累小师父受苦。”
因停了继续服用那毒,玉求瑕的身体倒是渐渐好了些,许清来个三四次,也有能见到玉求瑕清醒的时候了。
闻言玉求瑕摆了摆手:“浑说什么,这与你何干?”他笑得有些僵,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然而每次见许清那明艳动人的脸庞上露出宠溺、包容、柔情款款之类的表情,却还是忍不住有些纠结。
许清却不依不挠道:“不,这一切皆是因我而起,若非我态度一直含糊不清,若非我始终踌躇不前,那些贱人根本不会……”
“陛下,”玉求瑕平静地看着她,他一向称呼许清为陛下,然而这一声却莫名让许清身子一颤,“玉求瑕既然应允,便不会后悔。至于陛下,与陛下后宫诸人之间的种种,皆与玉某无关,他们虽误会你我关系,我却不至于迁怒于陛下。”
许清看着他,忽然明白了玉求瑕是在婉转地拒绝自己。
是了,他从来就不是什么需要保护的温室娇花。而直言“误会”,怕是要将她的告白掐死在摇篮中?
然而玉求瑕越是如此抗拒,却反而越是激起了许清的好胜之心。便是她再如何亲切宽和,也有身为帝者的执拗:
“清儿的愧疚,小师父当真不能理解么?”她步步紧逼,“清儿的一片真心,小师父当真忍心抛诸脑后么?”
然而玉求瑕最后也是沉默着无声的拒绝。
许清冷静下来,她知道这种事情若是一味逼迫,反会适得其反,将玉求瑕推得越来越远。
但许清当年在逍遥门中初见玉求瑕的第一眼,便将一颗心挂在他身上。犹记当年天高云阔,玉求瑕负手立于竹屋中,颊边两股长发被根白玉簪松松挽在脑后,回首来时长发轻摇,漫不经心地一瞥,也最是光风霁月的一首诗。
若是爱一个人成了一种坚持,那么或许原本的爱意已经不重要,而是爱本身已经成了生命中的一部分。许清知道她被拒绝,却无法接受她从此失去爱他的资格。
这么想着,于是回过头她便找来了苏遗奴,毕竟是玉求瑕生平仅有的几个好友之一,若是迂回着潜移默化,也许会比她步步紧逼来得有效。
“瑕儿虽表露拒绝,但朕相信他只是一时的羞涩,既然已有宠妃之名,朕合当担起为妻为帝之实。”
苏遗奴沉默地跪在宫殿当中,听着许清冷厉而强硬的话语,深深地俯下身子,额头触地,按着地的十指修长如玉,然而指节却发着白,千言万语,说出口却是躬声一句:
“奴婢遵旨。”
他接下了这个任务,然而现在,却不知道要从何着手。他原本该是台再精密不过的任务机器,可现在机器如今掺进了人的情感,却还要履行身为机器的使命。
※
苏遗奴在悄寂无人的寒夜中枯坐半宿,第二日一大早踩着一地冰霜来到栖凤阁。
他以为玉求瑕尚未晨起,却意料不到自己来时,他却已经端坐在书桌前练字了。
见他来了,玉求瑕露出一个笑容:“我便猜到你今日会来。”
苏遗奴心中一惊,喉头发干:“这话、是何意?”
玉求瑕道:“今日乃是小年,若是明日,想来你执掌宫中事物,定是忙碌十分。我便想,恐怕只有今日,我们两个孤家寡人还能相聚一团,煮茶听风,聊度光景了。”
原来不知不觉中年关已近了么?苏遗奴心中有些恍惚。这些时日,他有时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快的一眨眼白日便成了深夜,他得离开栖凤阁。有时又觉得日高时慢,旁观陛下与玉求瑕之间你来我往的每一刹那,都漫长得如同行走在刀尖。
苏遗奴眨了下眼,隐约觉得眼中有些干涩发胀,笑了:“孤家寡人?这话传出去,怕是我便没命坐在这里了。”
玉求瑕笑起来,像是乱了气息,忍不住又轻咳几声。苏遗奴眉头微皱,手下一点不慢地凑近些轻抚着他的背部顺气。
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玉求瑕虚虚指着一旁的书桌:“你看那个。”
“什么?”苏遗奴依言走过去,只见书桌上静静放着一卷画轴。他心中忽然有了一些猜测,回头看了靠坐在榻上的玉求瑕,只见他嘴角挂着一丝清浅的笑意,风轻云淡,恍若一弯冷月。
打开画轴,入眼是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一副画:
梅林听雪,弹琴赋诗。
“玉尘染迹几轻狂,看煞飞花落红雪。百景独钟此风雪,爱他飞白爱他寒。”苏遗奴慢慢将画作上的题诗念了出来,轻轻笑了,指着上面那个红衣人道:“这是谁?”
“你知道这是谁。”玉求瑕道。
“这个白衣翩翩、仙姿傲骨的,想来自然是光风霁月的玉求瑕玉先生,”苏遗奴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纤长的手指轻轻从画上的白衣人挪到一旁的红衣人身上,“此人之红衣明艳而色正,与玉先生相对而坐,而风采不减,向来普天之下,也唯有陛下能堪为。”
话音落下,玉求瑕唇角的弧度收敛,凝成了一道冰凉。
短暂的沉默过后,苏遗奴听见玉求瑕轻轻开口:“原来我的画技,已经退步这么多了么?”
他心中蓦然一疼,却低下头,不敢去看这人,像是一旦两人视线相交,自己心中的种种不堪便会被那双通透的眼睛看穿。
“我从没有想过与许清有什么。”他听见玉求瑕忽然这样说,这一次,甚至大逆不道地直呼圣名。玉求瑕对王权并没有多少敬意,这他并非不知,然而此刻听到,他却仍旧是止不住的心惊肉跳。
玉求瑕出自隐世的神秘门派——逍遥门。当年许清外出求学,拜入逍遥门下,玉求瑕身为门内天资最高、年龄最小者,机缘巧合下与许清有了师徒之义。后来又因为一些意外,玉求瑕欠许清一个许诺。日后许清初登大宝,势单力薄,面对他的请求,玉求瑕便慨然出山,虽名为其宫妃,却行谋士之责。而许清也恪守弟子之礼,不曾有半步逾越。
“我曾许诺过,会以十年光阴,许她一个盛世天下,山河稳固。从继承国祚,到坐稳皇位,许清花了八年,算来若非那桩意外,我也本该在两年后死遁脱身。”说这话的时候,玉求瑕十分平静,从头至尾,他对所谓的后宫第一宠妃之位,都没有什么企图,自然也没有留恋不舍。
这是苏遗奴第一次听说许清与玉求瑕两人之间的真相。此前虽对两人之间奇怪的相处方式有所揣测,然而真相却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出乎意料。
他哑然半响,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为了一个所谓的承诺,付出自己一生的清白,这值得么?”
“清白?”玉求瑕一噎,忍不住有些哭笑不得,“什么是清白?我既无通敌叛国,也无违逆人伦,与我清白何干?”
“在这,你又怎知我只是为了所谓的承诺呢?”他眸光狡黠,“我也是选了一条最轻松的路,去实现我自己匡济天下的报复呐,你看,我身为男子,却比寻常女子都做的更好,不是么?”
男子亦可不输女子。
这句话就像一记重锤,重重打到苏遗奴心头,打得他心跳如鼓。
是了,是了,原来这就是冥冥之中,他心头一直涌动鼓噪的那句话。
世事真是有趣,他追寻了那么久却说不出口的一句话,此刻却被这人理所当然地说出口。
然而也正是这样的人,才是那个让他无法自控,倾心难忍的——玉求瑕。
女尊媚色倾天下之宠宦登天路(8)
“你当真是……离经叛道得厉害。”安静的室内,苏遗奴忽然轻轻笑出了声,跟着,笑声渐渐疏朗,“但我却找不到一句话来反驳。”
“我说的本就是事实,你为何要反驳。”玉求瑕一摊手,他语气轻柔中带着点孩子般邪恶的蛊惑,“你自然反驳不了,因为你心里头,不也是这么想的么?若非如此,我怎会与你相交莫逆?”
苏遗奴唇角忍不住地上扬:“你又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这世上的人分为很多种,而你与我是一种人。”玉求瑕目光温柔如水。
苏遗奴眼睛闪烁了下:“你总是这样,轻易就能将你我放在同一条线上比较,然而我与你终究是不同的。”
“有何不同。”
不同,当然不同。玉求瑕的孤高清傲来源于生而高贵、臻于完美后的自负,而苏遗奴的冷淡傲慢却是他唯一能紧紧把握的尊严。这两者如何能相提并论?
玉求瑕便告诉他,可以。
“一个人的经历塑就了他,但同样的经历却会因为你个人的选择而成就不同的你。无论那些过去如何,现在的你在我面前,结果便是一片冰心,一身傲骨,有坚持,有担当。这便足够,能做到这一点,已是不易。”
玉求瑕的眼睛会说话,这些话他虽没有说出口,苏遗奴却轻易地读懂了。他心中震动,说不出是震撼还是满足,千言万语,却转为低低叹息。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说的便是他这样的人。他恨世嫉俗,怨恨着世间种种,若有朝一日他手握重权,也许便会为了自己的一心私求颠覆天下。当初许清给了他一个出人头地的希望,他便成了许清手中最好用的一把刀子,为天子鹰犬,人们的惊慌下都藏着鄙薄。
而他既轻狂乖张,却又懦弱自私,明知沉沦爱意的危险却又贪恋这短暂的相处,任由自己越陷越深。他甚至明知、明知许清的企图,却还在迟疑……
苏遗奴心中一叹2" 攻略那个蛇精病0 ">首页 4 页, ,闭了闭眼,再度睁开的时候,眼底已是一片坚决:“玉求瑕,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你的病还没有好,现在的好转只是停毒后短暂的恢复,以后,你的身体会急转而下。”
“你所中之毒,名唤无双雪,顾名思义,你见不到来年的雪了。”
“但世事无绝对,御医正处有一个方子也许能解你身上之毒,但后果却是,你得付出很多很多。”
“这法不知真假,御医正亦无十足把握,即使治好,你也将武功尽废。而且更重要的是——”
“需要破你的元阳之身。”
沉默。
面对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苏遗奴抿了抿唇,他知道自己正在刀尖上跳舞,无论是被告知这个残酷事实的玉求瑕,还是渴望借机彻底得到玉求瑕的许清,知道这件事后都不会再如原先那样信任他。
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迟疑不定的人。自己做出的选择,便不会后悔。哪怕玉求瑕以后怨恨自己告诉他这个真相,他也不会后悔。
治的是玉求瑕这条命,选择当然得他来做。
过去一段时间,徘徊在自己那隐秘不可说的心思当中,他已经变得太不像自己。而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原来那个冷酷又桀骜的锦绣坊主苏宦郎再次从他身体里苏醒了过来。
日后苏遗奴回想此事,才发现玉求瑕说的不错,他们的确是同一类人:
整颗心都是黑的,都像石头一样的冷硬而坚不可摧,里头唯一一点赤红的柔软,便都全数拿来存放对方的好。
宁愿用此生全部的力量筑起铜墙铁壁,也要守护这那一刻殷红跳动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