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旒影在他身后一动不动,冷笑了一声。
待至一炷香时间,野猫子背了一大堆沉重的金属跳了出来,气喘嘘嘘。往远处一望,简直惊呆了。
“太帅气了,你怎么做到的?”野猫子见帝旒影十分轻松地站在原地,毫不费力地将更大的一堆财宝放在身旁。
“够不够,不够的话还可以更多。”帝旒影不屑地道。
“兄弟,你赢了。赢的人有奖品。”
“什么。”
“附送一个小弟,请受小弟一拜。”
“无聊。”
“你怎么做到的?”
帝旒影衣袖一挥,财宝没了,再一挥,如数回来。
原本是为静心而来的,没想到多了一个苍蝇跟班嗡嗡不停地围着帝旒影。走到哪,跟到哪。帝旒影想做坏事的心情也被冲散了。
帝旒影为什么要忍受这个讨厌的人呢?
不知为何,他从野猫子眼中看到那个人的眼神,一个渴望许久的眼神。
他问起野猫子:“你不是一个坏人,为什么喜欢做坏事呢?”
“好玩。”
野猫子同问他:“你也不是一个坏人,为什么喜欢做坏事呢?”
“好玩。”
但帝旒影仍将野猫子归入好人之列,而他宁愿称自己为恶人。
一天晚上,两人在路上浪荡,凉风习习,肚子空空。
野猫子道,“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两人穿得破破烂烂往远处荒郊地跑去,尽情嬉笑、撒野。
“你会抓鱼吗?”野猫子问。
“夜深了,怎么抓鱼?”帝旒影并未做过。
“这你就不懂了吧!其实晚上鱼儿会出来觅食,比白天更好抓。”
“鱼不是应该像人一样晚上休息。”帝旒影总觉得被骗了,半信半疑。
“不信我们试试。”野猫子跳入河中,往水里一捞,便抓住一条大鱼。
“你看,晚上多好抓啊。”又一伸手,又抓了一条鱼,他把两条鱼扔上了岸。
“我试试。”帝旒影十分好奇,便也跳了进去。
“咦,什么都没有呀。”帝旒影在黑暗中摸了许久,都没见到鱼影。
“来,我教你怎么抓。”帝旒影便走到跟前。
“把手给我。”野猫子抓着他的手朝着一处地方一伸,一条鱼便碰到了他的手。
帝旒影更加困惑,双手去摸时,碰到了一张渔网,“你果然骗我。”
野猫子哈哈大笑起来,噗通一声,栽倒在溪流里,躺着仍是笑个不止。
“小心。”野猫子突然手捧着水朝帝旒影泼了过来。
帝旒影也不泄气,用水流反击,像个未长大的孩子。
“这鱼是那天的小乞儿抓的。他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劫富济贫。”
“多讽刺啊,我只是在做坏事!”
“你许了世界一个善意,世界也回报了你一个善意,如此而已。”
帝旒影不言。
“你为什么来南国?”野猫子突然问。
“浪荡、发泄。你呢?”
“找我师父,一个很重要的人。他失踪许久了,传言他在南国出现,我便匆匆赶来,在此驻足已有半年,仍无任何音讯。”
“也许他离开了呢?”
“可能吧,或许是时候离开了。呆在一个地方久了,会产生感情、产生依赖,而这些纠缠最麻烦。兄弟,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野猫子拿着火石,生了一堆火,一边说话一边开始烤鱼。
火光照耀着两人的面庞,凝视那人的眼睛,帝旒影又一次见到另一个人温柔的目光,带着慈祥,让他渴望。
“一起走吧。”
两人离开南国,沿途朝着北方前行,一路上“恶”名昭彰,做尽“坏”事。两人装神扮鬼、打劫偷盗、沿街乞讨、浪荡游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没有人和帝旒影一起做这些缺德事,太开心了,从来没有如此开心过。他们偶尔会做些好事,比如帮助穷人家的小孩儿,吓唬路上的坏人,扮鬼去奸商家里作乱。这些体验,如此奇妙,如此精彩。
然而,最紧要的事是野猫子打听师父的消息。
一日,野猫子在路上遇到一个男子,白衣飘飘,不染尘俗。与不羁肮脏的野猫子完全不像是一路人。
那文气白面书生将野猫子单独唤走后,帝旒影看着二人的背影,窃窃交谈,那男子一会儿还拽着野猫子,野猫子笑着拍了拍那人的头,然后推开了。野猫子虽然跟帝旒影玩得十分自在,却从来没有说过更多交心的事情。两人如此亲密,竟让他起了嫉妒之心。
待那人走后,野猫子看帝旒影在路边发呆,便跑了过来,“兄弟,走吧!”
帝旒影未动,问:“刚刚那人是?”隐隐感到野猫子身世并不简单。
“我一哥们,整天娘娘腔地,温柔起来跟个大姑娘一样啰嗦。”
“他来找你干什么?”
野猫子似乎也察觉出帝旒影脸上一丝的变化神情,便大笑道,“我托他帮我找寻师父下落,一旦有消息让他来通知我。”
“你师父有下落了?”
野猫子点了点头,“他说师父回家,非要拉着我回去。”
“那你要回家了?”
“屁!这肯定是父亲想骗我回去,派他找我扯了个谎。这个哥们,果然是一个小叛徒。”野猫子咬牙切齿恨恨道。
“我师父从小便如父母一般,对我很好。如今,他已经失踪十年了,怎么可能突然回家?”
“你也不喜欢你父亲?”帝旒影惊奇地问。
野猫子脸上五味杂陈,摇了摇头。“找不到师父,我便不回去。”
帝旒影从这个狂野不羁的少年身上看到了那个内心落魄的自己,便伸手狠狠拍了拍野猫子的肩膀,“走了!”
野猫子回神过来,追了上去,手紧紧挽着帝旒影的胳膊,“还是兄弟你仗义!”接着也是狠狠地用手一拍他的后背。
野猫子这个人真有意思,和他在一起两人不需要忸怩作态,不需要庸常度日,光是同样站在反父战线上,就够了,帝旒影想。
“打倒天下恶父!”帝旒影大叫。
“打倒天下恶父!”野猫子大叫。
“欸!到饭点了?”帝旒影作恶欲似起。
“嘿嘿,走!去酒楼混吃混喝!点最好的菜,吃完谁都不许付账!谁掏钱谁是怂包!”野猫子大叫。
“我身上从来不带钱,倒是你,小心不要被逮住!”帝旒影轻浮提醒。
“好哥们!我要是被逮着,你一定要来救我。”野猫子撒娇道。
“啰嗦!”
“开始!”野猫子突然跑了数米远,才叫了一声。
帝旒影出步虽晚,毫不示弱,飞身一跃,早已摆脱野猫子几十米远了。
☆、第十一回 密室暗夜 羁绊之链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钗头凤》
寂夜暗室内,一个伤残憔悴男子披头散发,被缚于十字刑具上。他的面容、手脚早已血肉模糊,衣服破烂不堪,男子意识涣散不清,口中时不时发出低沉□□声和浊重呼吸声,在见不得光的地方不知度过几数春秋。
这时,远方传来一阵阵脚步声,朝着密室方向越走越近。
石门吱吱推开了,又合上了,空气在这一开一合间僵硬。
冷寂、死亡的气息扑面。
“你”,囚徒吃力地道,“又来了!”语中带些讥讽。
“你今日打算继续硬撑吗?”那人轻走至囚徒面前,揪着他的头发,笑着道,“你真是快硬骨头!”
“快说,道家逍遥诀在哪里?”
“要杀就杀,不需多言。”那人痛苦地扭曲着身体。
“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谁在意你的骨气呢?想想谁出卖了你?”
那人突然用力呸了一下眼前人。
“还真是条汉子。”说完发力一击,那名囚徒便发出惨痛的嚎叫声,□□声,痛到骨髓,闻者悲戚。面对着痛苦的折磨,再次陷入沉迷恍惚。
“想死?”接着又传来一阵凄厉哀鸣,昏死过去。
无言,寂静的密室。
眼前之人已经施展了浑身解数,囚徒仍是不屈,不仅不屈,反而欲以死明志,更引起他的厌恶之感。
如今囚徒已陷入昏迷,密室归于凄清。他一把揪住那人的头发,强迫这张疲惫恍惚的脸,面朝他,哪怕闭着眼。两张脸贴得很近,连轻微的呼吸声都可以吹拂到另一个人的面容上,那人看了许久,这张血迹斑斑脸庞,在某一瞬间,竟然变成了他自己。他看着他自己血色的脸,充满着恍惚迷离。曾经他,也站在相同的位置上,被折磨、痛苦与挣扎交织着。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身体中也开始流淌起折磨、痛苦、挣扎、扭曲,让他发冷。
而对面,在凌乱的秀发之下,渐渐苏醒的那双眼,如鹰一般澄明对视,他震了一惊,那一副俊俏容颜在血迹中越显憔悴怜人,心中咚的巨跳,心脏仿佛要冲出天际。记忆中也有这样的一幕熟悉场景,他是被虐者,命运何等讽刺。换了时空,换了人,魔帝却深深感受到那种施虐角色的快感。
“为什么?”魔帝大喝一声。
被揪住头发的男子再次陷入昏迷中,扑鼻的梅香似更浓烈,从囚徒的身体中溢出,吞没了魔帝的意识。
第二天一睁眼,那名男子见自己换了一身干净舒适的衣袍躺在密室一张冰冷的床上。固定的刑架已去,全身冰冷伤残的躯体无法立刻动弹。他打算用手撑起后背时,一阵叮叮咚咚的刺耳声响起,仿佛死神的咒语。
他定心一看,双手间多了一双镣铐。
缓缓的脚步声,很轻很轻,传入密室,他留心静听,像是在古漠荒原寻找救星一般,心中怦然一动。一斜眼,竟看见魔帝换了一身儒雅衣服走了过来,手中端着一碗汤。
魔帝阴冷的声音不变,“哦——你醒了,”话音顿转凌厉,“那么把我特地为你调制的药汤喝了。”说着狂野的手将碗塞到他虚弱的嘴边,硬生生让他全咽了。完后,一阵狂笑袭耳。
他躺着道,“你干脆直接杀了我,何必如此费神!”
“你想一死了之——可我改变想法了——道家逍遥诀对我没有价值了。”一字一句更透诡异,他话锋一转,“当然你可以选择自杀!不过,道真子弟将全数为你陪葬。道尊无情。”果断的话语中,王者权威必是说到做到。
“你——”
“收起你厌恶的脸。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我打开锁链,你立刻离开,你可免折磨之痛,我也不会复仇。”
“你让我走?”
“对,无条件离开。”
“我相信你一诺千金。”那人强行起身,正欲离开时,突然又改变主意,慢慢躺了下来,合上眼睛道:“另一个选择呢?”
“立下誓约:我为王你为奴,任我折磨不得有怨,这双枷锁此生也不得卸去。若你违背,与你有关的一切皆不得善果。是回家还是留下,你自己选吧!”
“家?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留下是地狱,回去亦地狱。吾心安处便是家。”无情睁开双眼自语道,身体仿佛更为沉重。踌躇片刻,男子拖着锁链在床上朝里翻身,不再言语,柔弱的身影无比坚定。
“你很聪明,却又为不值得的人愚蠢,道真早已不属于你。这是给你最后的尊严。”魔帝朝那边扔了一个半脸面具。“从此你便是魔道暗夜使者缚奴。”那人右手一接,便带在脸上。
“为什么这么做?”无情问。
“你以无情为至高追求,我想知道身为道真至尊的无情是否真能断情绝情!药汤对你的伤有帮助!养好伤便侍立于侧吧。”
魔帝转身欲走,忽听后背一声,“我的衣服是谁帮我换洗的?”密室之中,说话略显空旷。
“你以为呢?”
“谢谢。”
一句意味深长的谢谢让听者吃了一惊。
“用你的一生好好服侍我,你想保的人便可平安无虞。”
一片静默,只听到铿铿脚步声远离了。
接连几日,魔帝十分殷勤地送汤药过来,缚奴的伤势逐渐好转,毕竟魔帝的折磨十分有分寸,丝毫未伤及命脉。
“换上你该穿的囚服,随我出去!”魔帝送来一套衣物。
缚奴带半面面具,举起双手,锁链叮叮当当地响起。“你说过,此生我不得解开锁链。”
“我相信,你有办法得两全之法。”魔帝甩袖走了。锁链并非玄铁之链,而只是普通的铁链,魔帝的约定,不过是提醒他奴隶的身份。换上新装束,带上面具,拖着铁链,站在镜子前,连道尊都不晓得自己为何选择这条路,从绝情的傲气,到如今的缚奴,卑微到骨子里,只有身体隐隐散发的梅香,嘲弄着他的屈节与耻辱。
“走,跟我去刑场。”一声命令喝和,缚奴紧随魔帝而行,沿途走来,所见皆是张牙舞爪的魔道之人。步踏通向刑场尽头的路上,缚奴隐有不安,或许接下来发生的是他最不想见的事情。
果然,走至刑场上,一片肃杀和冷漠。
“魔君,受刑之人已就位,听您指示。”一名魔者拜见魔帝。
缚奴朝着刑台望去,几名受戮者跪在台上,低着头,等待死神来临,一如自己原先的经历,他仔细看着每一个人,眼神直视,有一张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正是他亲手派来魔道的道界卧底,如今,多么可笑呵。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恐怕那人即使抬起头、睁开眼,眼前这位面具魔道使者,他也未必识得,但缚奴却看见了,认出了,他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