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之上,他白衣袭身,风卷衣袂,侧首看来,如和风送雨,洇湿人心。
自那日后,她便老爱往山上跑,那样仙气的一个人,比谁都好看,怎么都看不够。
她终是憋不住,夜里靠在清明身边,指着山巅问:“青青,那是谁呀?”
清明抬起眼眸,覆满龙鳞的蛇尾缠上她纤细的腰,盘上去温柔的拨弄着她的长发,缓缓说道:“山神,刚贬下来不久,怎么。”
“哦,可真好看。”
那日她躲在树后偷看他,相柳看这小女孩寸步不离的跟了他一路,生怕他发现不了似的躲躲藏藏,不由好笑,绕到树后,从后边拍了拍的她的肩膀,问道:“你叫什么。”
一问她便红着一张脸急匆匆的跑开,气喘吁吁地跑回平日清明住惯的山洞里,抱住那冰冷的身子,说要一个名字,清明吐着信子,蹭了蹭她的脸颊:“叫曰归吧。”
又一日,曰归躲在树后,怯生生的冲相柳说了句:“我叫曰归,你呢?”
正是山杜鹃盛开的季节,相柳随手摘了一枝满开的杜鹃花别在她鬓边,荡开笑:“相柳。”
一阵风吹过,不偏不倚,吹走了那枝别样妖娆的杜鹃,吹走了曰归脸颊上的红晕,飘荡在风中的黑绫,像是活物一般,倏然缠上曰归的腰间,一双润泽剔透的青色眼曈直勾勾的盯着相柳,不怒而威:“离她远点。”丢下这么一句话,直接了当的将人带离。
相柳还顿在半空中的手,一时不知该拾起地上的杜鹃,还是拉住那段飘向远方的黑绫。
相柳想知道,清明是像蛇多一点,还是像龙多一点?
相柳在心下腹诽:“我可以离她远点,那你能离我近点吗。”
曰归也是第一次见清明化做人形,那双眼眸,那副样貌,美的不可方物,一时竟看愣了,没顾上同相柳告别。
那双手,玉指葱白,扣住曰归的后首,两额相抵,一如往昔。只不过这回清明换了人形,曰归没由来的脸红了,眼睛四处乱看,就是没敢看清明。
“以后别去他那。”清明这样对她说,曰归小声答应,不是没有失落,只是清明碧透的眼眸近在眼前,曰归心下难以平静,掀起阵阵浪涛,将这点儿失落冲的无影无踪。
过了几日,记吃不记打的曰归还是瞒着清明去见了相柳,她这阵子总是不太敢看清明。
相柳笑着问她:“你喜欢我多一点,还是喜欢她多一点?”曰归放在草地上的手不自觉拢起一撮草,紧紧的揪在手中,有些懵懂的紧张起来:“什么是喜欢?”
相柳低头想了许久,到底是清明养大的孩子,难怪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想着想着就笑出了声:“大概是,想知道她尾巴摸起来什么感觉。”
曰归将不懂写在脸上:“你也有尾巴吗?”
相柳听了,不可抑制的大笑起来:“我可没有尾巴,那样的尾巴,只有她一个人有。”
两个人聊着聊着,聊到天南海北,这个问题便被抛之脑后。
山中有会奏琴的树妖,清明偶然看到曰归在树下为相柳起舞,煞是好看,便在没人的时候,学着她的样子,举手投足,翩然如蝶。这舞是相柳教的,他对曰归说:“若是清明跳这舞,定是世间最美的。”一人一神躲在树上,看树下的妖精起舞,将情思都铸成了魔障。
这座山,妖气太甚,山神相柳又总爱同妖精厮混,凡人在这里,是活不久的。
冬日里,重病的曰归抱着清明冰冷的身体,牵强的笑着:“青青,我是不是要死了…”
“相柳他,会记得我多久?” 这后半句话,曰归没来得及说出口,便阖上了双眼,与世长别,清明也没来得及握住曰归伸出的那支手,那双纤细的手,静静躺着,沉默而安详,明艳如夏日骄阳的曰归失去了生气。
“谁告诉你的,是相柳对不对,我明明没告诉过你,人会死。”清明喃喃自语,却再也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我没有说过,所以你不会死。”
清明私闯地府,将曰归之名从生死簿上生生剜去,毁了曰归的轮回之路,误放冤魂恶鬼数十万,清明以这样的方式带回了曰归。
“我既为你取名曰归,那你最后的归宿是何方,就只能由我来决定。”
曰归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知道睁开眼还能看见那只大蛇,山巅之上还有相柳,一切都跟以前一样。
相柳在山巅之上,看着从山腰向他跑来的曰归,那个傻孩子,连什么是喜欢都不知道,清明对她用情至深,只怕最后不得善终。
相柳轻声叹喟,消散在风中:“果然,她还是像蛇多一点。”
天地轮回,报应不爽,有得,必有失。
曰归提着裙摆在山间追逐着天边清明越来越模糊的身影,登临山顶,再无路可走,险些失足跌落悬崖,多亏相柳将她拉住了。
曰归在山巅久久伫立,风干了眼泪,红着眼睛问他:“相柳,他们为什么要带走青青。”
相柳与她并肩而立,眺望远方,说到底,喜欢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能使天地生灵为之义无反顾:“这是她为你犯下的错,你的命,是她用自由换来的。”
曰归注视着清明消失的天际,固执的说:“她没有错,此身此命,皆属清明,上天它为我做了什么,有什么资格夺去清明的自由身。”
相柳将这句话在心中细细研读,最终给出答复:“它让你诞生在人世间,让你遇到了清明。”
曰归日复一日痴望着天际,守着那一亩三分地:“相柳,你知道怎么救清明,对不对。”
罢了,既然她想为清明做些什么,拦着做什么。
相柳将一颗流转着赤红色咒文的玉珠递给曰归,那是相柳的神元:“带着它,从西山万魔窟跳下去,赢了,你便能救她,输了,什么都没有。”
曰归抬头,见相柳在笑,像释然了一切。
曰归捧过那颗带着温度的玉珠:“我知道这是什么,清明也有,是青色的,亮晶晶的,你这个怎么灰扑扑的,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红蚯蚓文,你肯定是犯了什么错。”说罢抬手抓住相柳的脚踝,将他从树上拉下来,双双滚落在那片又满开着杜鹃的花海里:“清明说过,不能没有它,用完了我就还给你。还有我想,我知道什么是喜欢了,清明的尾巴,摸起来滑滑的,一片片的。”
曰归拥上那具不同于清明冰冷的身子,相柳的身体是带着温度的,指腹沿着脊柱一节一节的摸下来,满足的笑道:“是一样的。”
曰归纵身一跃万魔窟,噬了心,成了魔。
九重天上,锁着一仙一妖,仙,是化形的应龙海沧,妖,是九龙蛇海清明。
一朝塔破,天际上盘旋着一龙一蛇,蛇绕龙身,有九首,覆龙鳞,为九龙蛇。
九首皆獠牙狰狞,清明一声怒斥:“曰归,回苍山去!都疯了。”
曰归提裙,哪怕裙摆早已褴褛不堪,照旧轻歌曼舞,她还记得相柳说过“清明最大的遗憾是没能看你为她舞上一曲。”一曲终了,被血染红的裙摆落下,曰归笑说:“是疯了,在树下看你起舞的那一刻就疯了。
她剜出心口的内丹,那是相柳的神元:“青青,帮我把这个还给相柳,告诉他,蚯蚓文我是弄掉了,但好像是脏了,都变成黑色的了,对不起啊…”
曰归从来没见过清明这样生气,气的连那双青曈都染上了盛怒:“不行!”清明不由分说的将黑色的内丹推回她的心腔。
“青青,我喜欢他。”沉默蔓延天际,伴随着清明那一声叹息似的呢喃:“那你别救我啊…”
曰归认真的说着:“不行,那样我就不知道尾巴摸起来是什么感觉了。”
清明笑的无可奈何:“好啊兔崽子,趁我不在就做了叛徒,我帮你还给他就是了。下辈子你不要被我逮到。”
兔崽子,你没有下辈子了。
“清儿,她很像你的母亲。”苍老的声音,久久盘旋在天际。
“是啊,父亲。” 清明遏制不住哽咽,她一手养大的孩子,终究还是死在她手里,她想要过一辈子的人,哪都没有了,再也找不到了。
苍山山巅,他白衣翩然,一如往昔:“清明,我是故意的,既然不爱,便让你恨吧。”
“你一定不懂,尾巴摸起来是什么感觉,那是,喜欢。”
“千年前,偷走你的人是我,第一个摸到你尾巴的人,也是我。果真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
“清明,你愿意听我说这些话吗。 ”
相柳总是在山巅上遥望着清明,自顾自的说着傻话。
山中有会奏琴的树妖,清明总喜欢盘在树上听曲听到天明,冬日里相柳便能看到冻僵在雪地里的傻蛇。
清明依稀还记得,那日曰归抱着琴,欢喜的对她说:“青青,我会弹琴了,你跳舞给我看吧。”
“不跳。”清明总这样说。
“青青,你跳的真好看。”那张笑脸,她用了千万年都忘不掉,哪怕记忆斑驳,哪怕寂寞都成了恐惧。
“魂飞魄散,兔崽子,你学什么不好,非要学这个。下辈子,不要被我逮到”
“故事说完了 ?”七宝仰着脑袋问千草。
“完了。”
“我助天道偷走了你,你却偷走了我的心。这笔债,天道拿什么还我呢。”天神相柳,终究是成了邪魔。
“若情爱让我为邪魔,不妨便舍了天道,余生为你奏琴足矣。”
清明亲口对他说过:“相柳,我恨你,恨你让我颠沛流离,恨你夺我所爱。”
“你母亲盗了仙丹,你父亲毁了西海,你放走冤魂恶鬼十万,哪一个不是罪有应得,我亦属此列,无需你原谅。”
神名、神元、神力,都用来赎罪,都还给天道,赊一个你。
第5章 画中仙
“纵被时光蹉跎,仍旧两心相依。”不管有远,有多难,我绝不对放手。
认识的足够久,从七岁那年的夏天开始,到白发苍苍,相携而老。
傅文心这病是打娘胎带下来的病根,因着尊贵的身份,有成堆的灵芝人参吊命。生下来就高人一等,学府中的每个孩子都不同他亲近,生怕一个不小心,他有个什么好歹,莫名又低人一等。
“父王说,只要治好了病,那时候,我想跟谁玩都可以。我一定要好好治病,只要我病好了,他们就不会躲着我了。”
傅文心治病的地方,冬天会下一地的深雪,秋天会有漫山红叶,夏天的知了聒噪的让人睡不着觉,但遍开长安的石榴花,这里一株也没有。
“为我治病的先生,总是一个人,他笑起来很温柔,好像能包容人间一切苦厄。听我的乳母讲,先生守在这人烟稀少的村子有好多年了,好像是,在等一个人。先生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白仪。”
“先生曾同我讲过,我住的那间屋子,以前也住过一个男孩,现在搬到河川去了,那个男孩他很喜欢听人讲故事,若在,我便有个伴了,如今他已遇见了命定之人,便不必与先生守在这破败的村落里,等一个不归人。”
这没落萧条的村子里,零散的住着几户人家,隔壁的村子住着一个很美的女人,纤腰芙蓉面,整日都守着后山那口池子旁的两块墓碑,穿着白色的素服,在鬓边别一朵白色的簪花,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却被这红尘俗世牵绊住了脚步。
“那次先生出诊,夜已见深,不见归来。急雨打在窗棂上阵阵有声,好似鬼怪敲门,我只好用被子蒙住脑袋,露着一双眼睛。越想越怕,索性套上鞋靴,将房门打开一条缝隙,一阵满含泥土雨露气息的凉风迎面扑来。我想先生该不是还没有回来吧?去时也未见带了雨具,是不是被雨困在了半路。”
傅文心穿过回廊,推开主屋的门,在房里转了一圈,借着月光四下探看,小心翼翼的喊着:“先生?”久久没得到回应,窗外忽而雷声大作,傅文心瑟缩了一阵,颤着声调推开内室半掩着的门,试探着喊道:“先生?”
傅文心找遍了屋内屋外,都不见白仪的踪迹,费力的拿起白仪斜挎在屋内一角的大伞,冒着风雨推开院舍的栅栏。傅文心想起去时先生说,今日去十里外的乡镇,为一户姓许人家的小姐看诊。
路过一座荒凉破败的庙宇,傅文心不知怎的,看着那好似随时会崩落的牌匾,上头的金漆几乎剥落殆尽,只剩下几个黑秃秃的大字,愣在当下。
傅文心推开门,门板随着动作吱呀作响,庙里四方的灯台燃着青色的烛火,映照着正堂中央的一幅画作,样貌极其妖娆的男子半掩着唇齿好似在笑,说不出的诡异。傅文心手中的油纸伞被一阵大风吹落在地,瓢泼的大雨顷刻间淋湿了全身。
傅文心只觉得那男子像是在笑,而后从画中伸出手将傅文心拉上台阶,好似本该就是活人一般,傅文心吓的嘴唇张张合合,好久才挤出一个“你”字。
“我?”男子笑着反问傅文心,素白的手帕被递到傅文心面前,瞧见傅文心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好半响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接过手帕,又拿着余光偷看岚方,岚方忍不住笑道:“我有那么好看?”
傅文心听了,脸色倒没多大变化,却是红了耳根,攥紧手里的帕子,壮着胆子磕磕绊绊的说:“这,这荒郊野外的,你,你,你是人还是鬼啊!”
岚方微蹲身子和傅文心持平视线,问道:“你见过我这样的鬼吗?”
傅文心嘀咕着:“我,我又没见过鬼,怎么鬼是不是你这样的。”
岚方一听,扯开笑,哄道:“我啊,我是画中的仙人。”
傅文心听了一耳朵,心无芥蒂的问道:“画中的仙人?真的吗,那你知道我先生在哪吗?嬷嬷说仙人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