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鲛人首领那副颠乱的模样,鸢曳知道申不出什么来了,只好着人将她带下去,好生看守。
大宫女施礼:“陛下,大宴即将开始,咱们移步麟台殿吧。”
鸢曳揉揉额角:“嗯。”
第7章 东海破7
麟台殿位于整个龙宫的中央,因为地势极高而修建了三千阶石梯,每十阶变得宽阔,设黑珊瑚长桌于两端,长桌旁又各摆一盆一人高的石榴盆栽,盆栽上施了法咒,使得左右不相闻。
彼时宴飨将始,姿态婀娜、身躯曼妙的宫娥端着东海的珍馐列队走出来,一一摆在桌上,酒器餐具无一不精,处处显示着东海龙族的尊贵。
即使东海龙族只剩鸢曳一个,那也依然是帝王之尊,有着世间最尊贵的骨血。
客人还未到齐,御厨房正是最忙碌的时候,奉食使站在中间指点江山,吩咐这个催火,那个剁肉修菜。一只炉灶却没人管了,火苗没人催,渐渐熄了下去。
耳后还生着鱼鳍的奉食使掐着粗腰颐指气使,“阿福呢?这个炉灶本是他管的!”
无人应答,大家都忙活着自己手里头的事情。
气的奉食使狠狠在账簿上划了一道:“这个黑小子,整天就知道四处闲逛!扣他半年俸!”
此时,奉食使口中“就知道四处闲逛”的黑小子阿福,面戴一只银色精雕假面,只露出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眸,玄衣黑发,宽袍大袖,在宫娥的引领下,从麟台殿前的三千石阶拾级而上。
他通身玄色,甚至连偶尔露出的鞋底都是黑的,指尖和颈项完全隐在紧实的衣衫中,除了脸上的一具银色假面,不露半分颜色。
谁都不知道他是谁。
他一步一步向上踏,一路经过的地方,众神都探着头想看清这个玄衣男子是谁,但谁也认不出来。
祸斗大帝,泑山之主,从未出席过任何场合,甚至连天帝的邀请,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拂掉。
这是祸斗大帝第一次参加宴会。
“你们瞧,他还在往上走。”
“到底是谁?”
“不知道,我没见过。”
“再往上可是天族的位置了!”
“难不成是某位天族皇子?”
长阶终有尽头,不过一刻的功夫,阿福就走到了龙帝宝座之下的台子上,宽袖一拂,端坐在了最尊贵的客位上。
下头一片唏嘘。
“那难道是天族太子?!”
“不,不像,身段不像。”
“我瞧着,应该是蛇族的。”
“你是说蛇族新帝?难道东海也请了蛇族?”
“咱们都没见过蛇帝,说不准就是……”
阿福神色冷凝,将那些猜测摒于耳外,自斟一杯藻酒,浅浅酌了一口。
渐渐宾客都到齐了,天族太子与四皇子一同前来,本来是没邀请四皇子的,可他脸皮厚,黏着天衡一路到了东海,此时才发现位置都是定好的,他没地方坐,只好又黏着天衡想与他坐在一起。
天衡脸上是无奈又宠溺的笑容,二人逐渐走完长阶,天衡的眼神落到了阿福身上,先是有些惊讶的样子,接着露出一贯的温和笑容,朝阿福施了个完美的礼。
“晚辈天族太子天衡,拜见祸斗大帝。”
四皇子未曾见过阿福,一听说眼前之人就是祸斗大帝,露出了与众人一般无二的神色,震惊,恭敬,又有几分畏惧。
“晚辈天族四子厥川,拜见祸斗大帝。”
阿福缓缓抬眼,凌厉深幽的眼神与天衡温和的眼眸对上,二人眼中迅速闪过几丝微光。
“嗯。”阿福从喉中发出低沉的一声,示意天衡和厥川免礼。
众人有一瞬的寂静,接着纷纷压低声音讨论着:
“天哪!你们都听见了吗,那是祸斗大帝!”
“是那个只用了短短一百年就升神的祸斗大帝!他怎么来了?!”
“对呀,听说连百年一次的天族摘宝大会他都没参加!”
……
众人讨论了一会儿,才发现东海的主人、今天的主角,龙帝陛下还没到。
“叮——”只听一声铮鸣从头顶传来,像是琴弦断裂,寒冰乍破。
众人皆惊,阿福仰头看去,只见笼罩在龙宫,挡着海水的淡蓝透明结界从根部开始变为红色,像是墨染素纸,白浪袭卷,一层一层向顶部推去,结界渐渐变成了薄薄的绯红色,但维持了不过一瞬,那绯红之色仿佛能自由流动一般,渐渐向顶部中间靠拢,结界恢复了淡蓝色,而顶部中间多了一个赤红色的小点,像一滴悬在叶尖上的露珠,摇摇欲坠。
“叮——”又是一声铮鸣。红露陡然炸开,变作无数更加细小的液滴,从空中坠下来,准确无误地落进了每个人饮酒的杯子里。
阿福看着被染成淡红色的藻酒,愣了愣神。
再度仰头望去,只见那原来悬着红露的地方,又多了一抹赤色,接着一条一寸宽的红绸从那里垂直而下,最低处能到麟台殿的屋檐。
众人疑惑地看着眼前景象,皆不明所以。但不过片刻,忽闻一阵舞乐之声,接着一个个身着轻薄红绡的美人出现在了结界之上,她们以玉手攥着红绸轻轻巧巧地往下滑,赤足系着细小的铃铛,中途摆出曼妙可人的动作,数十个美人连成一线,悬在空中,竟然舞动起来,她们腰肢柔韧异常,双足踏风而动,动作连成一套,摇曳生姿,舞姿绰绰。
除了舞乐之声,竟听不到任何人声,众人皆陶。
阿福心中一凛,猛地攥紧了酒杯,他会不会为了报仇,自甘……舞于人前?睁大眼睛仔细看过每个舞者,阿福的心逐渐放了下来,他不在里面。
一舞毕,美人们竟化作无数榴花,飘扬到了空中,纷纷扬扬落了一地红秾。而红绸周身倏地燃起火苗,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众人怔怔然。
忽听一把清越柔和的声音响起:“这是我们东海鲛人一族独创的红绸舞,各位可还喜欢?”
众人一齐望向声音来源,只见那龙帝宝座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人。
那人穿着赤色龙帝衣衫,头戴龙帝冠冕,洁白的旒串轻晃,遮住部分容颜。分明是庄严的服饰,整个人却显得十分纤小,仿佛担不得龙冕之重,弱质不胜。
“喜欢!”不知谁喊了一声。
众人回过神来,皆跟着附和:“喜欢、喜欢。”
鸢曳浅笑:“承蒙各位不弃,肯来我东海吃一杯酒。方才滴入各位杯中的,乃我东海北境扶桑果的汁液,食之可精进修为,于任何灵脉都是大有裨益的。”
扶桑果结于扶桑树,而扶桑树长在汤谷旁边,汤谷里全是熔浆,传说是太阳沐浴之处,普通的神灵都无法靠近,采摘扶桑果风险极高,所以扶桑果极为珍贵。
众人赞叹不已,立刻将这稀珍的宝物饮入腹中。
鸢曳又以扬音之术客套几句,便不再多言,转首与坐的近的几位贵神交谈,而离得最近的,就是这位戴着银色假面的祸斗大帝了。
“祸斗帝君,此一杯敬你,多谢你雷台相护。”鸢曳举起金制的小杯子,眸中尽是感激之意。虽不知这位祸帝是敌是友,用意何在,但人家的的确确为自己挡了两个雷。
“无、无碍。”阿福举杯饮酒,被鸢曳这样诚恳澄澈的眼神看着,假面下的脸微红,又想起曾听人说过,龙帝最不喜欢有男仙男神对自己有爱慕之情,此时生怕被看出来,便故意放冷了语气,“我只是路过,无意间救下你,你不必介怀。”
鸢曳:“……”
鸢曳又斟起一杯酒:“还是要谢的,前几日给大帝送请帖,听我家信使带话回来,说您今日有事要同我说,不知是什么事?”
“现在不便多言,”阿福故意端着架子,“不知龙帝散宴后可有功夫,可否单独约谈?”
“自然可以。”鸢曳略一垂首,纤长的颈项微弯,被红色衣衫衬得雪白的皮肤,在淡蓝色结界的映照下更添一抹冷白。
厥川看着鸢曳,缓缓舔了一下嘴唇。
蛇帝没来,派了蛇族副君,也就是蛇帝的弟弟来赴宴。副君的座位与天衡相对,二人遥遥举杯示意,笑着饮下藻酒。
副君之位仅次于蛇帝,派他来也算不辱东海。
鸢曳一一与天衡和副君寒暄、敬酒,唯独落下了厥川,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权当没有这个人一般。
厥川气不过,殿堂之上又不敢乱发脾气,也舍不得说鸢曳一句,只好将脾气撒在他向来不喜欢的这个蛇族副君身上。
摆出一副傲慢的神情,双手环胸喊道:“喂,你怎么来了?我听说人家龙帝请的可是你哥哥。”
蛇族副君名唤篱仁,生了一双紫色瞳仁,长相俊美,可能是眉目狭长的原因,总感觉他身上有一丝阴邪之气。
厥川那一声嗓音不小,引得离得近的几个人都看了过来,篱仁也不尴尬,施施然端起酒杯,朝鸢曳遥遥一敬,缓声道:“本来该是家兄来的,但近来族中事多,哥哥疲乏至极,前日竟昏倒在案,是如何也来不了了。但龙帝陛下的面子蛇族不敢拂,也不当拂,因此哥哥卧榻中吩咐,让我这个亲弟前来替他,还望龙帝陛下莫要怪罪。”
鸢曳喝了几杯酒,眼尾沁着一抹薄红,笑吟吟地听篱仁说完这番话,亦举起酒杯:“副君哪里的话,您肯来就是给东海极大的面子了,既然蛇帝身体不适,副君不如帮我带一份扶桑果回去给他,蛇帝吃了也许就好了。”
“恭敬不如从命,我替家兄多谢陛下了。”篱仁饮下酒,含笑看了厥川一眼,眼神中有一丝直白的挑衅。
厥川气的半死,本想辱篱仁,却让他平白多得了一份宝物,忍不下这口气,又要大放厥言。只是嘴还没长开,就被天衡施力捏了一下手臂。
“闭嘴。”天衡低声警告。
厥川见天衡面容严肃,便不敢再造次,只好咽下这口气。
阿福一直悄悄用余光盯着鸢曳,数着他喝了多少杯酒,恨不得将他的酒盏倒空,免得脸红嘴红,惹人觊觎。
篱仁与天衡交换眼神,趁大家不注意,以传音之术对天衡说:“怪不得你心心念念,原来是个能艳杀山海的。”
天衡佯怒,瞪他一眼:“莫要瞎说。”
一场宴飨,坐在首位的几个人都食不甘味,各怀心思。
鸢曳灵脉为火,本就不宜饮酒,酒入体内会与火纠缠,愈演愈烈,烧的浑身发热,四肢虚软。
阿福都看在眼里,暗自收紧了拳头。
在别人眼里,这样的鸢曳可能是一道美味的点心,软熟可口,在阿福眼里,却只剩了一腔心疼。
宴会结束的时候,鸢曳连颈项都烧的泛粉,耳朵尖更是绯红,送宾客离开后,想起还答应了祸帝要单独约谈,强撑着让人先送祸帝到西蔷殿,说自己稍后就到。
喝了一盏醒酒茶,刚要起身去西蔷殿,就来了个通报的小宫女:“陛下,祸帝说自己醉了酒,想先歇息,事情明日再说。”
“知道了,下去吧。”鸢曳活动了一下手臂,心中松快了一些,打着呵欠唤大宫女来伺候着歇息了。
第8章 东海破8
阿福躺在床上,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全然没有酒醉昏沉的模样,他手中捏着那只银色假面,一边看一边勾起唇角。
这只面具是镂空的,是他刚幻出人形还没升神的时候,亲手勾勒了样子,在泑山山顶的落入之炉中细细锻造出来的。
上头的图案,正是他的原身面容。他想起自己还没到泑山时,不过是个蠢笨愚蠢,只知道跟在雷神身后乞讨食火的卑贱生灵。
他那时灵脉未开,整日摇头摆尾,虽然尽量乖巧,可是外形庞然丑陋,极不受雷神待见,一个不小心,他就会被雷神从雷车上扔下去。
雷车驾在云端,离地面有千丈之远,他没有半点缓冲地坠到地上,一下子就摔的动弹不得,骨骼剧痛,肌肉与筋脉似乎都摔的分离了。
他就那样静静地趴在地上,痛的除了颤抖再不能有其他动作……就算是这样,围观的人也没有扶他一把,只有几个嘻嘻笑着的孩童,跑过来踢他几脚,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死狗、牲畜,他们以折辱低微的生灵为乐。
他勉强抬起眼皮,黑漆漆的眼睛瞪着他们,但他那摔的残破的身躯没有丝毫威慑力,只能引来更过分的欺凌。
后来连欺凌也没有了,没有人有闲工夫来管他,甚至因为挡路而被踢到了路边,他只能等死。
伤口慢慢腐烂,骨头被腐虫啃噬的疼痛都比不上心中的绝望来的凄厉。
痛到极致时,他终于忍不住张开了一直紧闭着的嘴,低低痛呼一声的同时,一团火苗也从嘴巴里喷了出来。
恰巧就被人看到了,那团火苗消失的那样快,分明没有伤到任何人,他还是被扣上“祸害”的罪名。彼时的山海,绝大多数人都是水性灵脉,见火如毒,不杀不休。
但谁都不敢碰触他,生怕被他一口火折去几分修为。但将他放在路边,谁知道他会不会有一天忽然暴起,口吐毒火,伤到自己呢?
于是几个胆大的,将伤重的他拖到了一块铁板上,用锁链紧紧束缚。
“这样也不行,它要吐火咱们可拦不住。”一个以头巾掩面的妇女躲在丈夫身后,声音闷闷地说。
一个手执着水灵绢,面容清秀的青年皱着眉,似乎见不得这样血淋淋的场面,声音细细地道:“封住他的嘴吧。”
嗓音粗嘎的汉子,手里攥着防身的大刀说:“万一他其他孔窍也能冒火呢?”
一个老妇人像是见到瘟神一般,哭天抢地,声音嘶哑着说:“那可、那可怎么办呀?!身上的孔洞万万千,堵怎么能堵得完!”
“不如……不如,”一个看上去十分懦弱矮小的男人,试探性地提议,“不如扔到东海里去吧?那里水灵足,定能把他身上的火都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