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看着他摇了摇头,抬步约过他上山。
祸斗帝宫建在山顶上,被层层烈火簇拥,连个护卫都不需要,阿福径直走入殿内。
泑山生灵很少,不过但凡能在这里安居的,都是升神者。
殿内站了十来个神臣,皆穿乌黑的袍服,阿福在他们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踏上了台阶,坐上了帝椅。
神臣们行礼,口中一齐唤道:“祸帝安康。”
阿福摆摆手,让他们起身。
“我不在时,可有发生什么事?”
一位神臣踏出行列:“回陛下,并无大事。”
阿福道:“那我让你们查的事情,如何了?”
“回禀陛下,”神臣拱手道,“东海龙帝的确被玉山神女救走,生死不知。西王母的住处……封锁太紧,打探不出更多消息。”
“嗯。”阿福点点头,“眼下最重要的是碧络珠,可有消息了?”
另一个神臣出列道:“臣觉得碧络珠的下落必然还要从东海查起,但东海死伤太多,于是去了周边小族探查,在一处叫青丘的小地方,寻到了线索,据说有个东海鲛人,曾手执青色珠子在那里逗留过。”
“鲛人?”阿福问道,“鲛人是什么?”
神臣说:“回陛下,是一种人身鱼尾的生灵,产于东海。”
“你是说,大战前东海里就有细作,还偷走了碧络珠?”阿福放在椅子上的手猛地攥紧了,一簇火苗在头顶窜起,这昭示着他生气了。
“……是。”神臣不知祸帝为何陡然发怒,低垂着眼进了臣列。
阿福扬声道:“东海新帝是我的主人,也是泑山的主人,你们忠于我,也必须忠于东海新帝。东海蒙此大祸,我要你们追根溯源,保护新帝,帮他复仇。”
“是!”神臣们并不惊讶。他们自打臣服于祸斗,自从进了祸斗殿,就被教以“泑山的主人是东海小皇子”。现在小皇子登帝位,他们的主人自然就是“东海新帝”了。
“你继续说,”阿福平复心情,问刚才汇报碧络珠下落的神臣,“碧络珠现在的下落,你可查出来了?”
“是,”神臣说,“鲛人离开青丘后,又到了招摇山,之后没了踪迹,我问了招摇山神,山神对此却讳莫如深……”说完,神臣一副苦恼的表情,显然线索断了。
“无碍,你辛苦了。”阿福心中想,能让堂堂大荒山神闭嘴的,这山海间也无外乎就那么几个人。
不过,东海内居然有细作,一想到鸢曳独身在东海里呆着,阿福就焦躁不安,恨不得立刻回东海护着他。
“好了,你们都散了吧,我也该走了。”阿福算了算时辰,探到怀中那根微凉的墨玉簪子,心中平静许多。
第5章 东海破5
“没有?”鸢曳端着酒杯的手指一顿,碧青的酒液荡起几层涟漪。
“我问过了,的确没有天兵天将曾捡得一颗碧色珠子。”坐在鸢曳对面的正是天界太子天衡。
二人坐在龙宫里最高的一座宫殿顶上,这座宫殿名唤望月楼,顶部是一座露天明台,地板是琉璃铺就,其上加了一层夜明珠研磨成的流光粉,是以虽说此时已是夜间,在柔和的光华映照下,鸢曳的睫毛都纤毫毕现。
这里离海面很近,月光能通过薄薄的海水照进来,为人和物蒙上一层光辉,鸢曳垂着眸,额间的榴花印记在月光下显出深深的红色,不似一团火,而是像一枚刚摁上去的指印。
天衡盯着鸢曳,怔怔地出神。
“劳烦殿下了,若是有了线索,还请殿下及时告知。”鸢曳对他笑了笑,伸指从酒杯中蘸了蘸,在桌角上描画着什么。
天衡回过神来,抿了抿唇,思忖了一会儿道:“会不会被其他部族趁乱拿走?”
鸢曳摇摇头,轻声道:“我问过,宫中除了碧络珠,其他东西都没丢,可见是有人专门去偷它。而知道碧络珠是我龙海圣物的,也不过东海内的几个人而已。”
他没有告诉天衡碧络珠的用途和功效,只说是东海很重要的代代相传的宝物,就像人族的玉玺一样。
“哦……”天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见鸢曳还在桌角上勾画着什么,便倾了身子过去看,笑吟吟地问:“龙帝陛下这是画的什么?”
纤细白净的手指浸了酒液,如同脂膏一般润腻,在月光下白的发光。鸢曳收起手指,一边朝另一边躲了躲,好让天衡看清楚桌上的酒痕,一边含笑反问道:“太子殿下瞧着呢?”
从天衡的角度,刚好能看见鸢曳单薄的肩膀,以及散在背后墨玉一般的长发,还有那微微弯着的一截白皙颈项,最要命的,是那因为饮了酒而微微泛粉的小巧耳垂。
天衡喉咙紧了紧,将落在鸢曳身上的目光收回,转而研究桌角上的酒痕。
那痕迹十分清晰,一打眼便能看出画的是什么。
鸢曳见他久久不言,佯装失望道:“真的看不出来吗?”
天衡抬眸,望着鸢曳额间故意道:“是一团火罢?”
鸢曳不经意抬起手臂触了触额间:“原来太子殿下觉得像火吗?母神曾说这是榴花。”
他画的正是额上这个小小的胎记。
阿福故意放慢速度,用了半天时间从泑山赶回来,以要向龙帝述职的理由打探到鸢曳的位置,急匆匆地赶到望月楼时,却被两个鱼倌拦在了门口。
阿福只能停住脚步,解释道:“我要向陛下述职,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陛下。”
“陛下正在与天族太子对月小酌,吩咐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两个鱼倌皆穿着火红的纱衣,抬着藕臂交叉着挡在门口,神情冷傲,根本把这个灵力低微的小妖放在眼里。
天族太子来了?阿福更是着急,说不准天族太子就是偷盗碧络珠的幕后主使,万一趁机对鸢曳做些什么,后悔都来不及。
阿福攥着拳头:“我的事十分重要,比天族太子重要。”
“笑话。”鱼倌的白眼要翻到天上去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与天族太子相提并论?”
“你……”阿福说不出话,急的脸都涨红了。
另一个鱼倌较为温婉,也劝阿福不要不知死活:“若是吵到陛下,你要受罚不说,也连累我们。咱们东海式微,是要处处仰仗天族的。”
阿福气的双拳紧握,心情却一点一点沉了下来。现在自己身份低微,若是就这么告诉鸢曳,碧络珠是被鲛人拿走了,而幕后主使一定就是天族和蛇族中的几个人,暴露身份不说,鸢曳说不准压根不会信自己。
但看着这个鱼倌这样颐指气使的模样,生性脾气火爆的祸斗大帝已经气的头发梢冒火了。要不是按捺着脾气,早就骂上一句“天族太子算个什么东西!老子动动手指头就能把他烧成灰!”
阿福转过身,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拿出那支黑玉簪子,摩挲片刻又仔细地收了回去。
得想个办法将消息透给鸢曳。
身后突然传来声响,阿福转过身,恰好看到鸢曳和天衡一起出殿门。
明明两个人距离够远,并且完全没有任何逾矩的动作,看到鸢曳和天衡站在一起,阿福还是觉得一颗心都被浸泡在了醋里,简直恨的牙痒痒。
所幸天衡跟鸢曳又说了几句话就告辞离开了,阿福趁机上前拦住鸢曳,行了礼道:“陛下,我回来了。”
鸢曳不胜酒力,头有些昏胀,眼尾噙了一抹红,看向阿福的眼神带着几分茫然:“阿福?这么快就回来了,你脚程不错。信送到了?”
“送到了。”阿福斟酌着该怎样把碧络珠的下落告诉鸢曳,言辞之间有些吞吐。
“发生了什么吗?”鸢曳抬手摁了摁太阳穴,“祸斗大帝没收请帖?”
“他……他收了。”阿福一见鸢曳就紧张的手指发抖,声音发颤,思考不能。
脸都憋红了才吐出一句:“他……他说想要个鲛人。”
“鲛人?”鸢曳皱起秀眉,“他想要鲛人?”东海的鲛人冷艳貌美、歌喉婉转,在山海间是极有名的,想要鲛人,除了拿去欣赏玩乐,没有其他的用处。
祸斗大帝是鸢曳不在这三百年才获封的,他仅仅用了一百年就升了神,以一己之力统领了向来群龙无首、战乱纷飞的泑山一带,传说连天帝也没他厉害,但毕竟两人也没打一架,到底谁更胜一筹谁也不知道。
鸢曳没想到,被传的神乎其神的祸斗大帝,居然是个……好色之徒。
鸢曳道:“只是,东海的民众户籍编策还没统计完,进献鲛人一事,还需再等等。阿福,既然你擅于行走,那就麻烦你再去一趟,替我向祸斗大帝告个罪吧。”
阿福立即道:“不必了。”
鸢曳一愣:“啊?”
“我是说,”阿福被自己的口快惊一背冷汗,“祸斗大帝说,若是没有鲛人也……也没什么,等他亲自来赴宴时,见到陛下再议。”
鸢曳点点头,抬眸看到阿福并没有簪自己给的簪子,心思一转,道:“簪子不喜欢吗?”
阿福急忙否认:“喜、喜欢。”
“为何不用?”
“这、这便用。”说完将怀中层层包裹着的簪子拿出来,笨拙地往头顶的圆髻上插。
鸢曳轻笑出声,对身旁一个鱼倌说:“去帮帮他。”
阿福在鸢曳面前总是装出一副愚笨忠诚的模样,看着鸢曳笑,他自己也忍不住勾起唇角。
一路送鸢曳进了寝殿,阿福脸上还挂着傻兮兮的笑容,直到被一个小宫女推了一下。
阿福没防备,险些凭着本能攻击回去,幸而忍住了,转身一看罪魁祸首是谁,阿福皱起了眉毛:“你怎么在这儿?”
刚才推阿福的,正是今晨在海面上闹的小狐精菽离。他也就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模样,此时穿上大红色的宫装,衬得愈发清秀可爱。
他洋洋自得道:“我现在可是奉茶使,掌管龙帝寝宫的茶水事宜,你不是让我去挖矿吗?我偏不去!”
阿福懒得同他多言,径自向外走。
“哎……”菽离见他闷着头往外走,以为他是怕了,急急忙忙拦到阿福身前,下巴翘的老高,“早说我是青丘左山大长老的孙子了,你是不是不信来着?”到现在他也无法接受有人不知道青丘是什么,他宁愿相信是自己没拿出青丘的派头。
乍然听到青丘二字,阿福猛地一凛,抓住菽离衣襟低声问:“你刚才说,你是青丘的?”
“哼哼,”菽离拍开阿福的手,“怕了吧?”
阿福敛眸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是怕了,不识得仙君,之前冒犯了。”说着对菽离拱拱手。
菽离没想到他认错这样快,一时还有些不适应:“罢了罢了,你这低等小妖一时眼拙也是有的,本君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你一次。”
“多谢仙君,只是有件事,还需仙君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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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曳倚在床柱上,长睫低垂,不知在想什么,忽而伸出手看了看,手指细长匀称、指甲莹润剔透。
有宫人端了醒酒汤来,是清清白白一碗仙梨汤:“陛下,喝了汤再休息吧。”
鸢曳正了正身体,接过梨汤,一饮而尽,一滴汁液溅了出来,顺着耳垂融入了乌发里。
“有父神的消息了吗?”喝了梨汤,鸢曳精神好了很多。
大宫女摇摇头:“没有,玉山那边,一直没有放消息出来。”
“下去吧。”鸢曳摆摆手,疲倦地躺下。
宫人为他放下紫珍珠穿成的帘子,鲛绡剪成的帐子。
鸢曳侧身朝里,手指紧紧攥着床单,嘴里狠狠咬着被角,一颗一颗泪珠从他紧闭的睫帘中渗出来,悉数落到了枕头上。
他知道,他的父神已经魂湮了。
他自打三百岁就没见过的母神,玉山神女,不久前给他送了密信,那是一只只有他能看见的金翅蝴蝶,悄悄飞到了他耳边,告诉他:他的父神,从前无所不能的龙帝陛下,魂湮了,死于一种剧毒,一种连西王母都解不开的毒。
他如今,的的确确是一个父兄皆亡的孤苦孩子了……小曳儿如今,再也没人疼了。
而他连放声大哭的资格都没有,这只会让旁人都知道龙帝已经魂湮的消息,那些坏人就会肆无忌惮地来欺负自己。
现今能保护自己的,只有父神还没死的假消息了。
鸢曳哭着入睡,本以为会做噩梦的,却隐隐感觉到一股强有力的火灵笼罩着自己,那种感觉就像小时候躺在母神怀里一般,安稳而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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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宴不日即将开始,许多离得远的部族算不好脚程,又怕来迟,所以在大宴开始的前一日就到了东海。
这次的飨宴不只是个宴会,更象征着东海
新的开始,相当于东海龙帝的登帝大典。众部族都知道,天族和蛇族都在应邀之列,最近天族天子与东海又走的极近,这山海间的风向,怕是要变了。
阿福把菽离堵在假山后面:“让你做的事,你做了没有?”
菽离两手环胸,一副大爷的模样,阿福瞪了他一眼,掏出一包元珠给他。
菽离收下元珠,缓缓道:“哪有那么简单,陛下这些日子并没有提起什么青珠子蓝珠子的,他又不和我们这些宫人说话,我没机会下手。”
“不可能。”碧络珠相当于东海最坚实的门户,鸢曳不可能不在乎,一定时常提起。
菽离见他这样笃定,惊奇道:“奇怪了,你怎么知道陛下在找珠子,难不成那珠子是你偷走了?”
阿福怒瞪他一眼,吓得他立刻噤声。
“别生气嘛,事情呢,我已经给你办的稳稳妥妥了,那天听到陛下跟大宫女说,我可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插了嘴,大宫女那眼神,啧啧,简直要把我活吃了!”菽离一副居功自傲的模样,狐狸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