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你就别请教了。”
“……”
“不过呢,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答案。”落月仙子用手指轻轻敲着唇角,“你不听也得听。”
“……”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世上,没有自己会打结的铃。”
☆、落月湖(三)
其实无梦并没有多想,只是习惯罢了,两条路,他总喜欢困难的那条,所以踏入漩涡般的黑暗便成了他的习惯。那镜子不知是什么神物,薄薄的镜面中竟有无限拓展的空间。无边的黑暗向他涌来,无梦其中停滞了片刻,周围开始亮了起来。
河水如绸缎般淙淙流淌,垂柳枝条细嫩犹如新生,石桥玲珑精巧,雕花砌栏无一不全,风里有淡淡的花香,这情景是如此熟悉,熟悉到笛声响起的一瞬间,无梦僵立着不敢动。
“小蛮!”
假的!假的!全都是假的!不能上当!不许受骗!不要转身!
他转过头,那个人就坐在树下,一身白衣如雪,漆黑的头发高高束在头顶,眉目如山水画一般好看,眉角一挑,山水灵动起来,他朝他招手:“小蛮,过来啊,哥哥教你吹柳叶笛,学会了去追小姑娘。”
不要过去!那不是真的!那个人早已不在了!
“怎么?不喜欢这个?那我教你变个小把戏吧!小姑娘肯定喜欢的!”
不,不要……
那人打了个响指,面前的忽然飞起无数萤火虫,莹莹微光在他周围闪烁,如同一丛丛小小的火焰,黄色的明火和绿色的鬼火在他的发间穿梭,交织着为他的脸映上神秘的色彩,那人微微偏过头,向他伸出手:“过来啊。”
无梦的心剧烈跳动了一下,有种空白的寂静笼罩了他的耳朵和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有他,每一根飘起的发丝,每一个眼神的含义;什么也听不到了,只有他,衣服与身体摩擦,平稳的呼吸,他在微笑着对他说话,声音仿佛在空谷中回荡,他说:“过来啊。”
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也失去了犹豫。
碰到那只手的瞬间,无梦几乎不可遏制的弯起唇角,然后眼睁睁看着面前那活生生的身体迅速枯萎,就像是突然被抽走了生命,饱满的皮肤被属于死亡的灰色吞噬,从刚刚接触的指尖蔓延至他的脚下,然后灰色也消失了,他的身体化为一具白骨,穿着那宽大的白衣站在他面前。
“别哭。”白骨睁着空洞的眼睛,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可置疑的决绝。
“不!不要!!不要!!!”无梦想抱住他,哪怕只是一具白骨,可他却如同沙子一般从他怀中流失,最终什么都没有了。
镜子外的朱楼突然感觉胸口一痛,一阵莫名其妙的心慌。
“怎么了?”落月仙子笑眯眯的看着他。
“疼……”胸口的疼痛从一个小点扩大至全身,朱楼觉得自己快被疼散了。
“一个魂魄怎么会疼呢?”
“我怎么知道……”要不是顾及形象,朱楼恐怕已经在地上打滚了。
“哎呀,真可惜啊。”落月仙子摇摇头,“这就不行了?本来还有更好玩的呢……”
“你到底……在说什么?”
落月仙子笑道:“没什么,那小白鹅没通过,已经被送出去了,你呢?”
“我……”朱楼疼得直不起腰。
“真麻烦。”落月仙子将手放在他的头顶,朱楼顿时觉得疼痛缓解了许多,他才刚喘了口气,就被落月仙子往前一推,眼看着就要撞进漩涡里,朱楼硬生生地半途旋过身,一头扎进了云层中。
落月仙子再次被胡子盖住的脸全黑了,暗骂道:“忘恩负义!”
朱楼在云遮雾绕中走了几步,隐约见到远处有一间大宅,莫名有种熟悉感,于是抬步想往那宅子走去,结果走来走去都无法近身,他试了几次,干脆地放弃了,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
他不去接近那宅子,宅子却仿佛长了脚一般离他越来越近,朱楼看见这宅子的门是一整块白玉石做的,光滑温润,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忽的,那白玉石门上飞出一男一女,女子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男子面色冷峻,但是在看到朱楼的时候却又柔和下来,他们对着他笑,朝他招手。
朱楼看着他们,无法解释身体产生的熟悉感,他甚至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吸力在拉扯着自己过去,可他莫名地抗拒着自己被他们吸引,两人见他没有反应,居然伸手来拉他,朱楼起身退了两步,道:“二位,得罪了。”
他的指尖一点莹光燃起,点在那两人的额头,身边的幻象立刻全都消失了。
面前又出现了那张长满胡子的脸。
“就这样?”朱楼还有点不敢相信。
落月仙子摇头道:“没有记忆的人真没意思啊……你这是犯规你知道吗?”
朱楼无辜道:“我犯了哪条规?”
“……罢了,反正那只小白鹅玩够本了,就当做是平摊。”落月仙子撇撇嘴,“想问什么?”
“你不是知道吗?”
“这就是你的问题?”落月仙子故作了然。
朱楼想起他无赖的嘴脸,忙道,“我的身体去哪里了?”
“身体啊……你猜,猜对了我就告诉你。”
“你……这是犯规你知道吗?”
“犯了哪条规?我说过要告诉你答案,但是没说过怎么告诉你啊。我不设定次数,你可以尽情的猜,只要猜中我就告诉你,怎么样,很宽容吧?”
朱楼叹了口气:“猜不出来。”
“猜不出来?啧……那可怎么办呢……”落月仙子轻轻敲着嘴角,“对了,我刚好缺个帮我打扫亭子的,虽然你长得丑,但看在绿藤的面子上,我就勉为其难的留下你吧。”
落月仙子走回琴旁边,开始慢慢的抚琴。
朱楼四周看了看,干脆在亭子里坐下了。
是时,夜凉如水,月光洒落在琴弦上,为它镀上一层银光,落月仙子纤细的指尖在其中拨弄,那声浪一波波涌来,竹林飒飒作响,万千哑铃忽然有了灵魂,每个灵魂都在寂静中唱歌——
燕子檐下细语,衔春入桨,亭亭花开满池,薄香浅淡,飞雁停,迟向南归,书信莫忘,黄土浮雪,一尺三寸,几多荒凉。终日温酒,豪饮化雪凝霜,又见桃花依旧,醉长眠,醒时复北望。
这是一支漫长而无望的歌,像是回荡在空谷之中的思念,草木听闻,花鸟听闻,流水听闻,可是它们都在琴声中老去,徒留那歌唱之人依旧在岁月中年轻。
落月仙子忽然说道:“你走吧,向西走,你要找的东西在仇恩山上。”
看着无梦呆愣愣的表情,落月仙子笑道:“你这满脸泪,我都不好意思为难你了,罢了,高山流水,知音难求,放你一马吧。”
眼前白光闪过,无梦轻轻落在了草地上。知音?泪?他下意识的抬手摸脸,又觉得自己可笑,一个灵魂,哪里会流泪呢?
朱楼拾辍拾辍心情,心道那家伙居然没有大惊小怪的凑上来,扭头看时吓了一跳。无梦跪在不远处,他的斗笠已经不见了,一双金色的眼睛痴痴的望着他。
朱楼心里一动,蹲下身问道:“你怎么了?”
无梦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却不防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差点在地上摔了个跟斗,他很没形象地坐起来,摇了摇头,朱楼忍笑又蹲在他面前:“你到底看到什么了,这么失魂落魄?”
无梦的眼睛红了,含了半框泪水吸了吸鼻子道:“你是真的吗?”
“当然……”朱楼眨了眨眼,“不是真的啊,不信你摸!”
他把自己虚无的手掌伸到无梦面前。
无梦盯了他一会儿,真的伸手去摸,朱楼又把手缩了回来。
“不让你摸。”朱楼道,“摸人家的手要负责的。”
“……”无梦依旧看着他,表情是朱楼从未见过的悲伤和痛苦,他甚至无意识地用手去抓住了自己胸口的布料。
朱楼皱了皱眉,揉揉他的头道:“到底怎么了?他伤着你了?”
无梦垂下眼睑,密密的睫毛中沁出泪珠,他将头轻轻往上顶了顶,仿佛能更靠近那只虚无的手掌一点。
半晌,无梦终于揉了揉眼睛,长长出了一口气,道:“问清楚了吗?”
没头没尾的话,朱楼却点头接道:“落月仙子说向西走有座仇恩山,我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
“那里?”
朱楼点头:“那里。”
“……”
身后的湖水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朱楼回头,看见湖面上冒出了无数的气泡,气泡破裂,黑白色飞溅,渐渐的融合在了一起。
有两小块黑白色从湖中心越到空中,然后飞旋着在岸边着陆,化成两个小影子,拍着手转圈圈。
朱楼惊讶道:“你们怎么……”
“仙子说,我们可以一起玩!”黑影子道。
“一起玩一起玩!”白影子手舞足蹈。
无梦眉头一皱,朱楼拦住他,问道:“落月仙子吩咐你们来的?”
“一起玩!一起玩!嘻嘻!羞羞!”
“羞羞!羞羞!”
“……”
无梦突然伸出手,抓住了两只小东西,顺手将他们扔进了湖里。“扑通”“扑通”声后,世界安静了下来。
“……你真不觉得自己变凶残了?”
无梦自从落月镜中出来后就精神恍惚,一路上都沉默不语,到了附近的镇子上朱楼连哄带骗让他去客栈住一晚。无梦大概是真的累了,一进房间就翻身上床。朱楼见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晌也没睡着,悄悄地飘落下来。
无梦忽然睁眼,朱楼放大的脸就在他面前。魂魄的脸和真实的人很接近,但看久了还是有些不同的,大概是因为没有实体的缘故,边缘比真人要柔和一些。朱楼的脸色偏苍白,一双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无梦。
预料中的尖叫声没有出现,无梦做了一件令朱楼大吃一惊的事——他一把将他搂在了怀中,朱楼想飘起来,却被他的眼神钉在原地。于是无梦抵着他虚无缥缈的额头,很快睡了过去。
朱楼正在思索自己为什么会接受这个诡异的动作,就算他们经历了同生共死,也不至于做出这种情人之间才会做出的亲密动作,除非……他中邪了。想到这里,朱楼从床上浮起来。
床上的无梦面无表情,手掌却不安的握紧,这情况好像什么时候见过……朱楼正想着,忽然听到一阵悦耳的笛声,与此同时无梦睁开眼睛,猛然站起来,这次他连鞋子都没有穿,脚尖一点,跃出窗子,落在了枝头。
朱楼几乎是同时追了上去,无梦的速度极快,就算是身为魂魄的朱楼也要用全力才追得上他,他想起无梦上次回来身上带着的诡异气息,担心那吹笛之人对他不利,而自己现在自身难保,当务之急便是让无梦尽快清醒。
他飞身上前,将灵力聚集于指尖,往无梦的额头点上去。无梦连手指头都没动,只是在朱楼即将触到他的位置暴起一阵红光,朱楼指尖一痛,无梦便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
朱楼眯了眯眼,全身燃起莹蓝色的灵力,这次他没再留情,并指成刀朝无梦的脖子一划。后者此刻并无意识,却不知如何竟凭着本能侧身躲开了,接着一道红光如闪电般劈下来,朱楼虽的手臂一凉,包裹着全身的灵力裂开了一道缺口。无梦骤然转过身,他显然感觉到了朱楼的具体方位,无神的双眼望着朱楼。刚刚那道闪电是侥幸逃脱,若是再来一道,怕是没那么幸运了。
笛声开始急促起来,无梦烦躁不安,动作也越发凶狠,幸好他没有再动用刚刚那种闪电,否则朱楼自认绝对逃不过一击。无梦猛然抓住了朱楼的手腕,他手心诡异的红光直接破开灵力烧到了朱楼的魂魄,朱楼能感觉得到那东西是如何吞噬自己的,无梦另一手红光闪烁,挟裹着极其阴冷的气息朝朱楼袭来,这掌离他太近了,朱楼情急之下只大声喊道:“无梦!”
喊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魂飞魄散的准备,没想到那股劲风却活生生在他面前顿住了,无梦微微偏着头,不知在听些什么,看些什么。朱楼不敢轻举妄动,怕破坏了这点平衡,他莫名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熟悉,却不知这感觉究竟来自何处。
朱楼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轻轻扶住了面前的手掌,又试探地叫了一声:“无梦?”
无梦蹙紧了眉头,额头沁出大滴大滴的汗珠,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朱楼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将他的手掌渐渐握住,他感觉不到温度,但是隐约能分辨出手指上的茧子——这是一只常年握着武器的手。他尽量放柔声音,慢慢道:“无梦,放松些,不要……伤害我。”
无梦微微挣扎了一下,很快,那紧绷着的手掌顺从地软下来,被朱楼完全握在掌心里。
“乖,无梦,现在跟我回去。”
无梦的神情也柔和下来,朱楼甚至感觉到他稍稍用力,反握住了自己。
这时,那原本悦耳的笛声忽然扭曲起来,拉出变腔走调的高音,吹破的音节极其尖利刺耳,令人躁动不安。无梦浑身战栗,他甩开朱楼,奋力锤着自己的头,发出压抑的吼声,他的身上红光爆闪,那光如火焰燃烧开去,有生命般在他身边蜿蜒扭动,为他撑开一张极具侵略性的结界。朱楼后退几步,愕然看着他。哧的一声,无梦的手臂上出现了一道血红色的伤口,紧接着那结界中似有无数把细小的刀在旋转,在无梦身上划出数道伤口,缕缕血色渗出皮肤,乍看并不起眼,却在极短的时间内急剧增加,犹如下一刻就要将他撕碎。
结界的力量大得惊人,朱楼稍一接近就感觉自己的魂魄几乎被扯散。
“无梦!无梦!”他叫了两声,结界中的人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只有满脸的惊恐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