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阵狂风掠过,朱楼眼前红光爆闪,洞中被映照的如同地狱,万兽吼叫骤起,怨鬼的啼哭声瞬间湮灭,朱楼觉得身上好似被压了一座大山般沉重喘不过气。
朱楼艰难道:“无梦!别伤她!”
身边的压力减轻了,身边似有暖流涌入他的魂魄,朱楼抬起头,只见无梦正站在他身前,掌心红光如血,翠姑伏在墙角,蜷成一团。
朱楼已经不剩多少灵力了,他的手只剩一层淡淡的莹蓝色,他将手轻轻搭在无梦的肩头道:“无梦,够了。”
无梦转过头,他的眼睛金光流转,在红光中华丽到诡异。
红光黯淡下来,朱楼道:“我的灵力不够了,麻烦你点个小蜡烛行不行?”
洞穴里又亮起了一小点蓝色,犹如萤火。
朱楼走到翠姑身边,蹲下来。
翠姑的魂魄已近透明,一双眼睛仍一瞬不瞬得看着朱楼,她缓缓道:“那个孩子长得真像你啊,却被人封了记忆,变得疯疯傻傻,受人欺负,那些欺负他的孩子实在是……可恨至极。我想保护他,就像小时候,保护你一样……”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魂魄,若不是为了等你,我早该散了……”
朱楼道:“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小混蛋,这次我吓到你没有?”
“没有。”朱楼轻轻的笑了,“我知道翠姑是不会伤害我的。”
翠姑愣了愣,摇着头笑起来,“你们柳家人,还真是……我的克星啊……”
翠姑的身体开始一点点消散,她将目光投向远处,就像是看见了当初那片草原,那个小院,东方泛起白色,太阳即将升起,她又唱起那不成调的小曲儿:
竹风倚小窗,纸鸢丝线长,春意二三丈,随水几方圆。
误啄黄发鬓,忙撞稚童鬟,笑语多剪碎,高楼听阑珊。
“小混蛋,再见了。”
☆、前世(一)
那个人躺在中央,尽管脸色苍白,却一点也不像是死去多年的样子。朱楼转过头看着无梦,无梦看着他,动了动嘴唇,又抿起来,好不容易吐出三个字:“还不去?”
朱楼道:“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无梦摇头道:“没有。”
朱楼眯起眼睛:“真的?”
“真的。”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低沉的声音,朱楼想,或许是掩饰不了。
于是他慢慢朝前蹭了两步,又忽地回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像是承诺般道:“我不会消失的。”
未等无梦说话,他一脚踏入了自己的身体。
他在燃烧的火海里,有人紧紧拥着自己的身体,那是个温暖到灼热的怀抱。然后他被人从那个怀里挖出来,周围越来越冷,朦胧中他看见漫天飞扬的大雪。
“丹师叔……我爹娘呢?”
抱着他的人僵了僵:“阿弦,以后你就是我白家的人,没人敢欺负你。”
“我爹娘呢?”
“阿弦……”
“我爹娘呢……”他奋力起身抓住师叔的衣领,最后却扎进了他怀中,“我爹娘呢……翠姑呢……”
白辞丹将他牢牢抱在怀中,孩子是那样单薄,他生怕自己一用力,他就消失了。
之后的记忆是模糊的,手腕上轻轻移动的手指,嘴里苦涩的草药,有人凶巴巴地叫他的声音,之后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个人的哭声唤回了神志。
那个人——站在他床前,两眼血红、尽力忍着却依然全身发抖的人——伸手指着他,大颗大颗的泪珠坠落下来:“你还我爹娘!我家供你吃穿,你这扫把星——”
“安儿!”一声呵斥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小小的白易安顿住了,小脸憋得通红,他忽然高高扬起手,柳画梁只觉得脸上一痛,抬头时,白易安却已经跑走了。
白辞青走上前来,垂下眼,以一种非常悲痛的语气对他道:“画梁,安儿的父母刚刚被那魔头……你别怪他。”
周围的声音都在耳边飘来飘去,柳画梁呆呆地看着他,似乎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是白辞青好像不太愿意与他多交谈,匆匆离开了。
后来柳画梁不止一次地听说,白易安的父母,也就是白辞丹夫妇,因为柳家被灭而与大魔头结下梁子,此次在出门的路上恰巧遇到了那大魔头,双双死在魔头手上。
关于柳画梁童年的记忆始终是断断续续的,仿佛他本人就是这么个随随便便的样子,记着记着就忘了。
这记忆中的另一场大火伴随着混乱来临了,他和白易安匆匆逃出了房子,在外头看着一群人手忙脚乱地穿梭,仿佛这是场扑不灭的大火,白易安出人意料地安静,柳画梁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却愣住了。
他第一次在白易安的脸上看到了多年后的那种冷漠,而现在他稚嫩的冷漠还伴随着熊熊燃烧的仇恨。
柳画梁拉了他一下:“易安,你怎么了?”
白易安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将手缩回来,他看着柳画梁,轻声说了什么。
那晚很吵,人群慌乱奔走的声音、木头燃烧时哔哔啵啵的声音,房梁不堪重负倒塌的声音,还有人尖叫哭喊的声音,柳画梁怀疑自己听错了,又觉得自己不可能听错,因为他似乎在哪里听他说过一次,也是这样轻轻的,伴着冷漠与仇恨,从他的薄唇里迸出来。
他始终不懂他的意思,即使是在现在,更何况那时,他实在太小,也太糊涂。
在白辞青的安排下,他和白易安十六七岁时便已成名,白易安被冠以“白修罗”之名,柳画梁却得了个“风不雅”的名号。
柳画梁喜好结交各类牛鬼蛇神,从不守规矩被逐出师门的师弟到江湖上名声狼藉的浪子他认了个遍,所以在白灵山的流墨台上又看到那偷鸟笼的小鬼时,他很高兴。
流墨台依地势而建,四周很高,一路向下凹陷,中间一块微微突出的平地恰似一方巨大的砚台,砚台正中杵着一根‘墨条’,高逾数丈。每逢暴雨,雨水会在台中积起来,这“砚台”不知用的什么石头,会将积下来的水染成浅黑色,故而得名“流墨”。
此刻流墨台的高处一圈圈摆放着各家送来的字画,排列在古朴的架子上,由阵法压着迎风不动,字画被归类赏玩,每类分别取了雅号,花类名花解语、山水名引水歌、竹类名空虚林……其中花解语最为艳丽,水平参差不齐的花儿凑在一起争相吐艳,远远望去倒真像是片生机勃勃的花园。只是看这朵富丽堂皇,凑近一瞧,却是莲花,瞧那枝妖艳妩媚,却是冬梅,清水濯濯的不是水仙是月季,粉蝶乱飞的不是木香是辛夷……
此刻雅天歌正在对着几幅兰花皱鼻子,嗤了一声道:“狗屁狗屁。”
顺手抄起一边的小墨笔,在嘴里抿一抿,就开始在画上乱涂起来。正涂得高兴,忽然察觉有人在靠近,他连忙不动声色地将墨笔藏进袖子。
柳画梁晃到他面前,道:“又见面了,小鬼。”
这声音好生熟悉,雅天歌眉头一跳,拔腿想跑,被柳画梁拎住了后领,强行转过身。
雅天歌忙低下头去,小声道:“这位哥哥,上次的事多有得罪了,因我很少下山,一时太过忘形闯了祸,又因为害怕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请哥哥谅解!”
柳画梁道:“这位哥哥若不是上次被你坑过,肯定又要信你了。”
“哥哥恕罪,我家里养了只鸟儿,一直想给它个鸟笼,可惜我囊中羞涩,见了那鸟笼实在喜欢,一时昏头做了错事……”雅天歌的头更低了,声音都染上了一丝哭腔。
柳画梁不知从哪里摸了根笔,在手指上灵巧地转了两圈,随后抵住了雅天歌的胸口,柔软的笔尖一路划过他纤细的脖子,停住,笔杆上翘,撬起他的下巴,雅天歌的脸不由自主地仰了起来。
柳画梁笑道:“这张楚楚可怜的小脸可真没白长,我倒是好奇,‘一时昏头’的你会在这些画上写点什么。”
雅天歌眨眨眼:“我没有……”
“没有?”柳画梁弯下腰,伸出拇指轻轻在他唇上擦过,然后把手指伸到他眼前,指上一片浅浅的黑,“墨水好喝吗?”
雅天歌:“……”
柳画梁直起身,转过脸去看画,发现那几幅画上都被添了些极不走心的东西,一小团一小团的黑墨水,都长了张可笑的脸,星星点点地卧在画的各个角落。
柳画梁:“……耗子?”
雅天歌:“猫。”
柳画梁:“为什么是猫?”
雅天歌小声道:“……妙。”
柳画梁:“……”
柳画梁指了指画上的墨水团:“你那耗子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
雅天歌可怜巴巴道:“它们是说,虽然我个头小,也别欺负我嘛……”
柳画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若是不偷鸟笼、诬陷人、转身就跑,也没人欺负他。”
雅天歌:“……”
柳画梁一手搂着他脖子,拖着他边赏画边道:“混小子,我看你的身手不错嘛,上次逃得那么快……”
雅天歌不动声色地将手移到了腰间的剑上。
“不过……”柳画梁摇摇头道,“雅氏能有什么厉害的功夫。”
雅天歌松了口气,将手微微放松。
柳画梁忽然又将目光转了回来:“莫非是雅氏后山有什么高人……”
“……”
柳画梁:“哈哈,开玩笑的,又不是民间的小说。”
“……”
“远看挺瘦弱的,近了一摸,你的身体倒像是每日苦练……”
“……”
“但也就这个程度,看来资质是过于平庸了。”
“不过嘛……”柳画梁微微侧目,“你这剑拔进拔出的……”
“蹭”的一声,剑出鞘了,寒光凛凛的剑尖直指柳画梁的胸口。
柳画梁两指捏住了剑锋,侧身躲过,笑眯眯地看着他:“……倒显得你的腰特别细啊。”
“不如以后就叫你小蛮怎么样?”
“……”雅天歌眯起眼,蓝色的灵力猛然燃起,从他的剑柄直冲剑尖。
柳画梁微微睁大了眼睛,两指用力一弯,那股灵力在尽头十分突兀地被压制住了。
一瞬间的失神,雅天歌就从手下溜走了,他灵巧得像条鱼,在花丛中穿梭,柳画梁反应过来后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几幅画,将笔尖在嘴里抿了抿。
几天后,人陆陆续续地来了,不时传来有人吹笛抚琴的声音,也有人随意坐着吟诗饮酒,有人挥毫泼墨即兴作上一副两幅,立刻就有人为其赋诗,白灵山上一派风雅的景象。
此后柳画梁又撞见那小鬼两次,都被他溜了,第三次夜里,雅天歌在厨房里偷酒喝被柳画梁抓了个正着。
“小蛮,偷酒哪?”
雅天歌一个激灵,差点把嘴里的酒喷出去,强行咽下去后转身看着柳画梁:“你到底想干什么?”
柳画梁道:“没干什么。”
又用手指了指酒壶:“分我点呗。”
“……”雅天歌道:“这么多酒壶,你自己不会拿啊!”
柳画梁道:“拿了我不也成了偷酒的了?”
“……”
柳画梁从他手中拿过酒壶,啜了一口:“哎,这些读书人真是无趣,喝这么淡的酒。”
雅天歌瞥他一眼:“抢别人的还嫌弃?”
柳画梁道:“偷别人的也敢强词夺理?”
“……”雅天歌从小坑人,却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柳画梁看了他一眼,笑道:“别生气嘛,过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雅天歌没理他,冷着脸看柳画梁在厨房角落的灰里扒拉扒拉,拖出一个小泥罐子,乍一看像个骨灰盒。
他宝贝似的扫了扫表面上的灰,蹭得雪白的袖子上一抹一抹黑色,雅天歌看不下去了,道:“这什么?”
柳画梁头一抬,露出个极灿烂的笑容:“朋友送的,我藏了一个月都没舍得喝……”
他将上面的塞子打开了一点,隔着一段距离,雅天歌闻到了酒香。他从未闻到过这样的酒香。那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缥缈的,柔软的,令人痴醉、令人迷茫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表情,又喝下了几杯,只是感觉过了许久,久到山崖成了平地,石头溶成溪流,久到一切沧海桑田,他化为一棵树,化为泥土,又重生成一只鸟儿,停在那山崖边的小窗子上。窗里有人在笑,笑声却很年轻:“……你想拿他做鸟汤?”
老混蛋……他张开嘴,却只发出细细的鸟鸣。
雅天歌睁开眼睛,看见一方纱帐,移动视线,掠过简单的桌椅、书架,他看见窗沿上有个破鸟笼,笼中有只绿色的鸟儿,鸟儿正在打瞌睡,不时被惊醒发出“啾”的一声。
他猛然坐起身,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过去的几年都是梦,自己才刚刚在那间悬崖边的小鸟笼中醒来。
☆、前世(二)
“小蛮啊,昨晚耍酒疯还不够,今天还想继续?”
雅天歌惊得微微一缩,才发现身边还躺着一个人。
那人一头漆黑的长发铺了半张床,半睁着眼睛,朝他挥了挥手道:“要继续自己回房耍去,别打扰我睡觉。”
“喂……”雅天歌慢慢道,“我昨晚……说了什么?”
柳画梁蹭了蹭枕头:“你去问莺儿,她昨晚被你吓得到处乱飞……”
雅天歌盯了他一会儿,转头去看那只鸟,那绿鸟原本站在一个漏了底的破笼子里昏昏欲睡,此刻出于本能哆嗦了一下,差点摔下来。
雅天歌手一张,剑从衣裤堆中飞了过来,他伸手一拔直直向柳画梁刺去。
正睡得安稳的柳画梁忽然睁眼,一把抓住他握剑的手腕往下按在床上,顺势翻身锁住他的腿,将他压在身下。他们离的很近,近到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