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空弦抚摸着那根琴弦,微微低下了头。
“两位哥哥,正南替家父向你们赔罪了。”雅氏家主雅正南立起身,朝他们深深一拜。
白辞青忙下来牵他的手,道:“如何能怪你,十年前星罗山镇魔,我们几家都是损失惨重,上一辈雅家主也是……哎……”
“都怪那个魔头!”竹空弦忽然恨道,“可惜他没个一儿半女,不然我定要将他们千刀万剐!”
白辞青道:“空弦,那魔头虽坏,他的儿女却无罪,好歹是一家之主,怎能如此口不择言?”
竹空弦咬着牙,哼了一声道:“我不像白二哥般胸襟广阔,反正天塌下来有你顶着,我就是耍几分赖也无妨。”
雅正南摇着头笑道:“如此便再弹一曲,莫扫了大家的兴。”
弦音再响,柳画梁却无心再听,他看到角落里的雅天歌正偷摸溜了出去,便强行扯了个借口,在白易安满是警告意味的眼神下,厚着脸皮跑出来。
左右找不到那个神出鬼没的少年,他只好回房逗鸟,逗着逗着刚刚喝的酒上了头,一早便睡了。
一觉醒来正是深夜,柳画梁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会儿,确定自己再也睡不着,便跳窗到了外头,其时夜色正好,月亮悬挂在天上,如一个巨大的银盘,银辉耀耀,屋顶上尽是一片霜色,他不由地摸了摸鼻子:“这种月色,岂能无酒——”
他忽然顿住了,远处的阴影中有什么动静,那绝不是蝙蝠或是猫儿,它们是不会发出这样轻的动静的,那只可能是人——深更半夜在此偷偷摸摸——他颇有兴趣地跟了上去。
那人动作轻巧,左弯右拐似是对这白家极其熟悉,柳画梁正猜测他会不会是哪个白家护卫在巡逻,就见他刹住了脚步。
柳画梁笑了笑,因为他发现那少年便是他找了一个晚上都无果的雅天歌,秉着有热闹不凑白不凑的原则,他小心地靠近了几分。这时他想起了这空谷清音正是竹空弦所住的院落。
柳画梁翻身上了房顶,从缝隙中往里看——白家所有的漏洞他都一清二楚。
竹空弦睡的姿势并不奇特,那是个抱着心爱之物的姿势,他死死将那把余音琴抱在怀中,甚至没有把那根冰丝弦拆下来,任它在胸前泛着幽幽绿光,他却睡得十分安稳。柳画梁心道,这人的天赋的确差了点,但对琴的心意倒是挺足……
雅天歌站在窗前,那黯淡的绿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有些诡异,他眯起眼睛,试图将弦拆下来,只碰了一下,竹空弦忽的抱紧了余音,眉头也蹙了起来,他翻了个身,咂咂嘴,方又安静下来。雅天歌等了一会儿,直到他彻底放松。雅天歌的指尖燃起了莹蓝色的光,他将手指移近琴弦,蓝色的灵力注入了绿色的琴弦,原本幽暗如鬼火般的绿被蓝色压制,几乎只是一瞬间,整个房间便陷入了黑暗。
柳画梁在房顶目送雅天歌带着琴弦远去,没有追,他没想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少年,那样的灵力和掌控与他的年纪完全不符,这样的人若是有心学琴,那必然是比屋里的那位更加出色的琴师,何况有好戏看,他又怎么能错过?
天色才微微泛白,竹空弦抻了个懒腰,将脸在琴上蹭了蹭,忽然觉得不对,他摸了几把,猛地睁开了眼睛。
“我的琴弦!我的琴弦啊!!!谁偷走了我的琴弦!!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哀嚎声传遍了整个白家,竹空弦拔腿往白辞青所在的归一院跑。
白辞青急匆匆地赶来,忙安慰道:“空弦莫急,我这里虽然不算是铜墙铁壁,也绝不是寻常人能随便进来的,你先别忙着嚎,再好好想想,会不会是昨晚放在哪里柜中忘记取出来了?”
“我趴进去找过了!没有!”竹空弦气得直跺脚,“白二哥!你可得帮我主持公道!我的弦——”
雅正南见他急得团团转,忍不住问道:“竹庄主你如此着急,可是这弦有何特殊之处?”
“特殊?这弦可是我哥哥当年留给我,说是什么魔王的……”
白辞青猛然伸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屏退左右后颇有些气急道:“你这弦是‘四宝’之一?”
竹空弦点点头。
“你……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怎么能随便拿出来!”
“因为它音色好啊,何况我也是想为二哥你撑场子嘛!”竹空弦理直气壮。
“你……”白辞青的脸色铁青,半晌才道:“通知梅家,有急事找他们!”
竹空弦拉住他:“二哥!我的弦……”
白辞青转过头,脸色如同染了一层薄霜,竹空弦吓了一跳,委屈地放了手。
丢了一根弦,这书画展却还是要开下去,但是几天来,画上的猫狗却越来越多,而最令人尴尬的是,这些猫狗笔法精妙、意趣横生,在画中显得格格不入,越发显得原画拙劣。
白辞青被怨声吵翻了天,一开始还没怎么注意,以为是哪家门派的小辈恶作剧,便派了一些守卫夜里去守着这些画,然而并没有什么效果,守卫值守一夜,第二天看到画上的猫狗也是目瞪口呆,纷纷指天发誓自己没有玩忽职守,于是柳画梁也被派来了。
柳画梁沿着流墨台绕了几圈,将画看了个遍,有几只猫狗笔触粗糙,分明是他和那小鬼的手笔,另几幅却绝非他们这些门外汉能画得出的精巧。柳画梁心道,也不知是哪位名家竟如此无聊,却全然忘记了自己正是这“无聊人士”之一。天色渐渐黑了,柳画梁打了个哈欠,低下头开始打瞌睡。
一阵微风拂起他几缕额发,耳边响起少年清亮的声音:“你不怕我杀了你?”
“只怕你不来杀我。”柳画梁半睁开眼睛。
“……”雅天歌作了一番心理斗争,“为什么?”
柳画梁嬉皮笑脸道:“你杀又杀不了,打又打不过,这么一算,其实你不是来杀我,而是想我了……”
“……”雅天歌怒道:“你以为我真杀不了你?”
说着那长剑迎面刺来,带起簌簌风声,柳画梁侧身避过剑锋,后以两指往那剑上一弹,雅天歌差点站不稳摔出去,柳画梁挑眉道:“难道不是?”
少年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会儿,哼了一声就要走。
柳画梁一把抓住他的剑柄道:“这么急干什么,既然是想我了,陪我坐一会儿嘛。”
雅天歌气急败坏道:“你别太小看人了!”
柳画梁愣了愣,从身后摸出一个纸包,笑道:“我只是晚上多留了一个鸡腿,想找人陪我一起吃罢了,小蛮公子赏个脸?”
雅天歌咽口水的声音非常清晰,清晰得他差一点恼羞成怒,但是柳画梁没有笑,只将手中的鸡腿递给他。
雅天歌哼了一声。
两人并排吃鸡腿,柳画梁道:“这么晚了,你在外面干什么?”
雅天歌看了他一眼。
柳画梁恍然大悟道:“找我?”
雅天歌道:“杀你!”
柳画梁啃着鸡腿,“杀着了吗?”
雅天歌:“差一点。”
柳画梁哦了一声:“可惜了。”
雅天歌:“……”
雅天歌道:“……你那脖子是怎么回事?”
柳画梁笑道:“早就想问了吧,难为你憋到现在。”
“……到底怎么回事?有人杀的你吗?”
柳画梁伸手摸了摸,道:“不,我觉得好看,自己弄的。”
雅天歌一时掩饰不住面上的震惊和茫然:“……啊?”
柳画梁转过头笑道:“俗话说得好,带疤的男人才是真男人!”
雅天歌还没回过神,呆呆道:“……啊?”
柳画梁在他头上揉了一把:“你小孩子,哪里懂这个,等你长大了也会喜欢的。”
雅天歌一把挥开他的手道:“鬼才会喜欢,你有什么毛病?”
“心疼了吧!你看,立马就有效果了!”柳画梁笑眯眯道,“悟性挺高,孺子可教。”
“……”雅天歌觉得自己真是吃饱了空去问这个。
吃着吃着,忽然有什么东西落在脸上,柳画梁伸出手,只见细雨纷纷落下,在泛着微微白光的画布前飞舞。
柳画梁道:“没想到和你一起吃个鸡腿都这么有诗情画意。”
雅天歌:“……”
柳画梁转头看了看,各方守卫们站得笔直,无人敢有丝毫懈怠。他将目光转回,掠过背后的画时,忽然觉得画面有些变化。
雨丝细得几乎看不见,一沾上画布立刻变成丝丝黑色,它们聚集到了一起,然后慢慢地氤氲开来,先是身体,再是尾巴、脸,雨丝渐渐小了,最后为它添上几根胡须,一只笔墨精妙的猫就出现了。
难怪之前的人一直找不到它。
柳画梁凑到了台阶边缘,往下望去。流墨台下一片漆黑,如同浓稠的墨汁,柳画梁眯起眼睛,尽管非常微弱,他在流墨台上看到一个仿佛带着雾气的影子。
他随手将悄悄凑上来的雅天歌往后一拦,纵身跳了下去:“别跟来。”
☆、前世(四)
明明下面是无尽的黑暗,柳画梁的眼前却一亮,他的脚踏落在坚硬的地面上,四周却长满了奇花异草,仔细看去甚是眼熟,可不就是那些画上千奇百怪的花么!
浓雾中的人渐渐显现出了身形,那人身量细长,披着件单薄的长衫,远看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但走近了一看,却发现长衫上沾了不少花花绿绿的颜料,衬得整个人都落魄了几分,眼神与其说是清澈,不如说是淡漠,仿佛什么都盛不下,又仿佛已经将一切都化解在里头了。柳画梁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总觉得这人与寻常人不同。
那人忽然道:“你见过它么?”
柳画梁一愣:“谁?”
雾中人无意识地抚上胸口,摩挲着什么:“……一只鸟儿。”
柳画梁这才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红绳,末端系了颗玉石,一看就价值不菲:这玉石全身都腻如白脂,只有顶端鲜红,仿佛一线鲜血在渗透之时忽然被冻结,它措不及防,凝成这肆意侵略的模样。虽然贵气,但戴在这落魄人的身上却一点也不违和,仿佛是为他所生一般。
柳画梁道:“什么鸟儿?”
雾中人摇摇头,指向他身后:“不是你,是他。”
柳画梁猛然转过身,见雅天歌那小子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站在他不远的地方,见他转过身还若无其事地转脸不理他。
柳画梁道:“不是让你别跟着么,就这么舍不得我?”
雅天歌道:“谁说我跟着你了,不过想看看每天在画上画猫的人长什么样罢了。”
柳画梁不动声色的向前走了一步,将他挡在身后:“晚辈冒昧,敢问画布上的猫狗是否前辈所为?”
雾中人不屑道:“你们画得太糟糕,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前辈若是看不下去,不看便是……”
“你们在我栖身之所周围画这种乌七八糟的东西,简直污了我的眼,若不添些猫狗,我怕是马上要瞎了。”
柳画梁抿着嘴才能忍着不笑出声:“前辈……”
雾中人有些不耐烦地打断道:“你们到底见没见过那鸟儿?”
柳画梁顿了顿,道:“那鸟儿长得什么模样?”
“就是……”雾中人想了一会儿才道,“它浑身洁白,头顶一点血红,活泼的很,脾气却不太好……”
柳画梁道:“那鸟儿岂不是就挂在前辈胸前?”
雾中人摇摇头:“石头虽美,却不及那鸟儿一分半毫,它高兴的时候会唱歌,歌声极美,闻之令人忘俗……”
雾中人珍惜地将石头贴在胸口,道:“它什么也不挑,只是有一点,栖居之所,必定有灵。”
柳画梁:“灵?”
雾中人道:“石中有灵,雕刻方成像,笔上有灵,滴墨飞龙蛇,水中有灵,三月即是佳酿。你当那传闻是假的?有灵气的画根本不必灌什么灵力,它本身就是活的……”
柳画梁一时没忍住,问道:“人若有灵呢?”
“妻离子散。”雾中人随口答道,又道,“你可小心了。”
柳画梁笑了笑,雾中人偏过头,看着他身后道:“我是说你身后的那位,倒是有几分灵气。”
柳画梁拉住雅天歌的手腕,往身后扯了一把,将他藏得更严实些:“前辈,若是我们知道那鸟儿的踪迹,又待如何?”
雾中人睁大了眼:“你们真的见过?”
柳画梁捏了捏雅天歌手腕,道:“前辈既然肯现身,必然是有几分把握,否则也不必画那些猫猫狗狗来引我们。”
雾中人摇头道:“猫狗是看不下去才画的。”
柳画梁笑道:“那便是前辈与我们有缘,随手一画便将我们招来了。”
雾中人道:“人倒是招来了,可惜还有个不速之客。”
柳画梁厚着脸皮道:“世上哪有不速之客,只有一段剪不断的缘分……”
雾中人:“……”
雅天歌在他身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雾中人冲柳画梁身后那个又探出来的小脑袋招招手道:“你过来!”
柳画梁按住那蠢蠢欲动的小脑袋,笑道:“他小孩子家家能懂什么,前辈有什么事,不妨吩咐我。”
雾中人顿了顿,雾气突然弥漫开去,将他们笼罩其中,柳画梁一手抓着雅天歌,另一手拔出佩剑劈向面前的浓雾,剑光闪过,转瞬便被雾气吞没,周围充满了奇怪的声音,仿佛谁在耳边喁喁细语,可是仔细听却怎么也听不清它说了什么。
柳画梁微微眯眼,道:“得罪了。”
他一把抱起雅天歌,手中的剑白光四溢,他左右连劈两道,剑光汇成一个圈横扫出去,所过之处顿时烟消云散。
雾中人站在他们后方,身边依旧环绕着一丝雾气,他微微点头道:“你这圈画的还挺圆,得空了多学学,基本功得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