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他,一有风吹草动我一定马上回来……”
无梦缩起身子,将自己团在一起,睁着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看着朱楼。
“……”朱楼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什么奇怪?”
“我们进来的时候已经是寅时。”朱楼轻轻打开窗,“现在至少已经辰时了,可是你看……”
窗外的天像是被墨汁浸染过,无论天光如何挣扎也无法将它化开半分,只将它磨得越来越浓,黑漆漆地洗不干净。
无梦皱着眉道:“结界?”
朱楼略点了点头:“而且还是个很强的结界,强到可以随时让这么大的藏心阁和它前面的树林随时出现在另一个地方。”
说着,他看了无梦一眼,如此强大的结界,你究竟是如何在喝醉的情况下感知到藏心阁的存在?
无梦道:“那个老鸨?”
“不,他没那个本事。”朱楼在半空一圈圈地飘着,“他上面一定还有人,此人灵力深不可测,并且十分聪明狡诈,最好还是别惹他。”
“还有……”朱楼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我刚刚听那两个打手说红凤是魔族,听他们的口气,这楼里大部分接客的都是魔族,你可知道魔族是什么?”
无梦盘腿坐在床上,道:“这世间不止存在人族,妖魔鬼怪各自成族群,但是除了魔族和天生的鬼族外,其他的族群普通人皆不可见,而天生鬼族数量极其稀少,不足为患。因而多年来魔族和人族争斗不止,魔族虽强,然而数量却相对少许多,且天性孤僻,不愿相互交往,几乎被人族完全剿灭,如今应该是所剩无几了。”
朱楼道:“那我呢?我算什么?”
无梦想了想道:“你虽是魂魄,但是肉身犹在,应当勉强算作是人吧。”
勉强算人的朱楼托着下巴:“我刚刚瞄过那红凤一眼,和普通人并无区别,你们是如何分辨的?”
无梦将视线往旁边移了移,小声道:“据说,魔族皆美貌……”
“哦……”朱楼颇有深意地问道:“那你可是魔族?”
无梦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你可是夸我美貌?”
朱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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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鸨一盆冷水将小扉泼醒,低声骂道:“怎么回事?难道是我看错了?”
“主子饶命!那人看着虽瘦,未料到力气如此之大,而且……而且我看到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怎么了?”
“他的眼睛是纯金色的!我从来没见过那种颜色……”
“金眼?”老鸨抓住了男子的衣领,“你确定是金眼?!”
“确确确定!”小扉吓得直哆嗦,结结巴巴道:“但是他受那东西影响很深,我试过了才敢碰他,他一开始的确一分劲儿也使不上……”
老鸨眯起眼道:“你对付不了一个一分劲儿也使不上的人?”
“不不不!”小扉慌忙道:“一开始我见他瞪着我,想打我,但是拳头却软绵绵的,还全身都靠在我怀里,不似作伪,后来……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将我整个人都掀了出去……”
“然后呢?”
“然后……我就昏了过去……”
“废物!”老鸨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第一次受影响就如此之深,要么是个弱到不能再弱的,或者……”
老鸨摸着手指,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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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再次被扣响,外面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公子,我……来伺候您洗漱。”
无梦不耐烦道:“谁?”
“公子,我是南秋。”
朱楼眼睛一亮:“快!让他进来!”
南秋端着一盆水,他换了一件青色的衣服,却依然穿得不三不四,吊儿郎当地挂在身上,敞着大片胸口,可配上他那张精致的脸竟别有风情。
南秋东倒西歪地将水盆放在桌子上,转过身看到无梦时居然有片刻失神。
朱楼在他的脸上忽然看见了另一张稍显稚气的脸,那脸的主人是个女子,色如冰霜,美艳动人,她眨着眼,似乎对他说了些什么,继而唇角抿开一丝微笑,露出两个极小的梨涡,她伸出手从他身后摘下一朵花来,那是一朵赤若晚霞的凤凰花,被风吹动着,落入自己手中。朱楼着了魔一般将它别在了她的耳畔,她微微低着头,白皙的脸蛋似乎都被映得红起来。忽的,那花着了火,女子微笑的脸被火焰渐渐吞噬,胸口好像也有什么随之消失,直到整幅画面都化作灰烬。
虽然朱楼只粗略见过她扭曲的容貌,但不知为何,他能确定,此人便是那坠楼的红凤。
无梦打断了眼前的画面:“现在几时了?”
南秋愣了愣,笑道:“已是巳时了。”
无梦讶然道:“那天为何还不亮?”
“正人君子岂能白日宣淫,故……温柔乡中无需白日。”南秋缓缓抬起手,将自己的束发解开,墨一般的长发披散下来,真可谓是人间绝色。
朱楼乐道:“那老鸨也是下了血本,我回避一下?”
无梦没理他:“昨晚红凤死时你如此伤心,今日老鸨竟派你来接客了?”
“是我自己想来的。”南秋柔软的身体贴上了无梦的手臂,“我想要安慰,卿卿恰能给我这种安慰,不是吗?”
“……”朱楼没想到继“楼楼”之后他还能听到更劲爆的称呼,一时幸灾乐祸起来。
无梦面无表情道:“刚刚那个小扉已经被我踢出去了,你也想试试?”
“公子舍得?”南秋一双眼秋水横波,漾得人心痒痒,“小扉是来试探你的,我却是真心的。”
无梦道:“我见你昨晚也哭得挺伤心,那也是真心的吧?”
朱楼注意到南秋抓着无梦袖口的手指捏得指尖泛白,但是他依然维持着那个勾人的笑容。
无梦道:“她不明不白地死了,你就这么算了?”
南秋的微微低下头:“公子不知,世人常有身不由己,哪能事事如愿?我们命如蝼蚁,更是不敢多想一分一毫……”
“是吗?”无梦掰开他握着自己袖口的手指,但是袖口上已留下几道深深的折痕:“那你滚吧。”
“我……”南秋抬起头,直直对上那双金色的眼睛,整个人竟缩了一下,“我……我只是……见你厉害……所以……所以……”
南秋的声音越来越小,刚刚的伶牙俐齿也消失了,他的脸上浮现出挣扎和迷茫,像是整个人都混乱不堪,很快,他晃了晃头,狠狠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嗫嚅道:“你……你会帮我吗?”
“帮不帮你,不由我说了算。”无梦抬头,讨好地看着朱楼。
南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长叹一声道:“的确,我命由天。”
无梦不屑地冷哼一声:“哪由得天!你之前的命难道不由天?由出什么了?”
南秋微微睁大了眼睛,略带茫然地看着他。
朱楼笑道:“小子,你师傅究竟何方神圣,教你修仙,只修得灵力如柴火棒,拍马溜须的本事倒是出神入化。”
无梦冲他露出乖巧的笑容,然后一低头,又是满面不屑,看得朱楼称奇不已。
无梦道:“说吧,可有怀疑对象?”
南秋四处一瞄,然后选了张看上去最舒服的凳子,没骨头似的赖下了:“你看到了,因我们族群相貌出众,故而被捉来待客……”
“捉来?”无梦蹙眉,“你们不是自愿的?”
南秋犹豫了片刻才道:“我一开始是自愿的,后来……后来便身不由己……”
☆、红凤枝头(一)
“身不由己?”
南秋见无梦满脸不解,道:“这不重要,楼中美人众多,红凤是最美的那个,故而虽然性情孤高冷傲,依然有许多人慕名而来,她待客极为苛刻,看日子,看眼缘,看心情,不高兴了还要赶客,因而得罪了不少人,但也有许多人以能被她招待一夜为资本吹嘘许久。楼中的其他人自然有看不上她的。”
“所以呢?”
“所以……近来风头最劲的,是新来的紫樱。”南秋捏起自己的衣袖,反复揉着。
“你怀疑是她杀了红凤?”
南秋捏紧了拳头道:“肯定是她!”
“如何肯定?”
“她前一夜还和红凤吵架,回房了就扬言要杀了红凤。”
“她又不傻。”无梦道:“第二天就真的杀了,岂不是在引人来查自己?”
南秋犹豫了片刻,道:“红凤坠楼前,有人听到了紫樱房间传来敲门声,还听到她和别人的争吵声。藏心阁平日里很少相互走动,红凤是头牌,性格又寡淡,因而比较特殊。”
“那门没准那是我敲的呢?”无梦漫不经心道,“再说,你现在不也是在擅自走动?”
“我……”南秋一时语塞,随后有些急躁起来,“我是因为有事相求,悄悄过来的……”
“那其他人怎么就不能悄悄去紫樱房间?”
南秋那把软骨头仿佛终于找到了支点,他一点点从椅子上坐起来,脚尖有些不安地磨蹭着地面:“可……可是这也太巧了……”
这时,南秋和无梦的眼神同时变了,像是被抽去了灵魂一般,朱楼绕着他们飞了几圈,他们竟完全没有反应。若不是朱楼正聚精会神地听周围的动静,必然会错过门外传来的一阵极细微的风铃声,轻得像个幻觉。
片刻后,那二人又恢复了正常。
南秋不自觉地拢了拢衣襟道:“你该走了。”
无梦道:“那是什么声音?”
南秋的眼中有种奇异的光芒:“聚会铃,今晚魔王会来。”
无梦眨眨眼,迟疑道:“魔王?哪个魔王?”
“你连魔王都不知道?”南秋用一种近乎骄傲的语气道:“还能有谁?自然是那上一任魔王原无争之子,恶名遍天下的新任魔王雅天歌!”
房中出现了片刻沉默。
朱楼好奇地问道:“魔王姓原,为何他儿子姓雅?”
无梦:“……”
见无人理他,朱楼又自言自语道:“想来他爹娘也是狠角色……”
无梦忙倒抽一口气道:“真的?你见过他?”
“那当然!”南秋无不得意道:“我见过三回!”
无梦道:“这魔王也真够闲的,就你这样的虾兵蟹将,也要见三回。”
南秋笑道:“阁主一视同仁,阁会时便会在众人面前现身,今晚我会把这件事报告给魔王,他自会还我一个公道。”
“阁会?”无梦似乎有了浓厚的兴趣,“今晚的阁会?”
“对,阁会之时会把楼中的外人都清空,这一天,藏心阁不做生意。”
朱楼道:“那聚会铃这么小声,如何能保证阁中各色人等都听得到?”
无梦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那铃声震耳欲聋,如何听不到?”
南秋接口道:“这铃声为了不打扰客人,不是我阁中之人便听不清楚,只要我们能听清,自然会在时限之内将客人都送出去。”
无梦随口道:“我难道不是客人?为何我也听得见?”
南秋清咳了两声,无梦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清咳两声:“那万一有客人不愿走呢?”
南秋笑道:“阁中最不怕的便是有人闹事,尤其是在今天。”
朱楼看着两人,意识到这两人身上必然有和常人不同之处,因这一处,让老鸨对无梦无礼,让南秋对他畏惧,让他们听到了不同的东西,受到不同的影响。甚至……他看着无梦那双金色的眼睛,甚至他怀疑无梦和这阁楼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是无梦的神情又不似作伪,除非是舞台上的戏子,否则无论如何也无法装得这样一无所知。
“阁主一向选在寅时现身,怎么?你真这么想见?”
“不见。”开口的是朱楼,他道:“魔族聚会,你难道不怕?”
无梦小声道:“有你在,怕什么?”
朱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是说过能救的时候救你,但那可是‘恶名满天下’的魔王,万一我不能救呢?”
无梦愣了片刻,像是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那……那你到底能不能救?不能救的话,我们就不去了……”
朱楼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半晌才道:“去。”
南秋莫名其妙道:“救什么?我可不会救你,被魔王抓住了就只一个死字……”
无梦瞪他一眼:“你闭嘴!”
南秋委屈道:“一会儿又要我救,一会儿又要我闭嘴,你到底想怎么样?”
无梦嫌他烦,挥手道:“你先出去,等魔王来了再过来。”
“……”南秋道:“你若是待在这里,一会儿就会有人查房带你们两个出去的,前面的森林被布了阵法,我们出不去,而你一旦出去了,便再也进不来。”
无梦扬起眉毛道:“怎么,你要帮我?”
南秋垂下眼睑:“我……我想给红凤报仇。”
无梦稍有兴趣地看着他:“你和红凤是什么关系?”
“我们……只是普通的……”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被无梦恶狠狠地瞪回来,只得哆嗦着道:“普通的青梅竹马。”
“说下去。”
南秋考虑许久,终于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在人族和魔族的斗争中长大,我的族群因为力量弱小,在战争中最易被牺牲,所以我们到处躲藏,后来遇到了另外几个同样情况的族群,我们就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藏了起来,相互掩护着生活。”
“魔族一向喜欢独来独往,我们几个族群凑在一起也不过是因为太过弱小,除非因为交换情报,平日里相互之间关系淡薄。我……我和红凤其实是异类。”
南秋抿了抿嘴唇,他的眼神飘得越来越远:“我第一次见到红凤的时候,是因为听见了歌声,那样荒凉的地方,大家互相提防,我从来也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于是我循声而去,看到她正坐在枝头唱歌。她长得好看极了,虽然魔族大多相貌昳丽,我却从未见过她这么好看的,就像是开在那枯枝上的一朵花。于是我和她搭讪,本也没抱希望,钉子我碰得多了,漂亮钉子我乐意多碰几次。可她低头看了我一眼,不唱了,只盯着我手里的糕点。那是我娘做给我的,我最喜欢的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