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天歌顿了顿,看向柳画梁,他的眼神一瞬间软下来,之前地杀气戾气一概消失殆尽,只有小心掩饰也藏不住的温柔。
柳画梁莫名其妙地清咳了两声,不想却呛进些灰尘,真的咳嗽起来。雅天歌忙拉着他快步走出了阁楼。
☆、沈公子(六)
柳画梁觉得有些头晕,但是兴致未消,强撑着道:“我觉得沈少爷这么多年可能白白背了锅,虽然这锅也不重,天知地知,他知而已。”
雅天歌点点头,道:“而且看那阿书的表现,也不太可能会害沈长月。那会是谁呢?”
他突发奇想道:“莫非是红薇?”
柳画梁:“……”
雅天歌道:“你也知道这院子邪乎,那红薇手染多条人命,难保一时发狂……”
“你们在说什么?”红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雅天歌看了她一眼,道:“我在怀疑杀沈长月的会不会是你。”
红薇没想到他这么直接,愣了愣,嘲讽地笑道:“是我便罢了,也不必在此徘徊数十载。”
柳画梁像是想起了什么,道:“红薇姑娘,我冒昧问个问题,沈长月在沈家似乎并不受待见,你当年是怎么被派去伺候他的?”
提到这个,红薇的整张脸都舒展开来,显出极为愉悦的神色道:“我是从青楼中逃出来的,又遇到了奸商,我便想着到人家家中蹭饭吃,沈家那大公子将我买下,一开始我自然装作十分乖巧,打算趁他们不注意便顺点东西拿出去卖的。”
红薇瞥了柳画梁一眼,道:“你这公子哥大约没法想象吧。”
柳画梁笑着,可他的眼神波澜不惊,甚至是漠然的:“天下可怜人多了,这宅子里就不止你一个,也不见你对他们手下留情。”
“倒也是。”红薇笑起来,“不过这天下爱八卦的人多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般冷漠的。”
柳画梁道:“要不你多说些,没准我就没那么冷漠了呢?”
红薇不再看他,继续沉浸到从前里,“那日夜里我正在府上熟悉地形,可巧被人发现我在屋顶上乱窜,那人吓得直叫偷儿进府了。我被他一语道破也慌了神,躲避之际便见着那阁楼了,慌不择路便躲了进去。”
红薇捂着嘴笑道:“谁知一回头,便看到二少爷坐在窗边,目瞪口呆地望着我。”
柳画梁:“……”
幸好遇到的是那柔弱的二少爷,要是那脾气暴躁的大少爷,大概当场就会把她锤死。
红薇道:“我也吓坏了,一时愣在原处,我们就这么相互瞪了片刻,然后二少爷听见外面喧哗,向外头进来的人替我求了情,特意向沈老爷要了我。”
柳画梁道:“你撒了什么谎让二少爷留下你的?”
红薇面上竟露出几分得意来:“我说我不过是喜欢在房顶上看星星,过于开心溜达了两圈,不知怎么就被那么多人追,一时慌了神才误闯的。”
柳画梁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了,仍眨眨眼,不可思议道:“他竟然信了?”
红薇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二少爷才不像你这混泥球,他是水一般的人,要不然怎么会被阿书那么可疑的人骗!”
泥球:“……”
说得你自己不可疑似的。
雅天歌觉得身边的人靠得越来越近,一开始还没注意,直到那人大半的重量都靠到自己身上来了,不由得扭头看了一眼。
柳画梁似乎已是支撑不住,整个人都斜过来了,他轻声道:“小蛮……”
雅天歌无比自然地环上他的腰,将他打横抱起来。
柳画梁头晕得睁不开眼,他将头埋在胸口用力蹭了蹭,有些不适地咳了两声。
红薇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站在原地呆了一下,却不敢多说话,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俩走了。
柳画梁虽是个混蛋,却尚可开开玩笑。他身边那个,才是真的凶神恶煞。
雅天歌猜他多半是背上的伤没好完全,今天又太过劳累的缘故,想起他方才表现,心里着急,脱口道:“既有我在身边,还硬撑着做什么?不过迟两刻,你若不放心,我把它们都抓回来绑着!”
柳画梁低声笑了笑,道:“雅公子说的是,下次再不勉强了。”
听他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雅天歌加快脚步走进房内,将人安置在床上。
他打开包袱,拿出梅即雨配的药,又不放心交给别人,干脆唤来小厮在房中支起一个小炉子,亲自煎药。
柳画梁稍微休息了一会儿,恢复了点精力,又坐起来,靠在床头对雅天歌道:“小蛮,你说半夜三更,梁上君子,那沈长月真那么缺心眼?还是红薇有什么隐瞒?”
他想了想,又道:“我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那阿书是魔族,他失了心智时的模样,我总觉得和你有几分相似,你说有没有可能……”
雅天歌深吸了一口气,将药端到他面前,道:“先把药喝了。”
柳画梁被噎了一下,低头望向黑漆漆的药汁,暂时没有心情去计较他的语气,将眉头蹙成个“川”字。
雅天歌见他半天没有动,嘴一抿,道:“画梁哥哥,能不能别想他了,先喝药嘛……”
柳画梁后知后觉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受不了道:“喝,喝,端来,你别那么说话……”
雅天歌高兴道:“画梁哥哥真棒!”
“……”柳画梁仰起头喝药,这药苦得出奇,他忍着恶心将药一饮而尽,端开药碗的时候几乎要吐出来,嘴里却忽然被塞了什么东西。
柳画梁愣了愣,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自己都快回忆不起来的那场大火之前,那时,每回吃完药,也总有人往自己嘴里塞什么东西的。
甜味在口中扩散开来。
“这药里有‘天下第一苦’之称的苦梓心,你竟一声不吭。”
柳画梁抬起头,对上一双金色的眼眸。
“以后。”雅天歌看着他,缓缓道:“苦就说,我有糖。”
柳画梁突然侧过脸,咳了两声。
雅天歌忙问道:“怎么?哪里还难受?”
“没有。”柳画梁应得很快。
雅天歌直起身,刚将碗放到桌子上,忽又听见背后传来一句:
“很甜。”
红薇正往沈隅住的“沧海院”去,半路却被雅天歌拦下。
红薇一脸戒备地看着他道:“你想做什么?”
柳画梁悠悠然靠着墙边道:“红薇姑娘,我们下午的谈话还没结束呢。”
红薇打量了他一眼,道:“我怕说着说着你又晕了,不如你早点休息,我自去做我的事。”
柳画梁道:“这么晚了,红薇姑娘莫非还要重操旧业做那梁上君?”
红薇道:“你明知我要去做什么,又何必多此一问?”
柳画梁笑道:“红薇姑娘是不是忘了我们原先来这里是做什么的了?”
红薇上下扫了他们一眼道:“怎么?过河拆桥?我还以为你们修仙的讲点道义。”
柳画梁将身体站直,道:“天下还有相信道士的鬼,在下心里实在有点安慰。”
红薇伸出手,亮出鲜红地指甲道:“真想打架?”
柳画梁道:“我答应了沈隅除你,你若今晚去打搅,他明日便没有精力应付我。”
红薇瞪着他,指甲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柳画梁摆摆手,笑道:“只想叫你消停一夜,我们都睡个好觉,待明日我给他交代之后,你想怎么做,便由你决定。”
红薇勾起嘴角道:“由我决定?决定什么?死法吗?”
柳画梁叹道:“红薇,沈少爷这一生都不会再有什么好日子了,你何苦非要执着于这一晚?”
红薇缓缓道:“那又如何,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不过借二少爷一点恩惠,苟存于世罢了。”
“那若是杀沈长月的人死了呢?”
红薇一震。
柳画梁道:“红薇,你这样的恶鬼,自化鬼之后便再没有杀过人,那可知是为何?”
红薇怔怔地望着他。
“那是因为你自始至终都以为自己是为沈长月而活,你甚至以为自己是杨哀的化身,他死后,你以为自己是为他的仇恨而活,可事实上你从来不是。”
红薇呆呆地问道:“那是为什么?”
柳画梁道:“问你自己啊,你在这个既没有沈长月,也没有凶手的宅子里,等什么?”
红薇垂下眼。
柳画梁道:“你想没想过离开这里?”
红薇猛然抬起头:“你说什么?!”
柳画梁晃了晃手里的小瓶子,道:“在抓到凶手以前,我保你平安。”
“为什么?”红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柳画梁道:“于公,我不能把你一个恶鬼留在这间宅子里,于私,沈少爷久居深宅,交往过的人屈指可数,若有一丝杀他之人的线索,那便是在你身上,带你在身边,说不准什么时候你会想起一些。”
红薇偏过头道:“这‘私’与你有关?”
柳画梁道:“与我的个人爱好有关。”
“……”红薇道,“若永远找不到那个人呢?”
柳画梁笑道:“那你也不亏,在外晃荡几天,没准你就忘记那个‘原因’了。”
红薇笑得有些倨傲:“那你可亏大了。”
柳画梁道:“同意了?”
红薇哼了一声,道:“不同意!”
她看了看那小瓶子,道:“好歹换个漂亮的瓶子,这么丑怎么住?”
柳画梁愣了愣。
红薇转过身子,道:“容我考虑一夜,明日再说。”
“……”柳画梁“嘶”了一声,对柳画梁道:“你说她同意了吗?”
雅天歌道:“这回不怕她是个女子路上多有不便了?”
柳画梁道:“一个女子不便,两个女子互相做个伴嘛。”
雅天歌做出一脸假模假样的崇拜,“哇!画梁哥哥真厉害!”
柳画梁:“……”
雅天歌拍拍书箱道:“才到一个宅子就收了两个,这么下去,没几天我的书箱不够放了怎么办?”
柳画梁挑眉道:“你说怎么办?”
雅天歌道:“只好买个扁担和画梁哥哥一起挑着了。”
柳画梁轻轻掂了掂他的书箱,道:“不用,我买个书箱,把你装进去就成了。”
雅天歌:“……”
柳画梁打了个哈欠,瞥他一眼,道:“走了,睡觉去,免得明天书箱太重你背不动。”
雅天歌:“……”
红薇躺在阁楼外的树上,透过叶子,看那开着的窗户。自沈公子死后,她曾无数次在自己的小房子里遥望,直到终于接受他再不会在这里出现的事实。
红薇也曾盼望他能成为鬼魂,至少自己死后还能与他相伴,可是他没有,他死的那样彻底,一点怨念,一丝魂魄都不曾留下。
她忽然想起那年自己不慎从屋顶上跌落,掉在满面诧异的沈长月面前,他好像问了自己的名字,可她全然记不清楚,似乎之前有人叫过她小五小六的,就像叫一只狗。
沈长月笑着对她说:“你看窗口这紫薇花开得正好,时常有落花冒冒失便闯入屋子里来的,我称它们为花客,你岂不就是其中之一?你又着红衣,便叫你红薇吧。”
沈长月那时还是个小少年,眼中却有着与年纪不符的苍凉,但他的笑是干净的,好像真的只是因为遇见了一朵无心坠入的花。
后来那阿书来了,再后来沈元也来了,同是花客,他们却似乎更能讨二公子的欢心。
她也思考过那阿书大概是给公子下了什么蛊,何以公子如此喜欢他,不过只是陪着说话吃饭而已,二公子却笑得那样开心。
想来也是,她仔细看过阿书,这样好看的一个少年,嘴儿甜,爱撒娇,自己肯定是永远也比不上的。
阿书大概也并不太喜欢自己,可公子却很喜欢将三人聚在一起。所以她应了赏花宴,可未及花开,阿书便一走了之,自己提了几次,公子却再没了心思。
于是她暗暗备了酒菜,决定第二天无论如何也要将二公子从阁楼上拉下来。
然后便是那一夜风雨,满地残红,黑白棋子沾了血,洗也洗不去了。
那样干净的一个人,最后倒在地上,胸口深深凹了进去,心口的位置开出了一个洞,沾了满身的血水和雨水。
她疑心自己看错了,那个永远一尘不染又笑得温柔的人,怎么会如此狼狈?绝不可能,绝不可能!
等她回过神来,自己身上沾满了二公子的血,她记得大夫人嫌弃的表情,她说:“他同他娘一样,满身瘟疫,当烧了干净,以免留下祸患。”
她哭不出叫不出,被人死死扣在原地,老爷甚至还想连她一起赶出去,是大夫人拦住了他。
大夫人有一双祸国殃民的眼睛,即使到了临死前,也依然美丽。自己出言嘲讽,大夫人却笑着说,你不也是吗,什么都留不住,你比我更可怜。
仿佛因为这血的滋养,不过几日,紫薇树便如没事一般恢复了原状,甚至连花朵都不再细碎,大得惊人,赏花人却再没有回来。
若不是大夫人投毒,若不是沈老爷花心,若不是那些小妾——她要这些伤害过二少爷的人,统统付出代价。
一夜之后,她成了杀人凶手。
红薇在树丫上翻了个身,却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她猛然睁开眼。
一树盛开的繁花下,摆了小案和软垫,二少爷坐在案旁微笑着向她招手,阿书则在旁边对案上的零食挑挑拣拣,见她呆在一边,眼睛一眯,道:“本少爷难得亲自招待人,算你运气好,还不过来?”
红薇在纷纷扬扬的落花中走过去,接过二少爷手中的酒杯。沈长月看着她,却没有说话。
红薇被看得脸红,她低下头,那干净的酒液中落了几片花瓣。忽然融化成一线血色,将整杯酒都染成赤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