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画梁轻叹,终究是长大了。
雅天歌又追问道:“哪里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其实柳画梁也不清楚,大概是已过了年纪,再没有精力去应付那样的小鬼,又或者是自己那份责任感终于磨灭殆尽,再或者……
他翻过身,闭上眼睛道:“自己想。”
雅天歌不满地扯扯他的辫子,轻轻叫了他几声,半晌见他不动就安静了。
其实柳画梁并未睡着,只是懒得理他,看他能折腾到几时。
过了一会儿,柳画梁感觉有个温暖的胸膛贴上来,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他似的将他拥入怀中。
他忍不住想笑,这体温他已不是第一次接触,可之前都是迫不得已,无力挣扎。
此刻他本有余力,觉得自己理应挣脱,但是那怀抱实在太过温暖,也太过安心,让他一向喜欢转个不停的脑子都懒了下来,在渐渐模糊的意识中,他想,自己竟对此所贪恋么?
窗外的月色被乌云遮得严实,屋里一片漆黑,放在角落的书箱却泛着一层白光,光色柔和黯淡,映在雅天歌金色的眼睛里。
雅天歌微微眯眼,一点红色的魔气从指尖燃起,他从柳画梁身上微微抬起手,在空中做了个薄薄的结界,将白光挡在结界之外。
雅天歌又看了一眼小面条,他正飘在半空,见他望过来冲他讨好地笑了笑。
雅天歌手指轻轻一弹,一点魔气从指尖飞了出去,打在小面条脚尖,小面条差点叫出声,在雅天歌警告的目光下又慌忙捂住嘴,委委屈屈地将叫声咽了下去。
雅天歌放下手,轻轻在柳画梁的发丝上亲了一下,小心地像是在触碰一个容易碎裂的瓷娃娃,而后才安心睡去。
柳画梁一夜无梦,第二天一早就醒了,他感觉到脖子后面平稳的呼吸,正想伸手去推,腰上的手稍稍紧了紧,随后又松了开来。
小面条凑上来告状道:“主人,他占你便宜!”
柳画梁瞥他一眼,竟又闭上了眼睛:“欠得多了,让他讨点回去也无妨。”
小面条:“主人……?”
柳画梁道:“倒是你,一大早在别人房间里干什么?一边玩去。”
小面条:“……”
作者有话要说: 小面条:主人沦落为卖身还债,我还有救么?
☆、听戏
二人睡得神清气爽方才起来,用过早膳后御剑赶赴“屠魔大会”,雅天歌把书箱背好,然后站在柳画梁身边。
柳画梁看着他道:“还不把剑拿出来?”
雅天歌磨磨蹭蹭道:“孤峰万影又大又重,不好驾驭,加之我昨晚没睡好,所以……”
柳画梁无语地看着不久之前睡得人事不省的家伙。
雅天歌见他这反应,低了低头,显出几分局促来。
柳画梁:“……上来吧。”
反正等他哭一场的结果也是自己妥协,柳画梁选择省事。
小面条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不由道:“主人,你这么没有原则的吗?”
才说完又觉得自己逾越,捂着嘴偷偷看柳画梁。
柳画梁笑道:“怎么?你觉得我当如何?”
小面条见他并没有生气,放胆道:“我以为主人当说‘你好好修炼,等不睡也能御剑,再和我一起去’。”
柳画梁道:“我刚刚不是这么说的吗?”
小面条摇头道:“不是啊。”
柳画梁偏过头道:“那我说什么了?”
小面条道:“你说‘上来吧’……”
“什么?”
小面条傻乎乎地又重复了一遍:“上来吧……”
柳画梁已踩在了剑上,“那你还不上来,想等好好修炼成不睡也能御剑之后,再和我一起去吗?”
小面条:“……?”
小面条稀里糊涂地同他们俩一起去了。
三日后,他们赶到了白灵山下。
雅天歌道:“为何不直接上山?”
柳画梁踌躇了片刻,道:“白灵山庄守卫森严,若是擅闯惊动了他人怕不好……”
其实他是怕白易安宰了他。
幸好雅天歌也没有多问,此时天色尚早,雅天歌便要先找个客栈住下。
柳画梁道:“我知道有个地方你一定喜欢。”
雅天歌警惕道:“什么地方?莫非又是什么‘醉红楼’之类的……”
柳画梁笑道:“非也非也,是比那温香软玉之地更好的地方。”
那是一间名为“招醉”的酒楼,从外头看根本看不出特殊来,但是往里面一探头,便能看见那整整占了半间店面的华丽戏台,据传这家店有两宝,其一是唱段精彩绝伦,城中的新唱段几乎都是从这里流出去的;二是美酒香飘十里,只是这酒神秘异常且价格高昂,竟无第二家店铺售卖,加之其菜品价格公道,引得人人都爱往里凑,全然不在意与它的名声并不匹配的装修。
柳画梁道:“这是我从前最爱来的酒楼,不但酒正宗,花生好吃,里头另有乾坤。”
雅天歌顿了顿,迟疑道:“……什么乾坤?”
柳画梁隔着斗笠往他后脑勺拍了一下,道:“你这脑子都在想些什么?我就这么下流?”
雅天歌犹豫了一下,才闷声道:“……是我下流。”
“知道就好。”柳画梁笑出声来,“小蛮公子请。”
店老板见了柳画梁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柳画梁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故作神秘道:“师门要求,迫不得已,今日是偷溜出来的,万望老板关照。”
老板慌忙点头道:“里边请里边请!”
雅天歌用大把赏钱换了个最好的厢房以及堵住老板的嘴,店老板替他们关上门时特意看了雅天歌好几眼。
之前柳画梁一直说道这楼中酒如何出众,雅天歌不免也有了几分期待,待上了酒,雅天歌定睛一看,那酒名为“不归”。
雅天歌立即道:“此酒不能喝。”
柳画梁莫名道:“为何?”
雅天歌憋了半天,才闷声道:“名字太不吉利,我不喜欢。”
柳画梁愣了愣,方大笑道:“你不知这名字来历,一开始见这酒名‘不归’,人人敬而远之,后来店主便张贴告示于门前,曰此酒之‘不归’乃‘味甚美,令人不醉不归’之意,并非‘壮士一去不归’之意。”
雅天歌仍旧按着酒封,摇头道:“不过是那店家想出来糊弄客人的,况且这酒味如此辛辣,必然易醉……”
柳画梁用发尾挠挠他的下巴,道:“小蛮公子,我初次饮这酒时刚满十五,豪情万丈,两杯便倒了,是别人把我背回去的。一年后我饮此酒,喝了两壶,顺道办完了事回山复命,只被白易安那狗鼻子闻到了酒味骂了一顿,其他人都没发现……”
雅天歌打断道:“那是从前,如今你刚‘归来’,怎能饮此‘不归’酒?”
柳画梁夹了颗花生丢进嘴里,觉得酥脆喷香,方道:“论到此酒之‘不归’,我刚好知其渊源,便与你说说。”
柳画梁道:“这酒来自冥曲镇,乃是那幽冥琴师家中所酿。”
雅天歌记起这怪异的“幽冥琴师”,道:“‘对牛弹琴’那个?”
柳画梁笑道:“正是,虽然他家的破竹酒难求,但暗地里却酿了这‘不归’酒来卖。”
雅天歌不由好奇道:“为何不能光明正大地卖?”
柳画梁道:“怕没面子啊,幽冥琴师这样的人,恨不能日日吸风饮露,哪能酿酒给俗人喝?你瞧瞧他起的这名,定的这价,也不是普通人能喝得起的。”
雅天歌用筷子轻轻夹破红衣,将闪着油光的花生堆在一边,道:“既如此瞧不上别人,那为何要卖?”
柳画梁掀掉他的斗笠,凑近他的耳朵小声道:“为了钱。”
雅天歌凝滞了片刻:“……啊?”
柳画梁哈哈大笑,揉着他的脑袋道:“幽冥琴师从名字到做派都超凡脱俗,常令人忘了他也个人。我见了他之后发现,他不仅是个人,还是个很麻烦的人。他怪癖极多,但凡‘高人’的毛病他都占尽了,加之性情古怪,因而养了一批价格不菲的下人,平日里花销极大。”
雅天歌想了想,又问道:“他既是这种人,又如何会让你知道这酒是他家酿的?”
“他自然隐瞒得彻底。”柳画梁又嚼了一颗花生,道:“但坏就坏在这酒的味道太过特殊了,又遇见我这种赏酒人,我问遍了各家店主竟都说自己不知道其源,他越是藏得深,我越是好奇,便自己去寻访。找了整整三载,可算让我找到了!”
雅天歌:“……”
柳画梁得意道:“那琴师还不承认,我只一闻味道便知那两种酒同源。”
雅天歌道:“……所以你进出十次,是为找这个?”
“自然是。”柳画梁颇有些遗憾道:“只可惜那琴师甚是古板,被我识破也不肯给我‘破竹’,但好歹送了我两坛‘不归’,于那酒壶上我才知这‘不归’的含义。”
雅天歌抬头道:“又有何解释?”
柳画梁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根笔,趁雅天歌剥花生,掀了酒封,雅天歌看了他一眼,并未阻止,只见柳画梁倒酒润笔,在桌面上龙飞凤舞地写道:
山川跃千里,
凭风任沙移,
碧海逾万顷,
苍穹照无垠,
踏草定红尘,
泛舟破天意,
白发尤不归,
浑然忘两仪。
雅天歌看了一眼道:“字上品,诗下品。”
柳画梁道:“为何?”
雅天歌哼了一声,道:“它怂恿你饮酒。”
“不管怂不怂恿,既无‘不归’之意”柳画梁笑道:“那小蛮公子可准了?”
雅天歌已将花生归作一摞,起身给他倒酒,道:“画梁哥哥为一壶酒能说出花来,我能怎么办,准了,只莫喝多便是。”
柳画梁闻着那时隔了十年的酒味扩散开,本该盯着酒杯的眼睛却只顾盯着雅天歌垂着的眼睫看,竟觉得美色比这酒更诱人。
柳画梁轻车熟路地扯过自己的小辫子,往雅天歌的脖子上挠了挠,雅天歌颤了一下便要往后退,柳画梁一把按住他的手,小辫子从下巴一直滑上侧脸颊。他轻轻拉了拉雅天歌的手,让他靠得更近些,轻声在他耳边道:“小蛮公子,你长得可真好看哪。”
雅天歌的耳朵一瞬间就红了,柳画梁拉住他不让他躲避。雅天歌微微侧过脸,看着柳画梁。
他的眼睛中仿佛有一团火,烧得那纯粹的金色暗下来。他的呼吸灼热,靠得越来越近。
“主人,楼下在干什……”小面条是直接穿过门飘进屋子里来的,一进门便觉得气氛不对。
雅天歌的眼神简直像两根钉子恨不得把他钉在门上。
小面条缩了缩脖子,“我……我是不是来的时机不对?”
楼下的锣鼓声响起,柳画梁清咳了两声道:“这是要开演了。”
小面条兴奋起来,绕着他们俩转来转去道:“演什么?这声音甚是好听!”
柳画梁笑道:“招醉楼一绝便是说书,换了几轮,但是每一轮都说得极好,我最爱听,不知今日说的什么。”
说着,他推开了窗,正对着楼下台子,只听有人道:“近日里总有人说我们这新唱段的词儿不甚顺畅,旧唱段调儿又太老,我一合计,总不能让各位看官老爷不顺心,便用这新调儿配旧词给大伙儿唱一段,这新唱法难免生疏,您听着要是还满意,便鼓个掌,不满意便嘘个声,我们也好知道往哪儿改。各位看官老爷可瞧好,旧词新唱——《真假鸳鸯》。”
柳画梁低声道:“真是巧了。”
雅天歌一把将小面条从半空揪下来,挂在窗户边上:“你就坐我旁边吧,位置正好,你可以好,好,看。”
“……”小面条在他的目光下瑟瑟发抖。
柳画梁抿了口酒,任那酒香漫溢五感,仿佛回到了从前。
这段词讲的是城中有一妙龄少女,姿态妍丽,但家中贫困,父母急着找个大户人家将她嫁了。
少女有个青梅竹马,从小便心悦于她,紧着慢着与她私定终生,少女却十分为难,只见那唱词的女子微微低下头,蹙起的柳眉间满是哀愁:“妾家虽贫,父母却从小溺爱,愁我将来夫家受苦,偏要找那富贾官宦。你我虽情投意合,只怕今生无缘哩……”
青梅竹马神色坚定,“娇娘莫急,我已过乡试,即刻便上京赶考,等我中了状元,明年年底便能回来,到时高头大马,八抬大轿,还怕娶不了你么?”
娇娘睁大了一双天真的眼睛,然后咯咯笑起来,“王郎有心,娇娘自然信你,只盼那回乡路上马蹄儿再快些,莫等得这年月如水逝,娇颜如花落,一颗坚如磐石心,不抵那困苦空消磨。”
四年后,娇娘正与一男子低声共语,满面羞赧,你说这男子定是王郎,说不准连孩子都已两三个了?却未料听那娇娘唤他一声:“刘郎!”
原是娇娘一等便是四年,人人都道那王郎定是半途被人打劫,死在路上了,娇娘偏不信邪,一心只等他回来,这日又在村口的长亭中默默垂泪。却被三个不知何处冒出的大汉团团围住,娇娘怕极,躲不了,跑不过,泪水涟涟地高呼救命,恰好被一过路男子所救,男子眉清目秀,一双眼是如墨似画,穿着衣料精致,一看便知家中殷实。
娇娘对王郎终于死了心,见这男子笑脸盈盈,甚为殷勤,知他对自己有意,便收了他送的手绢,那手绢上绣了一只鸳鸟,娇娘便急急赶上一只鸯鸟。
鸳鸯成双,此事便定了下来。
未料没过多久,城里便传来刘郎喜好逛花楼的传闻。他对娇娘虽依旧热情,却多半是向她讨钱,还让她瞒着父母,娇娘左右为难,自己一点积蓄也已所剩无几,这日又坐在自家院中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