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飘飘的三个字落在两个人耳中,纪明晨心下一沉,墨白知道叶珏肯定和自己一样误会了,抢先说道:“是年纪的纪。”
叶珏不咸不淡瞥他一眼,后者立即噤声。
他轻哂道:“你倒是会找,在本尊的血炼门中能揪出这样一个人物。”
这话听不出喜怒,墨白忐忑,毅然决然决定出卖可亲可敬的梁长老:“属下也是误打误撞,是梁长老指引得对。”
“哦?”叶珏没想到其中还有梁涉的手笔,问道:“他怎么指引你的?说来听听。”
墨白立马将昨夜发生的来龙去脉全部告知,连梁涉不让别人进门打扰叶珏睡觉的事也说了。
当然,他不能表现出他是在告状,话到最后还给梁涉戴了顶高帽:“梁长老心思缜密、对门主体贴入微,实乃我等之表率。”
叶珏听完,不置可否。而纪明晨低下去看不到表情的脸上已然布满怨毒神色,指甲死死掐进掌心里。
季雪满,所有人都在说季雪满。那个梁涉最是可恶,是他害自己成为季雪满的替身,也是他害自己在冰冷石阶上跪了大半夜。
这笔账,日后他定会好好清算。
“好了,本尊已知晓,退下吧。”叶珏哪能不清楚梁涉所想,心里只笑他是徒劳无功。
他才不会对季雪满抱有愧疚,也不会认为是自己错在先。
“是。”墨白习惯性应下,然后一愣,追问道:“门主……他要如何安排?”
叶珏知道他说的是纪明晨。
一个和季雪满长得像、名字也有些像的低微卑贱之人罢了,他现在没有需求,因此根本不在乎:“不如何,从哪里来就回……”
话一顿,他瞧见纪明晨猛地抬头看向他,熟悉的眉眼间是不愿相信他所说的浓浓震惊和哀伤。
一瞬间,他脑海中多出了那个人的身影。
那样绝望无助的眼神,他见过。
他不想再见到。
“门主,是要属下把他领回去吗?”
“不用。”叶珏忽地就变了想法:“留下来吧,就安排在附近的……”
他想了想,记忆中突然蹦出一个名字,似乎再合适不过。
“落雪苑。”
纪明晨被这个名字恶心得够呛,低垂着头,眼底戾气横生。
墨白再迟钝,也察觉出一丝不对劲,但诸多疑惑也只能闷在肚子里,嘴上依旧说道:“是。”
解决完昨夜的烂账,室内终于恢复清静。
不知怎的,叶珏心里仿佛也缺失一块似的,有些落寞。
或许是看见纪明晨那张脸,让他想起季雪满,才觉得烦。
说起来,一夜过去,还不知季雪满现况如何。
一定是糜烂的不成样吧,叶珏想。
霎时,心头的怅然若失急速膨胀,转化为针扎似的细密疼痛。
叶珏恼火,他讨厌这股不受他控制的感觉。
“来人。”
又一护卫进来。
叶珏倚在椅子上,右手缓慢拨弄白瓷杯盖,垂眸懒懒道:“你去一趟水牢,告诉看守季雪满的守卫,不管他们想何种办法,让季雪满知道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事。”
“是。”
护卫领命而去,未用一盏茶的功夫,便抵达地下水牢,直奔季雪满的单人牢房而去。
杨兴是看守季雪满的守卫之一,正百无聊赖地坐在青铜大门对面的木桌旁无所事事地发呆,忽见叶珏的贴身护卫到来,忙起身迎接。
护卫没多废话,三言两语将叶珏的命令交代完,说道:“门主之令,速速执行,我好回去禀报。”
杨兴愣住:“现在?”
护卫不悦:“不然呢?”
杨兴:“……”
他在刑堂干了十几年,还是第一次接到这么奇葩的命令。
向一个罪人——还是宗门的前左护法,大声嚷嚷门主得了一桩艳遇的事情,怎么听怎么比村头大妈扯闲话还要离谱。
但他不敢违抗,只能硬着头皮去办。
正好,有个怀疑横亘在他心上一整夜,可以借此机会验证一下。
他也没想多么委婉迂回的办法,门主都不要脸了,他还帮护着脸皮干啥?直接地,他按了外墙上的按钮,用来通风换气的缝隙“哐哐”变大,刚好能卡住他一张脸。
杨兴探出头去,然而只是随意的一瞥,他骤然间震惊地瞪大双眼。
“季公子,你知道吗?门主今早刚得了个美人,据说和你有六分相似呢。”
无人有所反应,水牢内安静得只能听到他的回声。
杨兴缩回头,对护卫说道:“说完了,没动静,估计是晕过去了,等他醒来我会再说一次,确保他听得到。”
“嗯,可以。”护卫见他直截了当没有阳奉阴违,放心地离去复命。
人一走,杨兴笑意收敛,目光变得阴沉。
同为守卫的何算正准备按下按钮,缩小通风口,杨兴出声阻止:“慢着!”
何算不解:“你是要继续重复说刚才的那句话吗?”
杨兴摇摇头,阴寒地笑了:“老何,你还记得昨晚我跟你说,这间水牢内好像有什么动静吗?”
何算点头:“记得,我也听到了,不太清晰、断断续续,有点类似于……”
“类似于叫床声。”
杨兴直接露骨地说道:“方才我确定了,不是类似,就是叫床声。”
何算看向铜墙铁壁的水牢,惊诧道:“怎会?这牢房内可是只有季雪满一人!”
杨兴哼笑一声:“原因尚且未知,但你现在大可以去看看,就知我所说真假。”
何算半信半疑地伸出头去。
只见水牢内,吊在水池中央的人手腕卡在锁链里,脑袋和双手都无力垂下,乌黑凌乱的长发挡住了他整张脸,身上血污染得都快看不出衣衫原有的颜色,他的气息仿若凭空消失,感受不到半分,真如死了一般。
但这不是重点。最让何算震惊的是,水面上混在血丝中的未能溶解的可疑白色液体,以及空气中弥漫的精液味道。
太浓了。
“这、这……”
他不敢置信地扭过头来,与杨兴对视上,后者嘴角勾起,说道:“我没有骗你吧。”
何算踉跄退开几步,揉揉眼,仍觉得魔幻:“太不可思议了。”
“确实难得一见,更何况那人是季雪满。”
杨兴说着,从随身的四象囊拿出一颗鹅卵形状的青黑石珠。
何算看清他拿的东西,忽觉不妙,小声急道:“喂,老杨,你要做什么!”
杨兴笑而不语,将石珠往缝隙的砖沿上一放,淡黄色的扇形光芒在水牢内投射展开来。
他回过头,脸上隐隐透出兴奋。
“这么好的机会,如果我们用留影石录下来,该多受追捧呀。”
第23章
水牢内,留影石的淡黄色光芒明灭闪烁,忽隐忽现。
杨兴按下外墙的按钮,石砖下移,能容一张人脸大小的空当又变回一条窄窄的缝隙,刚巧将留影石卡在中间。
“你疯了吗!”何算总算回过神来,上前一步打掉杨兴的手,就要把留影石取出来。
“哪怕他罪不可赦,但你擅自传播这种东西,门主知道肯定会大发雷霆问责你我的!”
杨兴不以为意:“偷偷的不就行了?买卖哪有不担风险的。老何,你真要害怕你就在一旁看着,不用你掺和,钱呢我一个人赚,出事也我一人担着,行吗?”
何算惊骇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半晌,他狂摇头重复念叨:“你疯了,你疯了,我管不了你了!”
说罢,他重重长叹,身影消失在昏暗的廊道尽头,眼不见为净。
杨兴冷哼一声,没去管他,双手抱臂静静盯着卡在缝隙里的青黑石珠。
此物虽名为留影石,但不光是景象,投射区域内的声响、气味、冷热等一切五感能感知到的,都能被收进留影石中。
按理来说是个宝物,只是留影石在作用时不可避免地会发出光芒,所以很难用其进行偷窥监视,多半是用来记录些公开盛大的场面,或者是修士私下自用。
不过现在,季雪满连气儿都没得出,与死人无异,杨兴正大光明地录下,他也无能反抗。
真是上天赐予的好机会。杨兴贴上墙壁,右眼透过缝隙窥探水牢中的人,心想可不能浪费他贡献出的这颗留影石,季雪满最好赶紧再发作几次,叫得越浪越好。
杨兴如何想的,季雪满不得而知,也难以实现他的“愿望”。
他从昏厥中醒来,仅有一丝微弱的意识,察觉到不远处有什么东西在窥视他。
或许是来看他的笑话吧。
季雪满懒得分辨,也没有精力理会,身体似乎被割裂开来,脑袋烫得晕乎乎,浸在浑浊池水中的下身却冰冷得失去知觉,只有后穴里时不时搅动的如意铃在刮过肿烂出血的肉壁引发剧痛时,他才有这两条腿还属于自己的真实感。
毒素在一点一点渗入、侵蚀到肺腑和经脉,钻心刺骨的疼,他甚至分不清是哪一种毒在作祟,亦或是都有。
应该很快就能解脱了,他轻松地想。
短暂的清醒后,他又一次陷入昏迷。
亦是逃避现实的最好办法。
*
纪明晨入住落雪苑已经五天了。
这五天内,他每日晨起都会精心打扮一番,期盼叶珏能够召见自己,但到了深夜时分,一整天的无人问津便会使得他的期盼完全破碎。
渐渐地,他感受到派来伺候他的侍女们也对他不上心了,原先毕恭毕敬温柔讨好,现在全变为例行公事的冷漠询问。
纪明晨不是没有被轻视过,但在受人敬重过后,哪怕只有几天,又被打回原形,这其间落差他无法忍受,也不想忍受。
从他踏入落雪苑的那一刻,他自以为他就和过去的自己正式道别过。不论是黛墙环护、傍花垂柳的偌大庭院,还是在库房内整齐堆放数十箱、任由他支配的珍品宝器,都正适配他的新身份——纪公子。
这是侍女们对他的称呼。
虽然叶珏没有给予他称号,说白了就是一养在后院的男宠,但这里是血炼门,叶珏是至尊至贵的门主,即便是门主的炉鼎,也不能简单为他人轻蔑。
可这些都建立在门主对他的宠爱之上。
而现在,纪明晨并没有得到意想中的“宠爱”。
他坐在妆台前,望向镜中特意装扮过后与季雪满有八分相似的面容,眼底的厌恶之色几乎要溢出。
他都忍着恶心,如此牺牲自己了,为什么叶珏还不来看他?
明明那日在叶珏的房间内,他清晰感受到,这张脸对叶珏的吸引力。
纪明晨不是没想过主动去找叶珏自荐枕席,但在他第一次提出这项要求并让侍女带路时,就遭到她们的一致拒绝。
没有人愿意冒险惹叶珏的不痛快。
于是,纪明晨只能困在落雪苑中,日复一日地盼望叶珏的到来,没有定数。
直到这日,他想出个法子。
他不被允许去找叶珏,但可以在别处自由活动而一旦他出了门,暗中看守的护卫会将他的行踪汇报给叶珏。
纪明晨不是没有怀疑过叶珏已经忘记他的存在,所以他准备搞点动作,吸引叶珏的注意力。
他换上一件新绿色的长衫,令侍女为他梳发点妆后,故作为难道:“我想起来我有几个重要的小物件儿还留在外门,今日想回去取一趟。”
他言辞恳切,态度真诚,几个地位较高的侍女相视过后,点头应了:“那便让我们随您一起去。”
纪明晨求之不得。
他带上四个侍女,又点了两个护卫,经过传送阵,转眼来到外门。
外门门徒众多,占去血炼门人员半数,但其活动空间不到宗门地盘的六分之一,修炼资源和三殿六堂也是泾渭分明。人员众多,素质混乱,三殿六堂的人若是无事,鲜有到这里蹚浑水的。
如此,纪明晨一行人走来时,一路上惹来不少议论围观。
跟在后面的侍女和护卫皆面不改色,而纪明晨表面镇定非常,实则内心激动忐忑,既骄傲于得了门主的青眼,又迫切能让得罪过他的人看清他如今的风采,痛打他们的狗脸。
很快,就有鱼儿上钩了。
纪明晨率人来到之前的居所,让护卫侍女在院外等候,独自踏入院子。
“嘎吱——”他推开门,院内瞬然安静,或戏耍或锻炼的人纷纷停下,齐刷刷侧目过来。
此处是一个混住的院子,挤了得有几十号人,房间也是多人一间,纪明晨在这里时没有意外地被排挤到阴暗潮湿最角落里的那张小床,一直是不起眼的存在,其他人想起他来时才会作践他一通。
骤然间,昔日瞧不起他的人目光都汇集在他身上,纪明晨看清那些人眼里的惊讶和艳羡,胸膛不自觉高高挺起,下巴也抬高几分。
而先前在路上遇到过纪明晨,震惊之余匆匆赶回来的几个人此时站在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都杵在那绞尽脑汁想些讨好的话。
他们可是看到纪明晨带回来好些内门的侍从,虽不知道这小子消失的这几天走了什么狗屎运,但肯定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得罪了,甚至要表现殷勤些,能让纪明晨不计前嫌别对付他们。
可院内的人没看到跟来的内门侍从,心思沉的决意先不说话,而脑袋简单的已经开始嘲讽了。
“哟,我当是谁,这不是大名鼎鼎的炼气期废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