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点头的瞬间,他身后的空间忽然生出异象。
水波般的涟漪凭空荡开,药室里骤起无名大风,疾风呼啸间,庞然浩瀚的法阵自澜澈脚底迅速生出,金光众横交错向四周蔓延铺展,咒法符文渐次亮起,须臾大阵即成。
澜澈笑着望向聆渊,微微侧了一下身,露出阵心,欣喜道:“阿渊你看,阵法我都布好了,你只需走进真心,心甘情愿祭出生魂就好……”
“真遗憾啊,本来还想待你炼化仙草,为我儿重塑肉身后再对你提这个请求。”他的脸上带着孩童般清澈欢愉的笑容,随意伸手一拂,片刻前刚被聆渊小心翼翼藏入怀中的荀草飘飘荡荡浮了出来。
澜澈的声音快乐得令人动容:“不过没有关系,宸玄那么厉害,他一定也有办法的……”
“他会做得比你更好。”
“从此以后,我和他,还有我们的孩子,会长长久久地依偎在一起,我们会是世上最幸福的一家三口……”
“别说了!”聆渊再听不下去,出声断然打断澜澈,继而又深深呼出一口气,重重地闭了一下眼,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你别再说了,我答应你。”
他很快又睁开眼,郑重望向澜澈的眼睛,说:“我愿意为你死。”
澜澈的视线在他脸上缓慢游移,不置可否地一挑眉:“这么爽快?该不会又在哄骗我吧?”
聆渊苦笑:“你别这样看我……这次是真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目光微闪,眸底隐隐可见水光,不得不略微偏过头,移开目光躲避澜澈的视线,“从前是我不够理智,总是欺负你、伤害你……还做错很多事,你会讨厌我、想要我消失也是理所应当……”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经很低了,断断续续犹如哽咽。
“虽然很舍不得,但如果我死在阵中能让你不在厌恶我……不,只要能让你少厌恶我一些,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说着他又重重一闭眼,似乎想让眼中泪水无声地消泯,谁知刚一闭上眼,就再也无法抑制心头不断泛起的酸苦,泪水几乎倾涌而出。
“别担心,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会满足……”他言语慌乱,始终不敢抬头看澜澈,生怕对方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稍和眼角不争气的泪水,“我这就去起阵,很快你想要的一切都会回来的。”
太平无忧的九幽魔域、幸福安乐的鲛族子民都会回来,君宸玄、我们的孩子,甚至是墨云和梅疏影……他们都会平安无事,你熟悉并珍惜着的每一个人都会回到你身边……除了我。
往后你的世界里,再也没有我了。或许这才是数百年来,你最大的心愿。
聆渊苦涩一笑,头也不回地向阵心走去。
在于澜澈擦肩而过时,他脚步一顿,期期艾艾地抬起头望向澜澈。
“我走了。”他说,“对不起啊,以前总是让你很难过,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终是伸出手去擦干眼角的泪痕,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澜澈,说:“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往后你想起我的时候,能不能因为这件事,少讨厌我一些……”
话还没说完,他又自顾自地一摇头,涩然道:“算了,你还是别想起我了。这样的我,根本不值得你想念。”
话音刚落,他再不看澜澈一眼,缓慢却镇定自若地走向阵心。
如果此时他不是满心失落悲哀,能够勉强分出些心神留意周围的境况,或许就能够发现各种异样之处:
无论是带他来此的梅疏影还是先前和澜澈说话的墨云君都悄无声息地消失得一干二净。
灵脉寸断的澜澈拂袖间就能结成力量磅礴的法阵。
被他用血脉结界覆盖着的宫殿凄风阵阵,魔氛逼人……
可惜他一颗心已碎成千万片,什么也察觉不到了。
每靠近阵心一步,阵法力量幻化而成的疾风如剔骨尖刀,深深刺破皮肤,剜进他的血肉里。
聆渊在阵心边缘停了下来,万般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澜澈。
最后一步,只要再向前走出一步,他就能踏入阵心,过往所有的记忆和爱恨都会随着他的神魂一起化为烟尘散去。
最后一面了。澜澈,你会对我说什么呢?
澜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很淡漠地望着他,眼底隐隐透出些许不耐。
你早该明白的啊,他不会对你有半分情意了,又怎会有话对你说呢?聆渊苦涩一笑,终于回过头,提步迈入阵心。
刮骨厉风在他身边无情肆虐,周围的所有声音仿佛在他迈步踏向阵心的刹那间变得很是遥远,整个世界倏然安静下来。
就在这一片寂静中,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不是自他身后,也不是从宫殿中的任何一个方向传来,而是微弱却清晰地从他意识深处响起:
“聆渊,不要过去。”
第164章 你做梦吧
“聆渊, 不要过去。”意识深处骤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清清冷冷,犹如一汪清泉涤荡灵台,聆渊猝然顿住脚步, 意识一下子变得无比清明,眼前所见瞬间变了一副模样。
窗明几净的宫殿药室和汹涌浩瀚的灭魔大阵都在倾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深处之地魔氛缭绕,垂头看去,脚下不知何时出现一道深不见底的天堑,污秽的血海翻涌咆哮, 令人胆寒。
聆渊悚然一惊,下意识转过身去, 诧异地睁大双眼。
应龙城巍峨宏伟的宫殿山赫然在目, 澜澈白衣素裹, 袖袍如云浪翻飞, 背对着他站在谈司雨面前,看不见脸上的神情。
意识和理智瞬间重回脑识, 数日来萦绕在心、挥之不去的怪异感犹如迷雾散开, 先前未曾注意到的细节终于一点一点漫上心来。
事情是从他上王城寻找谈司雨后就开始变得古怪,无论是梅疏影、墨云君还是澜澈的种种行为举止都透着一股异样, 毫无逻辑,就像为了达成某种目的呼吸激怒他, 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满含着蛊惑的意味,一步一步诱他踏入那个根本就不存在的灭魔阵。
澜澈见他清醒过来,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平静道:“你被他的力量影响, 被自己的心魔控制了心神。”
聆渊眼底先是掠过恍然顿悟的神色, 随后眸光彻底冷了下来:从他来找谈司雨之后所见的一切皆是自己的心魔吗?所以先前谈司雨以言语蛊惑, 本以为已被他持剑逼退, 谁知反而是自己彻底失去了意识,被自己的心魔所掌控,虚构出澜澈逼自己用生魂开阵的荒谬幻境。
谈司雨国师,果然智计过人,手段高明。
刹那的愤怒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满心劫后余生般的狂喜。
原来都是假的……
还好都是假的。
片刻前澜澈令他心胆俱裂痛不欲生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
澜澈没有厌恶他,也没有不想见到他……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只见谈司雨隐在宽大兜冒下的双目射出森冷的寒光,沉声怒喝:“我差一点就能让他神魂永灭!澜澈,为何你也要坏我好事!”
澜澈还没说话,聆渊就先他一步走上前去,拔剑出鞘,剑锋直抵谈司雨咽喉,“谈司雨,你也配对他大呼小叫?”
“这几日我与澜澈在一起,每日都温声细雨语,竭力讨好,生怕说错话做错事惹他不快。你又算什么东西,竟敢当着我的面对他无礼?”
谈司雨冷哼一声,起手结印,刹那间魔风呼啸而起,一道巨大的黑影自他身后无声升起,须臾便化作一道拥有无数条黑雾般细长肢体的扭曲人形,在半空中拂荡。
“我算什么东西?”谈司雨玩味的视线在聆渊身上来回扫视,轻嘲道:“当然是能杀死你的人。”
聆渊不屑:“狂妄!”
“小心。”澜澈蹙起眉,严肃道:“他的心魔吸纳了太多生魂,力量今非昔比,不可掉以轻心。”
气劲强悍的魔氛呼啸而过,吹起澜澈的袖袍和乌黑的长发,这让他霜雪般清冷无瑕的面容在夜风中苍白得触目惊心。
“哈!”谈司雨沉沉一笑,高昂起头,宽大的兜帽从他脑顶滑落,露出他因被浊气侵染而斑驳残缺的脸。
“澈儿果然目光如炬,虽然身无灵力,却还和过去一样能够洞悉万事。”
聆渊懒得听他废言,提着剑就往前一刺!他的动作利落狠厉,却略显慌乱,完全失了准头,还未来得及刺破谈司雨喉头的皮肤就被对方身后蔓延的黑色雾气拂荡开来。
谈司雨身形一闪,绕开聆渊高大俊挺气势强横的身形凑近澜澈,身后心魔跟着俯下身来,巨大恐怖的身影把澜澈严严实实笼在身下。
谈司雨垂头附在他的耳边,狠厉愤怒的声音瞬间变得轻柔又温和,和先前简直判若两人:“你为什么要来救他呢?这个人的父母狼狈为奸覆灭瀛洲,让你无家可归,流落在外吃尽苦头。
我谈司雨身为谈氏一脉最后的族人,肩负复兴鲛族的使命与责任,怎能见仇敌后人堂而皇之统治鲛族、将瀛洲地脉挪为几用?
更何况君聆渊本人对你百般凌虐折辱,篡改你的记忆,毁伤你的身体甚至断你灵脉,我亲眼所见,痛如吞刀,不忍再见你受他折磨——。”
“给我住口!”聆渊怒上眉峰,目眦欲裂,持剑当空刺来,杀气铺天盖地,怒意滔天。
谈司雨身法迅捷诡异,眨眼之间,心魔巨大的黑影就裹携着澜澈避开聆渊的剑锋出现在不远处。
“你看,他还是如此暴戾。”谈司雨语带轻笑,低声蛊惑道:“澈儿,只要你我联手,今日必定能让他伏诛。瀛洲、鲛族都将大仇得报,往日他施加在你身上的暴行,你也可逐一回敬。”
澜澈半垂着眼眸,神情隐于阴影之中,半晌才轻声说:“找他寻鲛族的仇,怕是找错人了吧。吞噬应龙王城数万鲛族子民生魂之人难道不是你?”
“我是在赐他们永生。”谈司雨仰头大笑道:“与我的心魔合而为一,便能永生不死,灵魂与心魔同在,永远脱离**的束缚,难道不好吗?澈儿,你我自幼相识,情谊非比寻常,若你愿与将自己的魂魄献给我,助我彻底诛杀君聆渊,我可允你保留自己的意识,从此与我共治应龙王城。”
“你做梦吧!”君聆渊手中憾海魔剑嗡嗡作响,破空击来,誓取谈司雨性命!可是此时因有心魔的力量加持,谈司雨实力暴涨,已全然不把聆渊放在眼里,唇边漠然勾起一个冷笑,心念随之而动,想要故技重施挟持着澜澈移动到一边。
可就在术法将起的一瞬,谈司雨忽然感觉怀中一空,下意识垂首,只见原本被他囚在怀抱之中的澜澈不知何时已从他的桎梏中脱身,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唇边隐隐挂着似嘲似讽的笑容。
“多谢国师抬举。”澜澈退后退后数步,站到聆渊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意味不明的目光在谈司雨残破的面容上轻轻一扫很快就又移开了。
“但是我可不想变成你这样。”他认真又诚恳道:“太丑了。”
刹那间,谈司雨怒意盈面,心魔之影豁然而起,二话不说直击聆渊澜澈而来。
“你身上旧伤未愈,灵力流失严重,绝非他的对手。”眼见强敌攻来,澜澈伸手拉住聆渊蠢蠢欲动的手,急声说:
“开传送法阵,逃!”
聆渊持剑备战多时,早想与谈司雨酣畅淋漓地大打一场,可谈司雨总是避其锋芒不愿迎战。聆渊怒不可遏,碍于对方鬼魅般的身法却始终无可奈何。此时终于又机会与谈司雨交手,怎能听得进劝。
谈司雨攻来的瞬间,他握剑的手被澜澈拉着,只好空出另一只手轻微地拍了拍,柔声说道:“你在这里别动,交给我来处理。区区一只心魔,我收拾他不在话下。”
说完,只见他挣开澜澈的手,身如疾风,冲上前去与心魔附体的谈司雨扭打起来。
兽类本能的凶性在血脉里沸腾、叫嚣,脑中所有理智都被汹涌的怒气掩埋。聆渊手握憾海,招式凶狠却毫无章法,招招都带着逼命杀意,却无一招一式真正伤及心魔。
反观谈司雨,肉身虽残缺不堪入目,身法却迅捷如电,携着巨大诡谲的心魔左冲右突逼杀聆渊,招招狠辣骇人,转眼间就在聆渊身上留下无数细小的伤口。
聆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加之心中急怒,理智逐渐被对方的凌厉攻势消磨殆尽,不过片刻就已招架不住。
“聆渊!”澜澈长眉紧蹙,竭力维持镇定的面容不禁露出急切之色,“如今的你不是他的对手,快走!”
当着心爱之人的面不敌对手,力竭而逃……这怎么可以!
“我还未尽全力!”聆渊心一横,刚想强催灵力,逼自己在上极限,却听澜澈略带怒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再逞强下去,你会死的。你死了谁带我回去?”澜澈急声道:“君聆渊,你想让我也死在这里吗?”
聆渊听之,犹如被破天重锤砸在脑顶,灵台顿时一片清明。
不错,自己此时尚有余力开阵带澜澈逃脱,一心逞强把自己逼上极限,若是胜了也就罢了,如果败了就再无力开阵护澜澈离开。
他可以用自己的性命赌,却不能将澜澈置于险境。
心念瞬动间,聆渊再无半分犹豫,急急向后退去,趁谈司雨还没追赶过来时,当机立断抓住澜澈的手,随即扬手凌空一劈,在半空中打开一道传送裂缝。
他挽着澜澈的手,利落又动作轻柔地把他推入裂缝,自己随之跟上,“咱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