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面如金纸唇瓣苍白得几乎透明,与上次应龙城分别时的状态简直判若两人,明显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聆渊心头略微一紧,浅淡的愧疚很快又被更加复杂的情绪淹没。
谈司雨的心魔之力竟有如此能为,能将君宸玄伤重至此?果然是小看他了。
“王上。”熟悉的声音从镜面中传来,剑藏锋在宸玄的床塌边上停了下来,低声道:“夜已深了,您早些休息吧。”
“时辰还早,无妨。”他刚说完这句话就开始剧咳,捂着唇的指缝间隐隐有血丝渗出。
“王上!臣去请针绝君来!”剑藏锋急步上前,挽起床塌边上的层层幔帐,只留下最后一层松松垂落,遮挡着君宸玄的病容。
聆渊看见他倚床而坐,膝上盖着薄薄一层毯子,面前叠放着两卷摊开的卷轴。隔着朦胧的床幔,隐约可见其中一卷记载着密密麻麻的文字,而另一卷似乎是阵法图谱,繁复的阵术符文看得他眼前一花。
聆渊一下子皱起了眉。
他怎会伤重至此?如今的君宸玄重新得到伽楠神珠,力量当至顶峰。按照自己的推测,谈司雨的心魔之力最多只能略伤他的元气,远不可能令其重伤呕血。
“没关系,请针绝君再配一些稳定心脉、暂时提升功体的丹药来就好。”宸玄略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压下胸口翻涌直上的血气,问:“应龙城的局势如何了?”
“浊气逼人,轻易无法靠近。”剑藏锋叹道:“臣派出的探子传来消息说,城中子民都被心魔控制住了神识,且那心魔每日需得吞噬大量生魂以维持力量,城中如今神魂俱全之人已经很少了,若再这样下去了,只怕……”
聆渊的眉心拧得更紧,谈司雨吞噬生魂的速度如此之快,怪不得力量成倍数增长。
“不能再拖下去了。”宸玄一阖目,卷起膝上两卷卷轴递至剑藏锋手中,正色问:“依藏锋看,哪一种办法更为可行?”
剑藏锋从他手中接过卷轴,却没有立刻打开,而起紧紧攥在手中,下一秒竟手握卷轴直愣愣地跪倒在地:
“王上,依臣看,此二法皆非良策!万万不可轻易尝试。”
宸玄和镜外的聆渊同时怔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失笑道:“你跪什么?起来说话。”
剑藏锋难得公然抗旨,对宸玄的话听而不闻,腰杠挺得笔直,半点要起身的意思也没有,“王上,您如今内伤严重,实不宜劳心伤神,化解应龙王城魔气一事等您恢复后再处置此事不迟。”
宸玄轻而坚决地一摇头:“没有时间了,再拖延下去,应龙城就要生魂俱丧。而今唯有登临通天之路引天道清气濯洗魔气、开启灭魔大阵二法能解眼前困局。”
“可是王上,无论登上通天之路还是开启灭魔阵都消耗极大,特别是灭魔阵——”
正当此时,枕臂而眠的澜澈眼睫轻轻扇动,聆渊力量未复,昏睡术法的力量眼见就要失效。
聆渊思绪飞快,当机立断把镜子往澜澈床头一放,急急退出隐秘的床帏间。
他其实还是有些生气的,气澜澈明明身在自己身边,心中却还时时想着君宸玄,睡觉之前都不忘看他一眼,更气那君宸玄,分明什么也没做却能让澜澈对他念念不忘。
可思来想去,他最气的还是自己,气自己明明什么都做了,却不如什么都没做,无论如何也讨不到澜澈欢心,即便只是一具心不在焉的躯体,也是自己用欺骗和隐瞒强行留下的,每一个和澜澈在一起的瞬间就像是偷来的一样,虽然令人欢喜和满足,却充满了深重的负罪感。
胡思乱想间,他已悄无声息地离开澜澈的寝殿,临到门前一错眼望见桌案上摊开平放着一卷阵法图纸。进屋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偷香窃玉的旖旎念头,根本没有注意画卷的内容,如今细细一看,果然是宸玄提到的灭魔大阵。
他不精于阵法,对君宸玄想做的事也不感兴趣,可是如果连澜澈都在费心钻研,他不禁也生出了一探究竟的念头。可还没等他靠近细看阵术图谱,殿外又传来隐约的人声。
“他差点害死你,你竟还愿意为他疗伤?”熟悉的女声在殿外想起,聆渊轻手轻脚踏出偏殿,赫然看见梅疏影的生魂伴在墨云身侧,从后殿的药房里拐了出来,缓缓行走在宫道上。
早些时候,他已从澜澈口中得知梅疏影生魂尚存,但对方一直拒绝与他相见,此刻是他在应龙王城沦陷后,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个义妹。
虽然早该想到对方会恨上自己,但亲见曾经敬慕自己之人的脸上露出厌恶和憎恨的神情,心头还是猝不及防地涌上缕缕歉疚和惭愧。
聆渊藏身擎天龙柱后,良久才听见墨云用平静得称得上毫无波澜的声音道:“医者,不就该治病救人?”
梅疏影冷冷一笑,不以为然:“他牺牲你的时候可不会因为你是医者而手软,就像他牺牲我的时候,不也没顾念到我唤了他百年兄长吗?”
“他做什么,与我做什么并不冲突。”墨云轻叹一口气,还想说些什么就被梅疏影陡然打断: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高风亮节,其实你救他不过是因为澜澈求你。”
墨云也不辩解,而是微不可察地一摇头,温声道:“他其实回头找过你。”
“……”
“君聆渊来寻我的时候,也问谈司雨要了你的肉身和神魂。”墨云长相温和,缓缓出声的时候仿佛天生自带一种让人平心静气的力量。
“只是那个时候你的生魂已经不在身体里了,谈司雨每日都会吞食许多魂魄,便以为你早就被他吃了,君聆渊才没有带回你的肉身。”他停了下来,望着梅疏影浅淡的魂魄之影,一字一句心平气和道:“我想他或许对亲近之人,也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样无情。所以,别再恨了。”
“……”梅疏影果然沉默下来,过了良久才轻声说:“我不是因为这个恨他。我本来就无父无母,无人照拂,当初也是君聆渊和王太后娘娘收留我,我这条命算是他给的,即便因他而死也不会心生怨恨。我只恨他完全不顾念王太后娘娘的心血、不顾惜王城数万子民的性命,随随便便就将城中无数人的心血乃至生命抹杀!”
聆渊:……
“他有他的目的和愿望我知道,也能理解。”梅疏影的声音越发低沉,每一句话里都带着浓烈得化不去的怨恨,“可是王城里族民又做错什么?为什么要因为他个人的私愿被无端牺牲?”
墨云沉默数息,半晌才安抚似地轻声道:“会有办法解决的,谈司雨很快就能伏诛了,澜澈不是已经在想办法了吗?”
“没用的。”梅疏影的神情略显平和,声音却陡然低落了许多,“他寄希望于灭魔阵根本就是一个笑话。谁不知道灭魔阵需要天地间清净至极魂魄作为阵引方能起阵?你觉得到时候谁会去填阵?他自己吗?”
第161章 蛊惑
“灭魔阵需以生魂为阵眼方能起阵。”梅疏影目中闪动着半嘲不嘲的光, 轻嗤道:“到时候谁来做这个阵眼呢?澜澈自己吗?”
墨云眉峰渐渐压紧,过了很久才犹豫道:“他不会的。他与王城、与城中鲛族没有太深的感情,犯不着做到这种程度。”
暗处的聆渊无声地攥起拳, 这个想法虽然毫无根据,却也并非全无可能,如果澜澈不是存了以身殉阵的心思,为什么要研究灭魔阵呢!
太荒唐了。聆渊想。抛弃王城的人是他,想要夺回的人是君宸玄, 吞噬城中生魂的人是谈司雨,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澜澈开灭魔阵。何况不就是区区一个谈司雨吗?当初他能把王城拱手相让, 如今亦能轻易取回。
聆渊闭上眼睛, 任由指尖深深刺进掌心的皮肉里。
是了, 不就是应龙王城吗?既然澜澈想要, 自己去从谈司雨手中夺回又如何?
聆渊喉头一动,深深吸了一口气后, 目送墨云二人消失在长长的宫道尽头, 而他则沉默数息,头也不回地走出殿外化光离去。
血脉之力顿时发动, 宫墙、殿柱上的禁咒符文再度渐次亮起,拖着这间华美恢弘的宫殿又一次陷入沉眠。
*
黑紫色的魔氛翻腾, 不甘消散的怨灵化作幽森的鬼火浮荡在半空,昔日庄严美丽的宫殿山一片狼藉。
“这不是王上吗?几日不见怎么憔悴成这般模样?”谈司雨紧裹黑袍的瘦削身影忽地出现在负手立于高台之上俯视宫城的聆渊身后,懒洋洋的声音里满是幸灾乐祸的笑意。
聆渊漫不经心的声音轻轻响了起来:“前些日子出海取了些东西,过程颇为不易, 所以有些疲累。”说着, 他转过身来, 冲谈司雨一扬好看的剑眉, 说:“倒是国师容光焕发,看上去颇为得意啊。”
谈司雨轻声一笑,缓声道:“说来多亏王上馈赠,城中鲛族灵气充沛,心魔得灵气滋养,自然力量不俗,更能为王上守好这一方城池。”
“哦?说起来本王也是今天才注意到,不过短短数日不见,这城中生魂的数量竟已所剩无几,国师大人果然胃口不差?只是本王不记得自己曾允你将王城中的生魂吞食得如此彻底。”
谈司雨似不以为意地淡漠一笑:“我说今日王上何以踏足此地,原是兴师问罪而来。只是难道王上不记得了?你我之间早有约定,我助你对付君宸玄,让他无暇分心对付你,而你将王城交由我看顾,城中之人的魂魄任我享用。怎么?前几日带走了墨云君还不够,今日又是为谁而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已经十分不善,远不如上次见他时的恭敬顺从,低眉顺眼。
聆渊顿时眉峰紧蹙,不悦道:“你不过是帮了本王一次,却已近乎将整个王城吸空,还不够满足吗?”
谈司雨冷笑一声,语气更加阴沉:“怎么,王上想毁约?”
“呵。”聆渊短促地轻哼一声,魔剑憾海应声而出,锐利剑锋直指谈司雨,“既然被你看出来了,我也不瞒你。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我的容忍极限,到此为止吧。”
谈司雨先是脸色一变,很快又阴沉地笑出声来:“王上,你是什么人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在我面前装大义凛然?你对旁人向来薄情寡恩,如何会在意我杀了多少人?吞了多少生魂?”
聆渊冷声道:“我是怎样的人还轮不到你来评说。你若识相,便快将此地浊气驱散离开,你我的约定就此作废,否则别怪我与你动手毁约。”
“别急啊我的王上。”谈司雨“嗬嗬”怪笑,声音里骤然多了几分蛊惑的意味。
“您向来不在意这些,今日之所以急吼吼前来与我刀剑相向,必定是您的澜澈殿下又有求于您了吧……”
“有求必应,无条件满足他的任何要求,可真是让人艳羡啊。”
聆渊长眉深锁,厉声打断道:“少说废言,你到底滚不滚?”
谈司雨听而不闻,声音越发低沉沙哑,带着难以忽视的邪恶力量,一点一点撬动聆渊心底的防线。
“可是你对他这么好,到头来还是一点用也没有。他对你有过好脸色吗?有求于你的时候便冷着脸留在你身边……”他的声音低而清晰,仿佛能够直视他人脑识中的所知所向,极有蛊惑意味。
“你对他毫无用处的时候则看也懒得看你一眼……这样对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他,真的值得你为他百般退让吗?”
“混账!”聆渊怒上眉稍,提剑就像谈司雨砍去,口中断然大喝:“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说他的不是?”
谈司雨的身形在憾海冷厉的剑锋劈砍而来的瞬间化为黑烟四散,阴森诡谲的声音却仍在四周回荡:
“他想得到这座王城,是为了您还是为了他自己?亦或是……为了其他横亘于你们二人之中的第三人?”
澜澈在睡梦中紧握铜镜的画面、澜澈眼稍泛红把泪水抹在镜面上的画面随着谈司雨蛊惑人心的低语声在脑海里徘徊不去。聆渊狠狠一摇头,强行把这些画面驱除出脑识,可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四周早无谈司雨的气息。
“好好想想吧,王上。我永远是您最忠诚的臣下,若下次您再来的时候还想从我手中收回一切,我自当心甘情愿献出,只是我不忍您错付真心啊……”
“狡诈!”聆渊暗骂一声,收回魔剑略一犹疑后就转身离开。谈司雨向来奸滑,此时让他逃走,必定难寻踪迹,要解决他只能徐徐图之了。
击杀谈司雨失败,聆渊无奈回宫,继续在澜澈面前装病弱。所幸那之后没多久,澜澈似乎觉得封锁聆渊全身穴道让其动弹不得确实有些太粗暴了,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终于请墨云解开聆渊身上的穴道让他能够行走自如,只是还封着他的灵力,不许他动用法术。
可刚做完这一切,澜澈很快又悔不当初。因为无论他走到哪里,重获自由的聆渊总是寸步不离跟在他身旁。
他看书的时候跟着,睡觉的时候跟着,就连发呆的时候也跟着,仿佛一个错眼不见,他就会消失似的。
在耐心即将耗尽的时候,澜澈试图同他讲道理。
“我说过你痊愈之前我不会离开这里的,所以你没有必要一直跟着我……”
聆渊一本正经道:“墨云君说了,英招的烈火不仅伤在皮肉,连筋骨都能焚毁,我这属于伤筋动骨,需要多走动。”
“墨云还说过这话,我怎么不知道?”
聆渊轻咳一声,探过头去看他手中书卷,强行转开话题道:“看什么呢?别看了,陪我聊天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