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消一切灾劫,为自己过往所做付出代价……才有机会……得到原谅……”
聆渊攀着刀梯,竭力仰头,试图越过黑沉浑浊的阴云望见此道的终点,但是目之所见始终只有插天而入的无尽长阶。
只差一点了。聆渊无声地咬牙,强撑着因剧痛而痉挛的身躯,继续向上登去,直到灵力、气力都完全耗空,甚至魂魄都开始因为疼痛而颤抖,仿佛身体里的根根骨骼、寸寸筋络都在叫嚣着哀嚎。
快了……再上前一步……
每踏上一阶刀梯,血肉被无情地割开,鲜血自身体里涌出,他反而觉得身体轻松、神魂清明不少,仿佛过往所造罪孽的都随着鲜血从自己身上流泄而出。
这样也很好。意识逐渐混沌之际,聆渊混乱地想。
若他终能顺着通天之路登临神域化消自己亲手造成的灾劫,是不是就意味着天道终于洗去了自己的一身血腥?
澜澈他,会因为自己洗掉了一身罪孽而原谅……不,甚至不需要原谅,只要能少恨自己一点、少讨厌自己一点,在往后漫长而宁静的岁月中,能稍稍忆起一些君聆渊这个人,在想起他的时候,记忆中涌现的也不全是自己当年对他所作的恶行就好……
这样,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剥离掉自己这些年种种粗暴残忍的恶行,他和澜澈之间,又还剩下多少可供人回忆的愉悦记忆呢?
算了。聆渊深吸一口气,在无人可见之处,苦涩而无奈地勉强笑了一下。
你还是忘了我吧。
手段用尽,到了最后还是一无所有,被人厌弃,如此结局,是他罪有应得。
身体机械似地沿着长阶步步而上,但是意识却越来越模糊,终于,就在神识即将彻底消散之际,脚下触感忽然一变,利刃刺破血肉的锐利痛楚倏然消失,足底的触感细腻而绵软。聆渊垂头望去,只见血色长梯已远在身后,自己脚下一片松软纯白,不知何时竟已踏上了云海之顶。
眼前云海翻腾,无数裹携着清圣气息的烟云飘浮在身侧,气氛祥和而宁静,很是令人心安。
这里……就是神域吗?
强撑气力攀上成千上万的刀刃天梯,聆渊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两步,却难耐浑身上下割骨刮肉的剧痛,原地摇晃略一摇晃,终于不支倒地。
*
浊气弥漫的九幽王城。澜澈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撑着结界金色的气墙,跪坐在地,双目茫然地望着隐入云霄的血色天梯。不久前聆渊虚弱难支的身形已经没入云层,再不见踪影。
云顶之上,会是什么样的呢?是和这里一样,遍布锋利可怕的刀刃,还是另外一副骇人可怖的景象呢?
澜澈胡思乱想之际,撑着结界的手心忽然一空,瞬间拉回他的神识。
本就因为聆渊灵力流失而不断削弱力量的赤金色的结界终于彻底消失在眼前,身体再无桎梏,澜澈却惊骇地睁大了眼,满面痛苦。
聆渊用血脉之力筑成的结界,力量会削弱,却不会无缘无故消失,在主人没有现身解除结界的情况下,结界猝然消失便意味着主人的神魂已经散去,彻底无力控制自己的力量……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澜澈茫然无助地伸手,在空无一物的虚空中徒劳地摸索着。
没有,什么都没有。困锁他许久的结界彻底消失了,长久以来聆渊萦绕在他身侧的气息也消失了。它们消失得那样彻底,仿佛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
澜澈怔愣地跪坐在原地,良久后才神情恍惚地抬起头,无助地望向刀山一样耸立在前方的通天之路。
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蹭”地一下站起身来,迈开步子,走火入魔般直朝那长梯奔去。
聆渊是从那里爬上去的,他一定就在通天之路的尽头。他这是什么意思?不顾别人的意愿,我行我素地独自承担一切?长久岁月来,还是只会做这些自我感动的事,当真毫无长进!
谁要他做这些了?谁要他去死了?哪有这样的?
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凝成明珠坠下的瞬间,天地间再起轰然巨响。
谈司雨狂怒的攻击戛然而止,倾注浑身气力支撑护城结界的宸玄众人和王城之下惊惶不安的九幽城民听闻声响也不约而同地抬头望来。
随着响彻天际的轰鸣声,直插天际的通天长阶崩然倒塌。一阵“噼啪”乱响,无数染血的刀刃失去支撑,颓然倾倒。
一道清圣的白光刺破天穹,利箭一样穿透天地间浓黑浊恶的魔氛。紧接着,金光自天穹之上巨大的豁口处迸射而来,呼啸着将充斥着大地的浊气驱散。
“吼——”金光射下的一瞬,浊气就开始缓缓散去,早就不成人形、化作无形鬼气的谈司雨怒喝一声,遮天蔽日的黑暗身躯竟也随着四散的浊气满满收缩,力量随之减弱。
“是神域的清圣之气!”剑藏锋不禁喜上眉梢,高喊道:“君聆渊成功了!”
“区区清气,能耐我何?”谈司雨的力量来源被打散,实力大减,暴烈的怒吼声震天响起:“杀了你们,再吸纳你们的神魂之力为我所用也是同样!”言毕,身形瞬变,漆黑的身影顿时层层抟起,化作狂卷的飓风朝宸玄的护城大阵逼杀而来。
宸玄面色冷沉,长眉紧蹙,厉喝道:“凝神戒备!”
谈司雨穷途末路、孤注一掷的一击,宸玄心知此招力量殊为霸烈,即便自己倾注全力,又有剑藏锋墨云等人的助力,怕是也难承此击。他紧蹙长眉,瞬间改变对敌之策,在谈司雨化作魔风逼命而来、即将撞上结界的一刻,迅速收起结界,凝起周身气力,以血肉之躯强行拦下谈司雨面前,生生挡下对方毁天灭地的一击!
“噗——”虽已有所防备,对方力量的来源也已被清气驱散,但谈司雨终究入魔太深,尽纳心魔的力量,实力不容小觑,一击之下还是将宸玄逼得口吐朱红,身形瞬间倒地,无力再战。
剑藏锋急急冲上前去,却被面露狰狞的谈司雨狠狠拂开。
“先杀了你们,再去解决君聆渊……”谈司雨咆哮道,忽然神情一滞,视线越过宸玄落在众人身后,忽然森森笑了起来:“哈哈哈哈,看来已经不需要了,君聆渊怕是活不长了,什么上古神魔后裔?烛龙也好,应龙也罢,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藏锋墨云等人闻言一惊,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向后望去,却见君聆渊残破不堪的身躯犹如断了线的风筝,从云海之顶飘摇而下,在即将砸落在地的瞬间,被急奔上前的澜澈接在怀中。
“嗡——”一声清脆剑鸣,宸玄没有分神回望,而是强行唤出神魂深处的武器,以剑撑地,扶着剑柄勉力站了起来。
“来!我还能再战!”他提剑在手,不慌不惧缓步上前,唇角仍有血痕,却不减通身威压。
谈司雨哈哈大笑,不屑道:“笑话!你拿什么与我战?”
话音刚落,只见宸玄不知从何处捧出一团金光灌入剑中,冷声道:“凭本王的神魂之力,是否有资格向阁下请招?”
魔族不死不灭,只要魂魄尚存,无论身受多重的伤,都能再度聚化成形,可若是魂魄受瞬,便再无聚化可能。
剑藏锋和墨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里看到了无以言表的惊诧。
宸玄此举,是打算与对方不死不休了。
第172章 激战
天摇地动, 通天之路地从底部开裂,刀刃长阶出现斑驳的裂痕,迅速向左**倒。巨响嗡鸣, 碎刃沙石铺天盖地。
从天穹坠下的时候,聆渊的意识已经十分朦胧了,身体疼痛难当,身上每一处伤痕豁口都仿佛是从无间鬼域里探出的鬼爪,毫不留情地把他拖入漫无边际的苦海。
四周一片喧嚣, 感受到鲜血一点一滴从伤口处流失带走身体温度的同时,他还听见护城结界碎裂时发出的“刺啦”巨响, 听见周围鼎沸吵嚷的人声, 听见谈司雨气急败坏的咆哮, 听见有人急切地呼唤他们的王上……
神域的清圣气息已经荡尽谈司雨的力量来源, 接下来的一切都仰赖君宸玄的了。所有人的视线和希望都齐聚君宸玄身上。聆渊心中忽然有些酸涩。
澜澈,此刻你也和所有人一样, 在看着他吧。
本该如此。聆渊眼睫轻颤, 无声地叹息。他是力挽狂澜的救世英雄,我是引发灾劫的灭世祸首, 我怎配留得住你的目光?
这样最好不过,待你回过神来的时候, 我已为自己过往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永坠永夜,你便可以再无任何挂碍,与他长留光明……
聆渊的身体无力垂落, 身形在虚空中簌簌下坠, 就在朦胧的意识即将彻底弥散之际, 虚软无力的身体却迟迟没有感受到砸落在地的痛楚, 而是稳稳落去澜澈温软熟悉的怀抱中。
他浑身上下都是被刀山剑雨割开的豁口,鲜血把一身黑衣都浸透了,朱红色的血渍在黑沉的衣袍上看不开异样,直到澜澈一伸手把他接在怀中,染血的衣袍蹭上鲛绡,血渍才在皎白的衣料上洇开,把澜澈的衣襟染上一片血色。
聆渊重伤的身躯完全使没有了气力,就像一个意识全无的醉汉瘫软在澜澈怀中,犹如一块沉重的巨石,拖着澜澈缓缓跪坐在地。
聆渊的眼皮其实已经沉重得完全睁不开了,但在意识到怀抱着自己的人是澜澈后,他还是重重一咬舌尖,强迫自己睁开眼来。
“澈……咳咳——”他的手轻颤着抬起,似乎想去触碰澜澈的脸,可刚抬起手,胸腔深处便猝不及防地泛起一阵血气,不可抑制地急促咳喘起来。
喉头涌上浓重的血腥气息,即便竭力忍耐,还是有不少血沫从唇角沁出。有那么一瞬间,聆渊觉得很挫败,他还有许多话想要对澜澈说,可是临到头来,他却虚弱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无力说出,连抬手摸一下心爱之人的脸都再也做不到了……
可就在满心绝望苦楚之际,无力垂下的手忽然被人握袖,像上拉起。鲜血淋漓的手心乍然触碰上细腻柔软的皮肤,触感略有些湿冷,还残留在脸颊上的咸湿泪水浸透掌心狰狞的伤口,带来钻心的刺痛。
聆渊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眸中满是欢喜又不可思议的复杂神色。
澜澈握着他的手腕放在自己脸颊旁边,双目微阖,在他掌心里轻蹭,从伤口中汩汩流出的鲜血沾染到白玉无瑕的面容上,留下一片殷红血渍,大滴大滴的泪水接连不断从澜澈眼角滑落,经由脸颊上的血痕,凝成绯红的鲛珠掉落在地。
“会……咳咳……会把你……弄脏的……”不顾手心的剧痛,聆渊竭力屈起五指避开澜澈新雪一样的肌肤,不忍让污浊的血痕蹭到对方脸上。
可澜澈根本不理会他,反而更加用力地抱紧他,很轻地哽咽了一声,“疼……”
聆渊的意识越发涣散,心神难以集中,乍听澜澈的话,还以为他在问自己疼不疼,于是勉强笑了一下,安慰道:“没有很疼……只是看着可怕……别怕……”
澜澈闭着眼摇头,一言不发。
你不疼,我疼啊。他想。
为什么明明卸下所有防备穿过剑海踏上刀山、被片片锋刃割开血肉伤得体无完肤的人是聆渊,可是为什么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紧紧钳住,每呼吸一下胸口处便跟着急促地筋挛,让人痛苦难当呢?
“我好恨你啊……”仿佛过了数百年,澜澈才从漫长的沉默中回过神来,就着把侧脸埋在聆渊面目全非的掌心里的姿势,阖目轻叹。
“我知道……咳咳……”聆渊难过极了,他本就不奢求澜澈可以原谅自己,可当自己从天顶坠下,被澜澈搂进怀中的一刹,他的心底还是有过那么一瞬的期待和狂喜。
在经过这么多事情后、在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力挽狂澜的救世主君宸玄身上时,他还愿意走上前来抱着自己、他还愿意与自己说话……是不是意味着他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自己?是不是意味着在做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牺牲后,澜澈他终于开始原谅我了……
谁知根本不是如此,当他认为自己已经竭尽所能赎罪之后,澜澈开口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竟还是“我恨你啊……”
聆渊喉头一滞,想要强打精神说些什么,可还未等他张口,就听澜澈哽咽着重复道:“君聆渊……我真的……真的非常讨厌你……”
“我知道……不要再说了……”聆渊无奈又酸涩地苦笑一声,胸腔深处泛起的血气直冲喉头,惹得他咳喘连连,接下来的话再也无力说出口。
别再说了。往后我再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再不会惹你厌烦了……
“我讨厌你……分明说着喜欢我,却一次又一次让我伤心?”澜澈秀丽的眉峰深深拧紧,揽着聆渊肩膀的手悄无声息地召出骨刃,声音一点一点变得轻缓,仿佛一拂即散的微风从耳边掠过:“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忍见你受伤难过……”
话音刚落,就见他持刀的手略微一扬,刀尖朝着自己心口急掠而去!
他的速度飞快又毫不犹豫,可是聆渊的双眼一直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在他举刀的瞬间就意识到了澜澈的意图,终于在骨刃刀尖堪堪就要刺进对方心口的电光火石间伸手紧握住刀刃,强行阻止澜澈刺心取血的举动。
“别……咳咳……别这样。”聆渊哑声道:“天道造成的伤害……你的血……也治不了……”
澜澈的手腕在聆渊的桎梏中挣扎扭动,可对方仿佛倾注了浑身气力,澜澈挣扎许久竟是徒劳无功,半点也挣不出。末了,只得松开五指,任由骨刃“哐啷”一声落在地上,带着哭腔喊着:“你伤得太重……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