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多和司马紧随其后,我追到池塘边,那小吟都没了顶了。黑漆漆的池塘什么都看不见,那孩子铁了心要死,挣都不挣一下,一点声响都没有,连落在何处都寻不到。
“小多,去叫人来,点上火把!”司马厉声吼道。
我沿着池塘转了半圈,太阳穴突突地跳,这倔孩子,怎么心眼儿那么实?我知道这事儿跟我脱不了干系,他要真死了,我一辈子不安心。想到这里,把心一横,踢了鞋子,跃入了池水中。
“商商!”
司马听到动静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拦了。我踩着水,露出头来,示意他放心,“我会水,我先下去找。你让小多他们快点来。”我深吸一口气,没入水中,等到眼睛慢慢适应了水底微弱的光线,我才发现这池塘并不深,但要淹死小吟倒是绰绰有余。我循着方才他落水的大致方向,潜了五六米就看见墨色的水草之间那张粉妆玉琢的小脸忽隐忽现,衬着浓密的睫毛和鲜润的红嘴唇——
靠,死得漂亮!
我暗骂,憋着气游过去拽他的胳膊,拽不动,低头一看,那双脚叫水草给缠住了,鞋子不知道去了哪里,光光的一双脚丫惨白惨白的。我憋不住气,只好赶紧探出水面。
“找到了……”我一伸大拇指,指向小吟落水的位置,家中的仆人举着火把纷纷赶到,一听这话,一个接一个往下跳。
“你赶紧上来!”司马冲我叫。他已经叫雨给淋得透湿,盛怒的脸在夜色和火把的映衬下泛着一层青色。小多在一旁给他打伞,被他一掌推得老远。
“不行……我怕他撑不下去了……”我喘平了气,深呼吸,又潜入了水中。
水里的能见度很低,深秋了,又是雨天,体温下降得很快,我第二次下水之后,水草之间的小吟已经同一具美丽的雕塑没什么区别了。仆人们正试图把他的双脚从水草的纠缠中拔出来。
我游过去,捧住那张冰冷的脸,把口中的氧气吐入他的口中。别死,小吟,你还那么年轻……
胡大托着被救出来的小吟游回岸边,我刚探出水面,见岸上的人七手八脚地要往回抬,忙叫他们放下——
我精疲力尽地爬上岸,奔到已经没了呼吸的小吟身旁。几个同小吟平日关系好的小厮已经开始哭了。“吵什么!闭嘴!”我吼。幸好考驾照还学了点急救的毛皮。此刻死马权当活马医了。
我解开小吟的衣服扣子,拿手按他的人中穴,没反应。不知道是冷还是怕,总之我全身发抖,牙齿直打战。司马忙抓过婢女手中的斗篷,将我裹住。我顾不上道谢,赶紧让小多过来,让他托起小吟的头部。我一手捏住小吟的鼻子,而后深吸了一口气,俯身用双唇包住他的嘴唇,用尽力气往里吹了两次气。我的周围一片抽凉气的咝咝声,围观的家仆们个个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司马轻咳了两声,用不太自然地声调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CPR。”我没好气地回答,兀自观察小吟的□是否有起伏。没效果,再来。数1,2,3,吹气,1,2,3,吹气……
我正着急,司马却把我从小吟身上拉开,“你教我,我来。”小多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怎么也没想到他家主子任我胡闹就算了,自己也跟着胡闹。
“握紧拳头,拳眼向上,猛击这里。”我指着小吟胸骨正中下段。
“可别敲坏了。”小多嘀咕。
司马的拳头已经落了下去,咚的一声闷响。我怕他没轻没重再敲,便连忙把他推开,趴到小吟心口听了一会儿,“有心跳了!”我激动地大声叫唤。司马呼出一口长气,如释重负。仰面躺在池塘边的小吟呛了一口水出来,同时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司马……灮……不要你……管我……”
哎,果然是个死心眼儿的倔孩子。
“你真不吃饭?”我故意拨拉着碗里香喷喷的腊肠饭走到小吟面前。
抱着一仆不侍二主的贞烈,小吟被我从司马那里强要过来之后就开始绝食抗议。他趴在床上,抱着枕头,闷哼了哼,把鼻子躲进臂弯里面,避开饭菜的香味。
“你狠,不吃就不吃,饿死了,我给你立贞节烈夫牌坊!”我忿忿地骂完,把翡翠绿珠一块儿招呼过来,就把案子摆在他床跟前吃。他见我们一群人,主不主,仆不仆的,打闹成一片,不由得皱了皱鼻子,一脸鄙屑。
“公子,你干嘛要他过来啊?他可讨厌呢!”绿珠偷偷附在我耳边说,“仗着自己漂亮,不把人放在眼里,不就是司马公子给买回来的……”绿珠话还没说完,翡翠就冲她挤眼睛,绿珠一扭头,“就说给他听见了又怎么样,他就是那涫云轩里出来的么!”
“涫云轩?”我把嘴巴里的米粒咽下去,伸长了脖子过去打听。绿珠笑得一脸诡秘,凑到我耳边,叽叽咕咕一通说。我恍然大悟,哦,怪不得这小吟长得如此俏丽呢。
“别听绿珠胡说,”翡翠瞪了一眼笑瘫在地上的绿珠,对我说,“司马公子是好心,小吟那时候才七八岁大,公子见他可怜,就给买了回来当书童。”床上的小吟当作没听见我们的话,把脸埋在自己的臂弯,一声不吭。
吃过了饭,司马派人送了一些消肿的药来,我拿着在小吟眼前晃了几晃,“他其实还是挺在意你的!”小吟脸一红,头就转向了床里头。
我让绿珠来给小吟上药,两个人同时大叫不可以。我瞧瞧小吟那紧张的样子,乐歪了嘴,“你瞧你伤的那地方,还要本公子亲自服侍你。”我把翡翠绿珠都支走,把药罐子打开,几步跳上床去。小吟吓得往里头缩了缩,楚楚可怜的小模样真招人疼——不是,欺负。好不容易找个身量比我还孱弱的,不欺负对不起自己良心!
“脱裤子,脱裤子,快点。”我嬉皮笑脸地命令。
小吟惊慌失措地捂住自己的裤子不放,我举着药罐子扑过去要扯,他捂得更紧,正闹得不可开交,司马从门外走了进来,见我们俩在床上滚到一处的样子,眉头一蹙。我缩了缩脖子,赶紧从床上跳下来,把药罐子往他手里一放,“喏,交给你了。”
我转身去倒茶,只听床上的小吟发出一丝婉转的颤声。哎呀,别在我屋里就干嘛了吧。我奔回去警告,结果发现是小吟这孩子太敏感,一碰他的身子就筛糠似的抖三抖。我屏着气看司马伸手解了小吟的腰带,把裤子褪下,小吟呜咽一声,睁着一双发湿的眼睛回头看自己那惨不忍睹的臀。司马取了药还没碰上肉,小吟那软绵绵热乎乎的身子就惊得一跳,口中溜出一串毫无意义的促音——
“小吟,你给我忍住,再鬼叫就换我来给你抹。”我吓唬他。这又没干什么,出的是什么声儿!听得我心里都七上八下的,像有猫爪子在挠!
小吟不敢吭气了,攥着锦被扭来扭去,口中只粗粗地喘气,那气喘得我在一旁听着都快捯不上气了。乖乖,这药上得——肝肠寸断!我再瞅这边的司马,他也没干嘛啊。我抹抹自己的胸口,老气横秋地甩甩脑袋,“哎呦我的妈,吃不消你们,我回避……”
司马一把将我拉住,我跳起来,扯开被拉住的袖子,龇牙咧嘴地怪叫,“你,你那手,刚碰他哪里啊?洗没洗,你就抓我的衣服!”
司马丢了手里的绢丝手帕,一声不响走到小吟的床头。小吟身子一颤,扒住了枕头不放。司马硬生生地掀开他捂住的枕头,从被褥下面竟抽出一把锋利的短刀来。他转向我,挥了挥那明晃晃的刀刃,冷笑着告诫我,“你还不了解这孩子,他不是你应付得来的。”说完,他把那刀掷在地上。
我踉跄着倒退了半步,不敢置信。我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啊,还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救他,他怎么恩将仇报?!
“还要留他吗?”司马微微地眯起眼睛,观察着我急剧变化的表情。
“要!”我一口咬定。
不仅是司马,连床上的小吟都大吃一惊。
司马离开后,我把那小吟身上床上又搜了个遍。一边搜,一边低骂,“你别以为我是吃素的,养不家的小白眼狼!”这样的恶奴是该好好给点规矩,教训教训了。我唤来翡翠和绿珠,七手八脚地把他的手脚绑在了床上。
“等一下,头上的笄,腰带,凡是硬的物体全部解下来拿走。”我觉得自己有点象监狱里的牢头,看看还不服气正左右挣扎的小吟,我又补充,“别让他趁我们睡着,又寻死觅活的!”
第二天醒来,我兴冲冲跑过去看那个被我们五花大绑的小吟,突然发现床上没了人影!哎?这样也能跑掉?
“是早上小多来领走的。”
“司马把他要回去了?”
“不是,说是……卖了……”翡翠小心翼翼地说。
29-上了头条
“司马灮,你可真是缺了大德了!”我还没迈进屋子就破口大骂,“你把那么小的孩子卖到哪里去了!就他那身子骨,出去怎么活?!”一个小丫鬟正在打扫书房,听到我的声音,抱着花瓶一脸茫然,“公子出去了。”
“那小多呢?”
“小多跟公子一块儿走的。”
“去哪儿了?”
“城里。”
我愤愤地转身回自己的屋子。等了一日,不见人回来。我再去问,回话说那两人今晚住在城里不回来了。我气急败坏回去吃晚饭,翡翠绿珠都不明白我干嘛生这么大的气,有钱人家买卖奴婢都是很正常的事
“那孩子死心眼,出去准活不了!”我说完,狠狠咬了一口苹果。大水缸,作孽,始乱终弃,玩腻了就扔,不是东西!我在肚子里叽里咕噜把司马给骂了个狗血喷头。
“可他差点伤了您呢。”绿珠提醒我那个小恶奴的罪行。
“教训一顿就算了,怎么能卖人呢!”我哼一声,扔了手里的苹果,爬上床闷闷地睡了。
第二天到晌午,还是不见司马人影,我怀疑他是故意避而不见,就在我打听着道准备去城里寻他的时候,小多优哉游哉地回来了——
“小多!你主子呢?!”我冲过去揪住小多的领子,“你们把小吟卖哪儿去了?!”
小多惊慌失措地回答,“公子没回来,忙一天了,说那边的屋子……”
“别废话!我问你小吟呢?!”我没好气地打断了他的噜苏。
“公子不让说……”小多怯怯地说。
“你真不说?”我正左右寻找能够威胁他的东西,只听小多喃喃地嘟哝了一句:“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呗。”
涫云轩!!
缺了大德的大水缸!
“带我去!!”我怒吼。
小多瞄一瞄我,“您先换身衣服。”
“做什么?”
“万一出门被你哥的人认出来,我怎么跟公子交代。”
我想想有理,便去换了钰儿的衣服。小多已经套好马车只等我出发。马车从位于城西的宅子通过直城门缓慢驶入长安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我掀开车帘朝外张望了一眼,城里人多,马车行不快,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压根就没心思去欣赏长安的夜景。
小多出发前就叮嘱,那涫云轩不比别处,别看是□场所,可里头的人都惹不起。为什么?就因为它招待的客人都是达官贵族。越是有权有钱的人就越有些怪异的嗜好。又为什么?吃饱了饭闲的呗。他们自认为高人一等,又不想同外面的凡夫俗子混在一处,因此这涫云轩也是个极隐秘之处。
马车走走停停,途中经过城西南的未央宫,拐过好几个街市到了城北一隅。这里靠近东出的宣平门,居住有不少权贵。小多驾着车停在了一处不太起眼的门前。我下了马车,看里头黑灯瞎火的样子不大象是热闹的风月之所,便疑心小多诓我。
“马车进不去,来这儿的,就算是王公贵族也得下了马车,自己走进去。”小多颇有经验地在前头带路。我后面跟着,肚子里嘀咕,看来是跟着那大水缸常来这里。
进门一处普通的院落,不象妓院,倒象是茶馆,坐着几人,似是昏昏欲睡。见我们进来,其中一人站了起来,那人三十多岁上下,身量不高,垂着双手,眼睛泡泡的,像是睁不开,怎么看都是一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他见着小多也不说话,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直接领着往屋后走。
出了后门,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片青翠的竹林,林间长廊若隐若现。我们沿着长廊往更深处走,走了足有十几分钟,这才见到了涫云轩的真面目。外面看这涫云轩依旧是一座不起眼的半新不旧的楼阁,大门一开,却是别有洞天。楼里的金碧辉煌在大门打开的同时忙不迭地逃出来,连同屋里那奢华的摆设一齐晃了我的眼,震得我半天没回过神来。墙壁竟仿用未央宫中椒房殿,以椒和泥涂墙,涂金的大柱,鸿羽帐,暗香浮动,溜滑的地板能照出人影来。一进门,一扇紫琉璃的屏风挡住了视线,只见影影绰绰的人影穿梭,夹杂着浅笑娇吟,同春嬅里喧哗吵闹的情形迥然不同。
正诧异间,只见从屏风后曼曼飘出一男子,身上不知用什么香料熏过,类似于玫瑰月季的味道,又不太像,怪怪的冲鼻子。他一边走一边还在回望,同身后的一人说笑。我躲躲闪闪了几回,还是被这个没长眼睛的撞上——
“咦?”那个男人上下打量着我,然后跟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大叫,“又安!又安!来稀客了!”说完,他就哈哈大笑。屏风后面显出一婀娜的长影,一头乌黑的发束在头顶,脸上傅粉,胭脂点唇,一身华服,袖下露出的腻滑的小臂,那十根手指真正若葱根。他见到我,扬起细挑的眉毛,双手合抱胸前,露出一脸嘲弄。
“这儿的老板。”小多凑过来告诉我,到了这儿,连小多都变得细声细气的。
“姑娘,这里不接待女客。”艳丽的老板倒还算有礼貌,我原以为他会直接找人把我们丢出去。
“我来找人!”我提高了嗓门,算是给自己壮胆。这种地方,很不符合我一贯胆小怕事的性格。我暗自懊恼,怎么一时冲动就自己闯来了,应该曲线救人,逼大水缸把人要回来的。
“找人?”艳丽的老板讲话轻轻柔柔的,笑得也和气,“找什么人?”
“找我们家小吟。”我越来越心虚了,恨不得脚底抹油,抽身就逃。
又安还是笑得一团和气,欠了欠身,让了条路出来,“那进去吧。”
我大跌眼镜。小市民的多疑上来了,莫不是有诈吧。疑疑惑惑在门口踌躇,哪知小多大摇大摆就晃进去了。又安笑盈盈地等我迈腿,我只好硬着头皮也跟进去。身后那个满身烂月季味儿的男人不知同又安在做什么鬼脸,惹得又安笑得春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