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铭彦道:“公主用心良苦,嵇兄有此贤妻,当真是有福啊。”
“有福之人应当是我。”长乐亭公主笑道,“司马公子,虽然现下他们都说叔夜是靠了我身
份的庇荫,但我信百年之后,世人多的是知道嵇叔夜,我只是个陪衬罢了。”
司马铭彦一怔,继而也笑道:“公主所言,实在过谦。”
第二八章
林朗虽不明白朝堂之争,但隐隐觉得他们二人话中有话,再想起昨日在向秀府上,司马铭彦
只一句话便让嵇康变了脸色,林朗大致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恐怕长乐亭公主此番是借着
一席素菜表明自己并无参与纷争之意,同时也劝诫司马铭彦少添些事端,毕竟嵇康也算是个
名声在外的人物。
果然筵无好筵会无好会。
林朗本来吃着这些素菜还算开胃,此时见着他们一来一往的台面话,也提不起多少胃口来。
待到饭毕,长乐亭公主着人收了碗筷,这才略带歉意道:“叔夜怕是醒不了了,天色已晚,
我一届妇人,也不便多留诸位,不如下次我们夫妇再登门拜访谢罪。”
这时有仆人在公主耳边说了句什么,公主笑道:“我听叔夜说伯伦爱吃甜食,便差人去买了
些,不如带回去吃吧。“
就在此时,嵇康房中传来幽幽一声琴音。
那琴音悬成一线,霎是突兀,过后便再也没了声响。
长乐亭公主微微挑起的眉尖和缓下来,轻笑道:“定是我那猫儿误拂了琴弦,叫诸位见笑了
。”
司马铭彦抱拳施了一礼,道:“公主客气了,今日有幸得见公主丰姿,又蒙公主款待,实乃
我等荣幸。天色已晚,我等就不多叨扰了,公主也请留步,早些安歇吧。”
林朗本意是想在这借宿一晚,等明日天明城门开了便去京城,此时对着长乐亭公主,也不方
便再提这话,只好接过下人递过来的一包点心,跟公主道过谢出了门。他埋头走路,没出几
步,就差点儿撞到前面那人身上。
林朗及时刹车,好歹没有撞做一处,他嘀咕道:“干嘛忽然停下来……”
司马铭彦却没有应他,只侧过身对司马攸道:“攸,我还有点事,你们先走。”而后便自行
离开。
他的这番态度倒是叫林朗有些莫名,不过相较于之前隔三差五找碴儿,林朗还是情愿像现在
这样,权当是不相干的人好一些——从此以后,也依旧是不相干的人,林朗自嘲一笑。
此时司马攸轻轻捏了他的手,略有些担忧道:“刘伶哥哥,今天还是随我回太守府吧,别跟
大哥生气了。”
“我不是跟你大哥生气,我……”
“既然不是跟他生气,那就跟我一起走嘛,我晚上一个人走还是有点儿无聊呢。”司马攸不
由分说,拉着林朗进了同一台轿子,按着他坐好,又指了指他手上那包东西道,“刘伶哥哥
,公主给你带的什么好吃的,能让我瞧瞧么?”
“呐——”刘伶将手中那一包递了过去,心道:这司马攸确实是少年心性,什么都好奇。
司马攸打开那密密层层的几道包装,一股浓郁的甜香味儿便散发出来,他笑道:“好像是桂
花糕呢,这个季节居然还有桂花糕,真是稀奇。”
林朗本就是喜欢甜食的人,此时也忍不住笑道:“是挺香的,要是想吃就吃吧。”
司马攸拿了一块递给林朗,自己拈了另外一块咬了一口,而后乍舌道:“哇啊,好甜!太甜
了!”
“是吗?”林朗尝了一下,倒是觉得刚刚好,加上晚上吃饭食而无味,这会儿吃着这桂花糕
倒是觉得十足香甜。
司马攸不过勉强又咬了几口,又不好意思扔掉,只得三下五除二吞掉,再也不去拿第二块,
此时见林朗已经吃了两块,不由感慨道:“刘伶哥哥,你还真是挺能吃甜的。”
林朗笑道:“我不单喜欢吃,还会做的。攸公子要是感兴趣,下次可以尝尝我的手艺,当然
——我会少放点儿糖。”
“刘伶哥哥还会做点心?”司马攸显然吃了一惊。
林朗察觉自己失言,这刘伶分明是一贵介公子,多半连厨房都没进过,不过话已经出口,再
加上死无对证,他便硬着头皮道:“嗯,因为喜欢吃,所以间或学了些,虽然上不得台面,
但是自己吃着倒还是可以的。”
司马攸一脸的钦羡,又拉着林朗问了不少话儿,然后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京都美食来。等他
说累了,侧过脸来,却发现林朗靠在轿子那边,腿上还搁着包点心的油纸,人竟是睡着了。
他暗笑一声,把那些纸张团了团,递出去嘱咐旁边的长随扔了,而后忍不住伸出指头调皮地
轻戳下林朗的脸,小声道:“爱吃甜食,还爱睡懒觉,刘伶哥哥真像是小孩子……”
这一戳下去,手指的触感倒是极其良好,司马攸见林朗没醒,不由又戳了两下。林朗“唔”
了一声,皱了眉头动了一动,吓得司马攸赶紧正襟危坐。
司马攸半晌才敢再看过去,却见林朗并没有醒,只是斜斜坐在轿中,身子前倾,只怕稍一颠
簸便要跌出轿子。他赶紧将人扶了斜靠在在自己身上,嘀咕道:“你如果伤了,大哥肯定会
骂我一通的,乖乖坐好啊……”
司马攸刚及束发之年,从未与亲人之外的人过分亲近,此时搂着林朗,倒是有几分的不自在
,但是怀里的人可能是刚吃完桂花糕的缘故,隐隐约约有股甜丝丝的气息。他忍不住凑到他
鬓边嗅了一嗅,那气息淡淡的,若有还无,几丝散乱的发丝扫在鼻端,微微有些痒。他心念
一动,拿了自己的辫梢去逗弄林朗,只见林朗无意识只见嘟囔了一句,侧过脸去,竟是将脸
埋在了他胸前,较之一般男子要柔细几分的发丝垂落下几缕,在空中微微摆荡。司马攸不知
怎的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那晃动的发丝不像是在空中摇摆,倒像是一下下撩拨在心上。
轿中空气似乎憋闷起来,连身上都要热了几分,司马攸微红了脸替林朗把头发拢了,轻声唤
道:“刘伶哥哥……”
林朗却半点儿也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司马攸抱着他,又不敢太紧,又不敢松手,也不知挨了多久,轿子停了,长随道:“公子,
已经到了,还请下轿。”
司马攸恍然回神,动作倒比脑子快了几分,早将林朗抱在怀中出了轿子,把人送至房中。
一灯如豆,映得林朗的本来深刻的五官柔和而模糊,司马攸托着腮帮子坐在床边,喃喃道:
“明明你没有神仙哥哥好看啊,不对不对,我还是喜欢神仙哥哥那种的……”
嘴上虽这样说着,司马攸却还是忍不住看着床上那睡得毫无防备的人:单薄的夏衣之下,胸
膛有节奏的起伏着,呼吸声在这安静的夜里分外明显,他衣袖之下的手是柔软的,司马攸还
记得握住的时候那种触感,以及之后被司马铭彦用巧劲警示的麻痛。此时那个严肃的大哥不
在,司马攸轻笑了一下,放心大胆地将林朗的手握在手中,小小声道:“刘伶哥哥,你可千
万不要跟大哥说哦……”
林朗睡得很沉,司马攸禁不住伸出另一手去,轻轻地拍了拍,哄到:“刘伶哥哥,好好睡啊
……”
窗口吹来一阵凉风,司马攸本来还不觉得,现在却有点儿燥热起来,握在手中的手轻轻动了
动,挣了出去,而后手的主人慢慢慢慢地蜷起身子来,像个孩子般缩成一团。司马攸不知怎
的心中一阵迷惑,越发觉得眼前这人柔和得像是青山中一抹黛色,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叫
人想要靠近些,再靠近些。
他伸出手去,不可自抑地想要触摸那张柔和的脸,从眉尖到脸颊,从鼻尖到嘴唇,然后他的
指尖留在他的唇上,那样柔软,叫人忍不住轻轻摩挲起来。然后某个湿热的物事触碰了手指
,就那么短短的一瞬,司马攸却像是触电一般,赶紧缩了回来,再望过去,那人唇上已经多
了一抹淡淡的水色,灯火下,有幽深的光,诱惑着,像是无声的邀请。
司马攸像是受到蛊惑一般,倾过身去,一点一点,想要用自己的唇贴着他的……
咋合即分。
司马攸捂着的唇,像是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一般,略有些急促地喘息着,脸色涨得
绯红,等他再回过脸去,却又止不住想要再深入一点,刚刚的接触实在太浅太短,还来不及
分辨是什么滋味,他再次倾过身去,慢慢地贴合着,唇上是柔软香甜的气息,他不自觉地伸
出舌尖,想要更深入一点品尝……
就在此时,门口一阵轻响,司马攸一惊,已从这绮梦中陡的惊醒,他煞白着脸,本能地躲到
床后,屏住呼吸,不想叫人发觉他此时仍在屋中。
第二九章
“小九!”
进来的人居然是大哥!
司马攸吓得心都差点停跳,虽然他在习武方面惫怠了些,但怎么说都是将门之后,又是师从
同一个师傅,当初不屑一顾的屏气凝神功夫现下好歹派上了用场。不过他又有些赧然,也不
知今天中了什么邪,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分明知道大哥对床上那人颇有好感,却还是逾
了矩;而那人虽然看上去对大哥不假辞色,但暗地里也是在意的——这样一来,倒显得只有
他像个不相干的局外人……
司马攸思及此处,心中有了微微的酸意。
司马铭彦见林朗沉眠,也是一呆,而后使劲推了推,道:“小九,醒醒!”
林朗悠悠然醒转过来,乍一睁开眼睛,吓了一大跳,喝道:“是你!”
司马铭彦显然没想到林朗这么大反应,却还是记起自己的初衷,问道:“小九,你可有觉得
不对劲?”
“不对劲?能有什么不对劲?!”林朗也是睡得迷糊,也不管前面这人到底是谁,只是怒道
,“你大半夜的有完没完?”
“没事就好……”司马铭彦倒像是松了口气,正准备起身,却不想被林朗揪住了领子。
“你动了什么手脚?!”林朗咬牙切齿道。
“怎么?”司马铭彦一时间有些忡愣,也忘了林朗此时的动作有多无礼,只是疑惑道:“你
不是没事吗?”
“你真是明知故问!”林朗不自在扯了下自己的衣服,沉声道:“你是不是给我下了什么奇
怪的药!”
“我没有……”司马铭彦有些头痛。
“别狡辩了,你这混蛋!”林朗使劲推开他,跌跌撞撞地滚下床来,胡乱套上鞋子便往屋外
走。
“小九,你等着,我去给你找个郎中。”司马铭彦见他脸红气喘,大概猜出了他中的是什么
药。之前他在嵇康府上听得那莫名其妙的一声琴音,便觉得有些古怪,等到出了门再折回去
,就见嵇康昏倒在琴案旁,长乐亭公主匆匆赶过来,将人扶了去床上,屋中并无多少酒味,
而且看嵇康的模样并不像是酒醉不醒,倒像是被人下了安眠的药物。他心知不妙,又找了嵇
康府上地位较低的仆人来逼问,才知道他是喝了长乐亭公主做的羹汤之后睡下的。
而长乐亭公主不让嵇康出席晚宴,一人应对他们,看上去并非只是出于表明立场或者警示的
缘故,否则嵇康在场的话,他们更有优势和说服力。如此算来,唯一的原因只能是这个不相
干刘九。嵇康对刘九素来关照,关系亲厚不同于常人,这长乐亭公主身为嵇康之妻,应当早
有了妒意,而她顾及身份,多半不会用猛药,只下了些无伤大雅的东西,目的也只不过是让
人出丑。
思及此处,司马铭彦便明了了几分,匆匆赶回来,才知道公主所赠的那一小包甜食,已经被
林朗吃完。
“少假惺惺了!”林朗一把拂开他伸过来搀扶的手,喝道,“让开!”
司马铭彦道:“小九,你相信我,不是我做的。”
“信你?!”林朗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哈哈大笑,连泪都笑了出来,他此时脑中
如同火燎,也顾不上什么后果,只是一字一字恨声道:“李、铭、彦,‘相信’这两个字,
你居然说得出口!”
“你……”司马铭彦如遭雷击,僵立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林朗讥讽一笑,冲出门去,提起院中的水桶,打了一桶井水便往身上浇。
“阿朗,是你?……”司马铭彦呆了半晌,终于喃喃自问,而后跟着冲了出去。
躲在床后的司马攸十足的困惑,并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在打什么哑谜,不过现在无人在屋中,
正是出去的时候,他蹑起脚正准备从窗户出去,却不想门“嘭”的一声再次被撞开,却是司
马铭彦扛着一身湿淋淋的林朗进来扣上了门。司马攸望天扶额,只好再次藏了回去。好在司
马铭彦此时似乎无暇顾及其他,居然也没有发现屋中还另有一人在。
林朗一拳打在挟持自己的人脸上,用了十分的狠劲。司马铭彦也不避开,顿时嘴角豁开一道
口子,鲜血细细地渗了出来。
“阿朗,你要打就再用力一点。”司马铭彦放了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林朗眼中也不知是怒还是恨,也不管这许多,拳头直至就挥了过去,打在那人胸口是一声声
闷响,到后来,他也打累了,停了手在一旁喘着粗气,梗着脖子道:“你以为这样就算了吗
?!”
司马铭彦苦笑一声,道:“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任你处置。阿朗,是我欠你的,是我对不
住你……”
林朗冷笑一声,道:“如果我要你一命还一命呢?”
司马铭彦低了头,取出自己的短剑。
林朗一凛,不由想起早上那场屠戮,心中仍有余悸,但此时,怒意占据了整个思维,他半步
也未退缩,直直站在司马铭彦身前,嘲讽道:“怎么,又要杀我?”
司马铭彦将剑出鞘,反手将剑柄递了过去,另一手指着自己的心脏,道:“阿朗,看准些,
往这里刺。”
床后的司马攸险些惊呼出声,心道:大哥这到底是中了什么魔?居然会把性命任由别人处置
!
林朗恨恨道:“你以为我不会吗?李铭彦,我告诉你,你错了!”他一把夺过短剑,深吸了
一口气,强忍着控制着手上的颤抖,将剑尖送了出去。
司马攸摘了辫梢的璎珞,就要出手,却不想那短剑在胸前三分处停下,而后改道往司马铭彦
手臂上一划。
“你想痛痛快快死,没那么容易!”林朗微红的眼眶中已有泪意,盈盈的几欲坠落,他道,
“我要一剑一剑慢慢让你死,李铭彦,你这个混蛋……混蛋……”
他声音有点儿抖,剑却是颤巍巍地再也没有落下。
司马铭彦心中一痛,也不管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短剑,一把上前揽住林朗,哑然道:“阿朗,
你不要心软,只管刺。”
林朗手中的短剑垂到一旁,泪水终于落了下来,他沉声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我?你
这个混蛋……我就这么入不得你的眼吗?我们那么多年,都是白过了吗?”
“阿朗,对不起,都是我惹的事,却要连累你!”司马铭彦简直要将他扣进自己的身体一般
,抱得那样紧,他道:“他们已经找到我,也知道我有你。我如果不动手,他们便会先拿你
开刀……他们向来都是用最残忍的方法杀尽仇家身边所有的人,再对最后一人出手。阿朗,
我们躲不过,我情愿你死在我手上,也不想你被他们……”
话已至此,司马铭彦再过铁血,此时也哽住了喉咙。
“哐当”一声,短剑坠地!
林朗反手抱住他,指尖陷进紧绷的肉里,狠狠地撕扯着,他喑哑着嗓子,恨声道:“你以为
你这样说我就会原谅你吗?你这个懦夫!”
“阿朗,我是混蛋,我是懦夫……”司马铭彦眉头都不皱,手臂的伤口鲜血早已渗出,染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