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有很多种方法。成国没有我,短时之中不会垮掉,可是昊国若是没了你,你说说,究竟能撑
上几天?”
庆泽仰天大笑道:“如此,便是威胁我了?”
“随你怎麽想。”黎姜丝毫不以为甚,脸上一派安然。他头顶的城墙上,一片死寂中隐隐有人影
晃动。白虎紧盯著他,攥紧短剑的手指骨节发白。
黎姜忽然深深看著庆泽,问:“你很舍不得?”
“你也很舍不得?”庆泽不答,反而问他。
黎姜毫不犹豫点头:“平生至爱,至死不舍!”
庆泽听罢,微笑道:“可惜,如今的他,心中没有你!”
黎姜脸色顿时深沈。
庆泽不紧不慢道:“我说过,他不是无双。至少我将他带回王宫的时候,他已经不是无双。平生
至爱唯此一人!我与他,皆是此念。”
黎姜不语。良久,他摇头道:“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带他回去的。我明明亲眼所见,你怎能非要
说他不是双儿?”
他又叹息道:“放眼天下,能称得上英雄的,只有你我。岩狩本是个能叱诧风云的,结果因为理
不清对你的感情,终日不思进取。若给你十年八年时间,昊国必能与成国对峙天下,你何必因为
双儿现在就和我过不去?这不是自找死路麽!”
他的瞳眸越发漆黑,钉死在庆泽眼睛里,一字一句道:“割了这块心头肉,我就给你十年时间!
”
窗外雪漫漫,暗夜雪光照寒月,衾帐香暖,正是睡觉的好时候。
风月睡得正香,翻个身无意识的抓取身边最熟悉的温暖,却抓了个空。梦里一惊,杏眼倏然张大
。
偌大个王塌,只余他一人。
风月心头猛地一跳,叫道:“庆泽!庆泽……”
外边守夜的青龙已经进来,风月急忙问道:“他呢?庆泽呢?”
青龙道:“大王有些事情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快睡吧!”见风月头上都是汗,便走近些问道
:“做噩梦了麽?怎麽出了一头汗。”说著,便拿起床边的帕子为他擦汗。
风月微微有些气喘,垂下眼帘道:“没,我睡著忽然就吓醒了,现在心跳快得很……感觉很不好
……”
青龙有些吃惊,将他重新扶到被里,道:“大概是魇著了,没事的。”
风月却瞧见他手心里似乎攥了个黑黝黝的东西,心里又是一跳,忙问道:“尧哥哥,你拿的什麽
?”
“没什麽,快睡吧,大王一会儿就回来!”青龙暗说不好,刚才听见他惊叫便忙不迭的进来,手
里一直攥著个兵符也忘了揣好。
虽是知道成王只带了两个人,凭大王和白虎不足为惧,可青龙仍是不放心。白虎临走时两人对望
一眼,他便明白接下来做什麽───调集守城的弓弩手藏於城墙之上,将青城围个结结实实,以
白虎贴身藏著的短剑为号令,又迅速安排十个亲随,穿了白衣服远远跟著。安排好一切,青龙便
一直攥著兵符在外面小厅里走来走去,心中委实紧张。
风月见他不答,心中不安更甚,一骨碌爬起来去拉青龙的手。青龙无奈,只好摊开手掌给他瞧,
眼睛转向别处,小声道:“夜里没什麽事,拿著玩的……”
风月却知道他不惯在庆泽和他面前撒谎,想起白天的事情,一颗心立刻提到嗓子眼,颤声叫道:
“他、他……是不是……和成王……”白天的事情青龙立刻就告诉了庆泽,风月也知道那人便是
和无双渊源极深的成王黎姜,当时便心神不宁。不想晚上庆泽竟然十分卖力,弄得他晕乎乎不知
不觉睡了过去,这时才知道那是故意的。
青龙见瞒不过,便稍稍点头,安慰他道:“放心!黎姜只带了两个人,大王不会有事!”
风月冷汗涔涔而下,摇头道:“庆泽曾说黎姜狡诈坚韧,他既然肯冒风险来青城,一定是有万全
的打算。他虽不动武,却一定是要用强武来逼迫庆泽的!这已经不是他们两个人的问题了。”
青龙点头:“我明白,所以已经安排好人手了。”
“杀了他?”风月咬咬嘴唇道:“只怕没那麽容易!成国强大,若是成王死在昊国,那昊国离灭
国也不远了!庆泽也知道这个……”
他突然抬头道:“尧哥哥,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对不对?带我过去!”
青龙大吃一惊,下意识的就要拒绝,却看见风月一双杏眼如黑水晶一般明亮,透著无与伦比的坚
毅执著。知道定是拗不过他,青龙心里狠了狠道:“那就快穿衣服,我带你去!”
9
十年,足够养壮兵马,成就庆泽统一天下的梦想。
这是一个诱人的条件。
庆泽只微微一笑,反问黎姜:“我愿以天下来换他一人,不知成王又能如何?”
黎姜紧抿薄唇,看见一骑青骢马朝这里飞驰而来。
他慢慢笑了,笑容如雪般纯净,又如冬天正午的阳光般温暖。他那麽一个深邃到了冰冷残酷的人
,竟然能向人展露如此春风扑面一样的笑容。
青骢马还未立稳,风月还在晃动中,这个笑容已经落在了眼底。
暗暗吃惊一把,风月在青龙的扶抱里下马,看也不看黎姜,径直走到庆泽马前。甜甜一笑,朝庆
泽张开双臂。
庆泽仿佛知他会来,没有丝毫惊讶。也是一笑,轻而易举的将他抱上马来,放在怀中。
风月这才抬头,慢转水瞳,正正看著黎姜。
那笑容如春风扑面,也如春风般倏忽然来去无踪。此刻黎姜脸上,是比初春的雪还要冰冷的冷硬
。而他所有的气息,甚至能够影响周遭的一切,就连环绕在三人两骑周围的空气,也要被他散发
出的冰冷给冻上了。
他低声道:“够了双儿,别胡闹了!”
风月只觉得胸口滞闷至极,当下只想掉头就走再也不要见到这人。却又不能,慢慢摇头道:“旧
日蝴蝶,早已魂飞魄散不知所踪。以前是无双,现在是风月。”
黎姜脸色越发难看,却不说话,只是看著他。黑得勾魂摄魄的一双瞳仁中流光异彩,转过千言万
语,冰冷渐渐融化,化为割也割不断的思念和温柔,可又一眨,便是盛也盛不住的悲伤。
风月几乎要迷失在这诡丽的眼神中了。这多情的眼睛,是否曾经日夜看著无双?是否曾让无双迷
恋?
心里莫名的一痛。身後庆泽紧了紧有力的手臂。
黎姜轻声道:“你还在恼我强迫你吗?不管你怎样恼恨我,我对你都不会变的。”
强迫?!
“黎姜!”庆泽低吼:“昊国虽小,但也不会那麽容易被你灭掉!我若此刻斩你於马下,定是件
举国欢庆的喜事!”
黎姜不为所动,只一味看著风月。
风月想起青龙说起无双死前的状况,越想越像是被人……一股古怪的感觉油然而生,便冷下一张
脸,声音毫无温度道:“不知道解忧听到这话会作何感想。”
黎姜稍一怔,微蹙眉头道:“双儿,你以前从不计较这些的。”
“口中不计较,可不等於心里不计较。”心中稍微定了定,风月道:“其实你从来都没有好好了
解过无双对不对?”
黎姜良久不语。他紧盯著风月,强烈的压迫感旋然而至,风月被他盯的浑身僵硬,不由自主向庆
泽怀中靠去。
黎姜又看了一眼,突然摇头道:“你变了。以往你虽然从不说,但我们心里都清楚的。你以前看
著我的眼睛,都明明白白写著你的心意。可是如今,为何你的眼神如此陌生?”他说著,双眼不
再看他们,转而望向墨蓝的夜空。
一芽弯月,独缀苍穹。黎姜双目飘忽起来,天地随之苍茫,无尽之中仿佛只有他一人,嬉笑怒骂
无人敢应,正如独月照空。
“也好。”他不紧不慢道:“既然这样,我们便重新开始。”他对风
月微微一笑,竟是百般宠腻的神情,“过去那麽多不顺心的事情,就让它就此逝去也好,我不逼
你。若是哪天受了委屈难过,只管到成国来找我就是。此生此世,我都等你。”
说完,他又深深看了风月一眼,对庆泽道:“我便给你十年时间。十年之间,成国不会对昊用兵
。十年之後,你若不能与我抗衡,便是我错看了你!”
说著,他径直打马离去,留给众人一个挺拔如山的背影。他的声音再次传来:“记住,我只是为
了双儿高兴,与你无关。”
风月沈默地看著他山脊一样的背影,突如其来的孤寂与悲怆尽数涌上心头。却听见身後庆泽一声
肺腑感叹:“为王就当如此!”
言罢,仰天大笑。
阳光的脚步渐渐迈得大了些,到了四月里,青城终於满眼春色。遍地的松林嫩芽吐露,一眼望去
,层林由墨绿转为生机盎然的青色。冻土早已消失无踪,农田里一派稼穑繁忙。
高高的崭新水车立在河中,有身强力壮的农夫双脚上下汲水到高坡处。那里原本长满荒草,如今
垄壑相间,一条条嫩嫩的青绿延伸开去,都是新种的禾苗。
轻风抚面,如世间最柔软的纱,掠过世间最迷人的脸。太阳不骄不躁温温软软,融化的冬雪涨满
河渠,清澈无比,远远便能听见水音悦耳的欢唱。
这天气,正是踏青的好时候。
风月不耐寒,一个冬天整日包裹得严严实实,行动间颇有不便。温度逐渐回升,终於脱了厚裘换
上新作的春衣,看著好天气,心里也痒痒起来。
庆泽整天忙得很。削蕃设郡,本就是件极为浩大难做的政治工程。且不说郡县长令的人选与考核
极为繁复,就是那些小降侯,哪个不想挣扎两下?中间颇动了点武力。
桔香进来,见他已经醒来,笑道:“啊呀,公子好早!”
风月佯怒:“大胆!竟敢嘲笑本公子,当心我炒你鱿鱼!”此刻已然日上三竿,他又睡过了头。
月盟刚刚成立的时候还曾踌躇满志的早早起来,如今一切步入正轨,除了做些重大决定,没啥事
情可让他操心的,睡懒觉的习惯又悄悄抬了头。
桔香手拍胸口,惊叫道:“呀!公子好可怕!桔香本来是给公子送新衣料的……”
“衣料?”风月立刻翻身坐起,睁大眼睛问道:“昨天不是刚送来过五大箱吗?那麽多我怎麽可
能穿得完,怎麽今天又送来?”
“不多啊!”桔香笑眯眯的给他裹好被子,道:“昨天到的那些是桑脂刘老板送的,今天到的这
些是乐长岭的宋老板送的。不是一家嘛!再说了,他们都有钱得很,区区几箱子衣料对他们不过
是九牛一毛。”
说著,青龙进来问:“我叫人抬来了,一箱箱看看?”便有几个侍卫抬了六个硕大无比的箱子进
来。见风月睁著大眼无辜的看著,青龙苦笑道:“你的专用府库里都要放不下啦!还有好多在路
上走著呐。没办法,谁叫纸卖得太好!”
这事情的起因,一来是纸的发明实在是旷世创举,一旦用了便很快成为日常所需,而天下又只有
这麽一个会造纸的地方,二来风月有心扶持昊国商业,给了那些个大商户们许多优惠措施,三来
风月是大王身边著名的红人,谁都不敢怠慢,四来商人都是人精,没发现风月有什麽特殊的喜好
,後来察觉他喜欢穿光鲜亮丽的衣服,便纷纷投其所好网罗天下上好衣料,不惜大费周章的给送
来。
松岩的好衣料,皆出自成国来锦,年年为成国王族上供名贵衣料。也是多了这一层缘故,风月对
这远道而来的数不清的好料子,始终心怀特殊之感。那一箱箱衣料,质地细软光滑,颜色清亮讨
喜,风月明明一眼就喜欢得很,可偏偏心底有些抗拒。仿佛这些东西,不是商人们孝敬的贡品,
而是黎姜专门为他送来的礼物。
桔香给他穿好衣服,风月下得床来一箱箱看去,果然又是来锦的衣料。
“好像和昨天的差不多嘛。”风月嘟囔著。
那边桔香接嘴道:“当然啦!来锦织得天下最好的衣料,他们当然都是从那里买来的嘛。”
风月迟疑问道:“这些,当真都是他们买来的?”
青龙明白他的疑虑,肯定的点头道:“都查过,都是商人们自己买来的,放心吧!”
风月想了想,摇头道:“算了,反正是人家送上门的……对了,庆泽呢?”
“早去内阁议事啦。”桔香笑看他一眼,满脸都是“只有你这麽懒”的表情。
风月不理会她,抱怨起来:“啊?我还想出去走走呢。天气这麽好,又没有什麽事情可做……”
那边桔香招呼侍女伺候他洗漱,青龙笑道:“那呆会儿就去内阁找大王好了,若是让你太闲,不
定出个什麽鬼主意又让我们忙个半死。”
风月嗯了一声,忽然想起他尧哥哥如今性情开朗很多,心里一喜,冲青龙甜笑。
青龙却打了个小寒战:这小家夥又想起什麽鬼主意了?每次这样笑,都没好事情……
10
踏进议事厅里,正看见庆泽跟一个八九岁大的男孩说话。仔细听来,原来是问他最近都读了什麽
书之类。
风月一愣,再看那正在发身长大的男孩,眉眼疏朗双目圆睁,一张小脸精神勃发,掩不住兴奋的
回答庆泽的问话。无论多眼拙的人都能看出来,他哪一点不是庆泽的翻版?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
的,活脱脱一个少年庆泽!
庆泽听闻他进来,对他一笑,笑容中藏著极大的满足,瞧的风月心里微微一酸。
再怎麽相爱,能给他这种不同於爱情的满足的,仍然是另外的女人。一刹那间,对宁好的不安和
悲哀有了感同身受的体会。
那小男孩看见风月,眼睛徒然一亮,亮晶晶纯真的眸子里瞬间涌起惊诧和景仰。庆泽笑道:“这
便是伏楠。”
伏楠,昊王长子。庆泽十八岁大婚娶宁好,十九岁由娟妃为他产下第一个孩子,便是眼前这个八
岁大的男孩,庆伏楠。
风月有些复杂的笑了笑,道:“看见他,就知道你小时候长什麽样子了。你们这里没有相机,光
看那些画像始终让人觉得不真实。”
庆泽自然不知道相机为何物,但是和风月相处久了,常从他口中听到奇怪的词语,开始还好奇问
问,後来渐渐也疲沓了,选择自动忽略。
听见风月说他们长得像,开心的摸了摸伏楠的头顶道:“是啊,我的儿子里,就数伏楠和我长得
最像,只是他脾气温顺,和我差远了!”
说来可笑,风月在王宫里住了这麽久,还从未见过他的儿子们,只听他说过。之前风月不常出门
,庆泽总也有意无意的不让他们有机会碰面。他去看儿子们,也从不专门说给风月听。
这其实是庆泽从不说出口的细心之处。
可如今风月常常在宫里四处走动,早晚有碰面的时候,与其到时候尴尬,还不如早早让他们认识
彼此。想是顾及这一点,庆泽才有意无意的让他们碰上。
风月心里一暖,便不再怅惘不安,嬉笑道:“什麽叫和你差远啦?你那脾气怪好麽!”看看伏楠
身上的衣服,颜色深重,全然不合少年神态,便蹙眉道:“伏楠的衣服颜色也太暗了,小小年纪
怎能跟你这老头子一样穿这麽重的颜色?我那里有几个富商送来的衣料,质地颜色都很好,给伏
楠多做几套新衣服吧。”想了想,又笑道:“我也穿不完,干脆给儿子们都做几套衣服好了。”
庆泽宠爱无比的看著他,笑道:“好啊,反正都是我们的孩子,你想怎样就怎样吧。”他故意加
重‘我们的孩子’几个字,看风月脸上现出一抹粉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