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迎著凉爽的风,大声问:“庆泽究竟怎样了!”
黎姜脸上没有什麽表情,仿佛刚才脆弱悲伤的是另一个人。偶然留下的泪水,早已被风干,此刻的他,仍旧是个需要仰视的王。
风月得不到回答,又大声问了一遍。
黎姜这才住了马,立在城外河边。
“昊王果然没有让我失望。”黎姜面对秋水大河,平静地说:“两个月间,他已将平国占去一半。”
平国国土,是原先昊国的两倍有余,庆泽大军再怎麽气势如虹,能做到这一步也是不易之极。
风月吃惊道:“这麽快?”
黎姜看著宽阔的河面,嘴角向上微微勾起:“他心急,自然快。”
说完,不待风月再问,掉头向回走。
白马刚走出几步,就看见一人骑了枣红马飞奔而来。近了才看清,原来是解忧。
解忧看见他俩,一贯淡然的脸色却明显难看起来。黎姜眉头一皱,随即叹气道:“你何必担心,我不过是带他出来走动走动。”
解忧哼了一声,与黎姜并驾齐驱。
风月依旧闹不明白,只是觉得这两个的所为,都让人如坠云雾。
回到紫璇宫,见青龙正在门口走来走去,十分不安。
风月一言不发地挣下马,嗒嗒奔过去拉住他,转身进去。
青龙紧张的神色总算缓下来,回头看看解忧,又看了一眼黎姜。
这二人就这麽无声无语地并辔立在紫璇宫前良久,黎姜才低声道:“你这是何必……”
解忧哼道:“我不想看你做对不起我的事!”
黎姜忽然笑了出来,问:“这麽说,是吃醋了,才奔去找我的?”
解忧面上一红,下了马把缰绳交给侍从,转身就走。
黎姜看著他的背影,又笑了两声。
入夜,星斗遥望人间。
成王寝宫。
黎姜面色深沈地看著手中的信件。
平王永昌向成求援。
若不助平,不等今年过完永昌就是庆泽的阶下囚;若是助他……
解忧过来,端了一碗香气四溢的羹汤,轻声道:“夜深了,喝点燕窝银耳粥,早点睡吧。”
黎姜转瞳看向他。解忧只穿了内里的雪白衣衫,漂亮的身体在烛光下若隐若现,见他看过来,轻轻一笑,桔黄的烛光中灿如月光。
黎姜便放下手中信件,揽他入怀,调笑道:“好半天不理我,还在吃醋麽?”
解忧眼色一沈,伸手推开他,径直进了内殿。
黎姜笑一笑,端起桌上香粥,吃了一口,赞道:“好味道!若是没了你,我还上哪里吃去?”
解忧背上一僵,停住了脚。
黎姜笑著过去,揽住他的腰,将下巴放在他有些瘦削的肩上,轻声道:“你天天来缠著我,不就是不想我去紫璇宫麽!我不去就是,还气什麽?”
解忧双眼用力眨了眨,忍住眼眶涌来的热潮,强作不在意道:“你就是去了,我还能拿你怎样?”
黎姜就抱著他,好半天才说:“就是去了,我也不想再抱他。就算他们是一个身体,可双儿已经不是双儿,他那眼神举止口气,所有的一切,都是个陌生的。拥著一个心里总想著别的男人的人,有什麽意思?”
解忧不由嘴角向上挑去,惊觉眼眶湿了,赶紧伸手去抹,道:“我还以为你怎麽也放不下的,听你这话,倒是已经想开啦?”
黎姜黯然道:“想不开,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开。这世上,双儿是唯一一个什麽都不图全心全意为我的人。”
解忧心中猛然一惊,身子便晃了一晃。唯一一个什麽都不图全心全意为我的人……这一句,听得人心中阵阵发凉。
黎姜忽然伸了个腰,笑道:“这麽晚了,你难道不是来服侍我睡觉的?还穿这麽整齐做什麽?”说著,伸手就去接他的衣带。
解忧任他在身上摸来摸去,心中剧痛,喃喃道:“其实我……也很想什麽都不图全心全意的为了你……”声音哽咽,双目迷蒙起来。
黎姜手中一滞,随即笑笑说:“知道啦!不然你也不会劝著我和昊王,把他那心肝弄到这里来。”
说完,欺到他脸上,去吻他的眼。
解忧站著不动,只觉得浑身发冷。连黎姜的怀抱、黎姜的吻,都是冰凉冰凉的。
咬咬下唇,伸手抱住黎姜的肩膀,呜咽道:“抱我吧……我情愿死在你怀里……”
黎姜不语,三两下把两人剥了个干干净净。一把抱起他,一边用力吻著,一边向华丽的大床走去。
一夜疯一夜狂,墨蓝的夜空,寂寞的宫殿,被两人野兽一样凶猛的欲望撕得粉碎。
解忧晶亮的双眼,透著看不见晴空的灰色。
24
第二天一早,黎姜醒来看著臂弯里沈睡的解忧,见他平滑的额头轻蹙,似连梦中都有解不开的忧愁。
“解忧解忧,你究竟解了谁的忧?”黎姜慢慢抚摸他散落的长发,喃喃道:“你自己满心忧愁,还要说什麽解忧?”
又轻轻凑过去,蜻蜓点水一般亲过他的蹙著的眉尖。
批衣起床来,走到桌边,提笔给永昌写封回信。
睫毛一颤,解忧慢慢睁开眼,看著他挺拔的背影。如果有可能,就算这样在一边看著他也好,可不可以不要有诀别的一天?
信写到一半,一双匀称的手臂从後面搂住黎姜的腰。
黎姜微微一笑,手下并不停,也不回头,只是笑道:“放心,我是给永昌回信,告诉他成国没有多余的兵马去救他!”
解忧的手一紧,头埋在黎姜背上,牢牢抓著他的衣服。
黎姜笔下顿了顿,叹道:“杀这几个侯王,真是元气大伤。古人说同室操戈变生肘腋,实在是国之大不幸,现在看来当真不假。要是庆泽此刻来攻我成国,恐怕我也要紧上三分!亏得是我成国地大物博,多年来有些本钱,不然将来与庆泽对峙天下,我上哪里筹军饷?这平国,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救的!现在就把成国放上去和庆泽叫阵,实在是不明智。”
说著一笑,又继续写他的。
解忧半垂著眼,低声问:“就为了给你的双儿报仇,你把国家都给搭进去了一半,你……他……你不後悔麽?”
说完,立刻恼恨自己这张嘴。他怎麽会後悔?
果然黎姜飞快答道:“我唯一後悔的,是不该在他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对他用强。现在想来,别说是半个成国,就算是让我用我的一切去换他活回来,我也是毫不犹豫的!”
解忧听了,半晌不语,一双手臂更加用力的圈住他的腰。
风月和青龙悄悄说了一晚上的话,他把昨日白天所见详细说来,听得青龙也是眉头直皱。
两人说了许久,却没有什麽明确的方法。早上一醒来,风月便问:“尧哥哥,你昨晚有没有做什麽梦?”
青龙不解道:“没有啊,怎麽了?”
风月立刻愁眉苦脸:“啊?你也没有?那怎麽办,到处都是黎姜的人,我们想不出好办法逃走,怎麽老天爷都不托梦给点暗示?”
祥善吱吱叫著跳到床上,一大早就高兴得很。风月龇牙咧嘴的对它笑,还朝它挥了挥手。心道做宠物真是好,什麽烦恼都没有。
祥善一边吱吱叫,一边在床上拍著脑袋蹦来蹦去,见风月对它挥手,它也停下来,人模人样的也学著挥挥手爪子。
青龙好笑地看看他俩,又想了想,道:“有些话,不知道能不能对你讲。”
风月奇道:“尧哥哥有什麽话不能和我说了?我什麽都和尧哥哥说的。”
青龙温柔看他:“也许你不觉得有什麽,可是大王交待过你也是我们的主子,所以有些话,还是要掂量掂量的。”
风月一阵错愕,这才明白,不管他们有多亲近,青龙心中那主仆之分还是清清楚楚的。心里便一阵不舒服起来。
青龙走过去,用仅能两人听到的声音道:“我来的时候,大王曾说这是和玄武商量好的。大王亲征势在必行,可是带你在身边总怕不安全,又不敢把你独自放在宫里。後来玄武来信说不如让你先到成国,将祸患转移到这边。一来也算是还了成王那个十年之期的人情,将来对峙到最後的时候没有人情相求的烦恼;二来不但减轻了大王的负担,你的安危也很有保证,他还说决不会让成王碰你。大王仔细思索再三,念著成王是个人物,有恩必报好在气势上不输於他,就听了。”
风月心下琢磨,这和解忧所说,果然是吻合的。
青龙又皱起眉头,不解道:“可是你走後,大王怎麽想都觉得有些不对,起了疑心……现在看来,玄武他……也许令有所图。可是我也说不准,只是猜测。毕竟他和大王发过誓,一旦大王平定平国,局势安稳,就把你送回去。现在大王既然已经攻下平国一半国土,那麽按理说咱们回去的时日便不远。只是成王他们两个,我也觉得古怪得很。”
风月一叹,低声道:“怪不得庆泽会这麽神速。不过也没什麽好古怪,解忧他……明明是爱上黎姜了!而且爱之深情之切,不亚於我与庆泽。”
青龙大吃一惊:“不可能!玄武他怎麽会……他这样,和背叛又有什麽区别?”
“怎麽不会?”风月眼睛飘向窗外:“若我当初是被黎姜接到这里来,说不定现在我爱的,就不是庆泽了。”
青龙满脸震惊,张口结舌不能言语。风月对他坏坏一笑道:“哎!别想歪啊!”
好半天,青龙才摇摇头道:“你这麽一说,我也觉得他的确是……可是,他明明知道他们两个不可能,将来万一被揭穿,命都未必能保,他怎麽能够……怎麽能……”再也说不下去,长长叹了一口气。
风月却忽然笑道:“我已经答应解忧,只要有可能,我愿意帮他实现他的愿望。现在只看咱们能不能出去了。”又抱怨道:“庆泽也真是,就真的把我扔在这里不管了?”
青龙道:“不是把你扔在这里不管,只是如今想接你出去,也是不能。黎姜自然不会随便放你走,毕竟他成国不是其他小诸侯,民强国盛。这里防备森严,即使派人暗地里来也是没用。若是放到明处来争抢,咱们大王现在也不能轻易和成国交战。”
“可是……”风月郁闷道:“赖好我现在也是昊国王後……嗯,虽然还没有典礼,可是庆泽的诏书已经发了呀!自己国家的王後被人带走,难道就没人气愤麽!”
“都跟你说没人知道你来成了!”青龙道:“军中以为你在宫里,宫里以为你在军中,大王两头压著消息,根本就没人气愤!”
风月气绝。这个庆泽,怎麽一点後路都不给铺上?亏他平日里算计来算计去,怎麽这时候脑子这麽不灵光!
可他心里明白,说来说去,庆泽还是一时被君王道给迷惑了。总想如何对等的和黎姜对峙於战场,如何在气势上与之不相上下,而这个要命思路的牺牲品,就是他被带到这里,以慰藉对手黎姜结不开的心结,报答他那个十年之恩。
心底一酸,史书上多少笼罩在君权王道阴影之下的爱情黯然消逝,不得圆满,难道如今应验在自己身上?
25
青龙见他忽然忧戚,便劝道:“放心吧,大王说不定此刻正在想法子呢!”
风月叹口气,拉著祥善的手遥了摇。
午饭之後,解忧忽然过来,问天气渐渐凉了,还缺些什麽。
青龙正想问他事情,风月却问:“解忧,你知不知道庆泽最近在做什麽?他怎样了?”
解忧一怔,道:“他……他还好吧。派了许多好手过来,只是都被成王拦下了。”
“我想回去了。”风月看著他说:“我想回去,你帮我安排,好不好?”
解忧不料他问得这样直接,顿时颇有些意外无措,只一瞬便又淡淡笑道:“现在还不到时候,公子再住几日吧。你现在去找昊王,只会给他添麻烦。”
“什麽话!”青龙冷冷道:“这麽说,我们暂时是走不了了?”
解忧不看他,转过身去道:“说好的局势安稳了就回去,公子此刻走,岂不是让昊王措手不及?”
“解忧,我不明白……”风月垂下眼,问道:“他既然派人来找我,就是想让我回去了,怎麽会措手不及,怎麽会不到时候?你……为何不让我走?”
青龙走过去,扶著他的肩膀,轻声道:“有什麽难言之隐麽?说出来无妨!大王让我来,就是起疑心了。”
解忧身上震了震,随即稳住,苦涩道:“没什麽,只是成王也起疑心了。”他看了青龙一眼,没再说话,匆匆离去。
青龙看著他的背影,只觉得他那一眼,真是愁肠百结欲言又止,仿佛背了个天大的负担,辛苦到如负山而行,却无法倾诉。
刚奔出紫璇宫门,解忧便站住微微气喘。他一向稳妥自如,从没有这样撒谎都没有撒圆地难堪过,急急呼了几口气,忽然想起要说的事情还没说,便气恼地扯著头发。
把风月接到成国这一步,是自己想的自己做的,不料如今的感觉却是自己想象不到的沈重。难舍的感情和忠诚背道而驰,怎麽都不能保全,直叫人想要发疯!
叫来一个侍从,解忧交待道:“进去告诉里面的公子,龙涎河发了洪水,大王要亲自过去看一看赈灾的情形,我也要同去,这阵子就不过来了。”
那侍从行了礼,进去和风月说了。
风月知道解忧是不愿再面对他,摇头道:“解忧那麽聪明的人,怎麽今天总是说错话?现在已经是秋天,怎麽还会发洪水,那不都是夏天的事情麽!”
那侍从面无表情,恭敬答道:“公子有所不知,这条龙涎河确实是总在秋天来洪水的。每次大水都要一路淹没乡村城镇许多座,很是厉害。是以大王才要亲自去看看。”
风月才知道是自己薄陋寡闻了,便讪讪地让那侍从退下,对青龙抱怨道:“其实我不怎麽怪他的,只是猜想大概是跟他和成王的感情有关,想知道他究竟要把我困到何时而已……”
青龙背对著他站在窗前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尧哥哥,龙涎河在哪里?他们要去多久?我们趁这个机会能不能逃跑?庆泽会不会这个时候来……”
青龙无奈地转过身来,揉著额角道:“好啦!”
说完,便走到桌边,拿起笔墨在纸上画了个大概的成国地图,又在南方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线,道:“这龙涎河是成国境内最大的河流,从西向南贯穿,至今不知源头在何处。从王宫到水灾那里,至少需要七天。成王巡视至少需要五天,回来又是七天,一共将近二十天。按照常理推断,成王不再宫中我们这边的戒备会更加森严,逃跑的机会只会更小不会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