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张著眼,渐渐绝望起来。
黎姜又道:“你这把戏实在太过简单。你赌的,无非是我对双儿念念不忘,昊王对风月一片痴心。我们两个都有执念,你才好从中小施巧言,对不对?”
解忧几乎听不下去。这本是自己的大胆子小手段,可是从他口中出来听在耳中,比世上最锐利的刀锋割在身上都痛!他扭过脸,强忍著潮湿的眼睛。
黎姜却支起手臂撑著头,一只手用力捏著他的下巴,强行让他和自己对视。他从容的笑容落在解忧痛苦的眼睛里,是那麽戏谑那麽轻蔑。
“而且你也知道,昊王一定很快就会警觉,你的小把戏也玩不了多久。可是你料定以我对双儿的感情,一旦接他来就不会放他回去,会好好地把他养在深宫里。这样即使昊王察觉了也是无用,就算他灭了平又能怎样,只要他的心肝在我手中,他就不能对我成国用兵,对不对?”
黎姜平稳道:“你这次玩的小手段太过简单,真是对不住玄武这个名字。”
解忧脑中轰的一声,只觉得下巴生疼,心中也是生疼,只恨自己为何不死在这疼痛里?
“解忧解忧,你到底解的什麽忧?”黎姜叹息道:“你说你……你这麽做,不就是怕我和他对敌麽?不愿他败给我,更不愿我败给他,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僵持著,谁也灭不了谁。”
解忧浑身无力,满目绝望,眼泪如清澈溪水,缠绵不绝。
黎姜低头,轻轻吻去,道:“可是你是向著我的。风月在我手上,庆泽绝不会跟我动兵马。可他会想办法杀了你!你自己也知道的对不对?”
解忧不回答,渐渐哭出了声。
“小呆子……”黎姜温柔地吻著他,喃喃道:“你为了我,叛变的罪名也背了,性命也不管了……你和双儿,都是一样的性子,我怎麽能不顾著你?”
这真是个太过失败的阴谋。也许从一开始,黎姜和庆泽就都明白了。
而当这已经算不上秘密的秘密完全暴露出来,解忧心中虽痛不欲生,却不再紧紧绷著。隐忍了那麽久,能听见他这麽说上一句,我怎麽能不顾著你,死多少次都值了!
太阳升得老高,风月耐不住性子地在院子里面转悠。青龙沈寂坐在一旁,默默思索。
望眼欲穿了老半天,才有侍从过来恭恭敬敬请他们到大王寝宫,说是准备出发了。
风月惊喜难耐,几乎是发足狂奔。可惜他向来缺乏锻炼,奔了几步双腿便酸软不已,而他奔出的那点距离,也仅仅是青龙两口气就能赶上的。
一路到了寝宫,黎姜和解忧早已准备好了一切,只等他俩。
风月瞧见解忧,顿时大为奇怪。一大早好好的,怎麽眼睛肿得像小桃?
解忧一见他,却立刻将脸转向别处,不去看他。
黎姜淡淡道:“不早了,启程吧!你们坐那辆车。”他手一指,原来是王架之後的一辆华盖。
风月点点头,青龙已经先上了车,把他拉了过去。
黎姜没带多少人,除了随行的官员和水工,只有两百侍卫。
马车走得不快,却也一路不停,连午饭都是在车上吃的干粮。
乌雀西垂,他们到了灵川旁边的一个小镇。黎姜和庆泽有一点相似,就是喜欢在野外林边扎营,并不去扰民。
那边有随行御橱开始准备晚餐,青龙立刻出去看地势。不料他刚走不久,黎姜慢慢到了风月帐中,看了一圈,问:“累麽?”
风月独自一人,不由自主的有些紧张,忙摇头道:“不是很累。”
黎姜嘴角噙了一丝笑,点头道:“那就好。”
又转了一圈,才在风月紧张的呼吸里慢慢道:“我有个侍女,与你有些相像。我便认她做了王妹,入我成国王族,算是名正言顺的公主。昊王一直不肯松手,总派死士来。”他没说完,故意停下来看了看风月的脸色。
风月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脸上已是苍白一片,鼻尖上湿湿的出了冷汗。
黎姜笑意更深,道:“我已经把这个公主给他送了过去,算是取代你留在他身边。你没见过,她和你真是像到了极至!料想昊王不能拒绝。毕竟不管立你为後还是娶她为妻,都是与我成国结了亲家,没什麽两样。”
他踱到风月身边,轻声道:“我已让我那干妹妹稍了话去,若是他仍旧不肯,便只好出兵助平了!永昌被困,曾写信来求援。我虽拒绝了他,可也写信给昊王,以我不助平为条件让他娶了我那个干妹妹!以昊王的雄心,绝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托起风月的脸,看著风月早就泪水模糊的眼睛,道:“昊王要是真疼你,怎会送你来?还是乖乖听话,待在这里吧。”
风月哭著道:“我不信!庆泽才不会娶别人!”
“不信?”黎姜冷冷哼道:“这事情,由不得你信与不信。”
风月用尽全力挣开他的钳制,泪如泉涌,哀道:“就算他娶了别人,又能怎样?我知道他,庆泽终其一生,心中只有我一人。我也是一样,终我一生,心中也只有他一个。只要他心中永远对我好,永远念著我,就算他娶上一百个一千个公主,又有什麽要紧了?”
说完,依旧泪流不止。此刻他自己也才领悟,其实他需要的就是庆泽一颗心而已。什麽王後,什麽事业,统统都是毫无所谓的东西。就算今後再不能相见,只要两人心中不忘对方,便不枉此生。大不了,死後魂魄不散,扔了孟婆那碗汤,架八百里阴风,忘川前耐心等候,直到二人黄泉路上欢颜相伴。
思及此处,眼泪虽不停,心中痛到不行却十分安然,再不似当初那份忐忑焦虑。
黎姜听得他言语,心中感慨错愕。看著他,是双儿,又不是双儿。此番言语似乎是从双儿口中出来,又似乎不是。似乎是双儿彻底与他绝决,又似乎是别人被他逼迫。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酸涩不知所措。
正沈默间,忽然察觉背後有人。转身一看,原来是解忧。
他面色苍白,显然将刚才二人的对话全部听了过去。见黎姜回头,身躯微震,摇摇晃晃地掉头就走。黎姜心中腾地一跳,立刻丢下风月追了过去。
帐中银灯摇曳,映著风月孤单的影子。想著庆泽,心里难过之极,便抱著眼巴巴偎著他的祥善,小声哀哀哭著。
青龙回来时,在外面看到帐上两个奇怪的影子,进来一看,风月正和祥善相拥而泣。吃了一惊,赶紧扶著他问:“怎麽了,哭什麽?”
风月摇著头,哭著问:“我还是想快点走,尧哥哥……”
青龙俯在他耳边道:“就是今晚!”说著拿了帕子,给他擦泪。
风月听他这麽说,心里好受些,便放开祥善问道:“要怎麽做?”
“这里人不多,大部分都在王帐旁守夜。放心,我能对付得了。”青龙对他耳语。
风月定了定心神。他们周围都是侍卫,若要成功逃脱,决不能惊动他们。
青龙又耳语道:“大帐顶上有气孔,我们可以那里出去。出去之後便是树木的枝桠,再好不过!只是黎姜精明,不让吹灯。这样侍卫在外面从帐上的人影就可以知道咱们在不在帐中,有些麻烦。需得後半夜他们交班的时候才能行动。”
风月闻言一恼,这麽说他们要是在帐子里面脱衣睡觉外面也能看到形状了?真是没有隐私权。
恼归恼,直到小半夜,青龙出来一看,黎姜帐中已然黑了灯,大部分侍卫都在王帐周围站的笔挺。这里的侍卫们人数虽少了点,却还都精神得很,不愧是成王身边的亲随。心里便有些沈甸甸的。
风月却坐在矮榻边抱著祥善,默不作声。见青龙又进来,便示意他来到床边,耳语道:“怎样?”
青龙摇摇头,时间未到。
风月摸了摸祥善的头,看著它乌黑溜圆的眼睛,心中一叹。蹭了蹭它,暗道一声对不住了!你随我来到这里,来时路上的悲戚有你相伴,我却要把你留在这里,做个逃走的幌子。
便让青龙把祥善拴在矮榻上,给它放了些让好看的衣物分散它的注意力,又将祥善和矮榻移到大帐边,从外面看去,仿佛一个人坐在那里看著什麽似得。
青龙立刻明白过来,躬身弄好,将那明亮的银灯放在矮榻头上,和风月立在大帐正中间,外面刚好瞧不见人影。
抱起风月,青龙笑一笑,耳语道:“别怕!一会儿就好!”说完,提气一跃抓住气孔边缘。
风月牢牢抱著青龙的脖子,先探出头去,低头看见众侍卫背对著大帐立得笔挺,便对青龙点点头。
祥善还在玩弄著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正乐不可支。
青龙看著头上的树枝,以手为支点用力一撑跃起,再一抓已然是树枝!随身一拧,二人便悄无声息到了树枝上。
从大帐到树枝,仿佛只在眨眼间。就这麽一瞬,他们已然脱离桎梏。风月心中激动不已,庆泽庆泽,我们就要相聚了!
青龙气都不喘,立刻抱著他轻身在树枝间一次次腾挪。不一会儿,离开营帐已有半里开外,这才跳下树来。
走了几步,忽然听见几声动物呼吸声。再一看,月光下,原来是一匹马!
青龙速速抱他上马,飞驰而去。临去前在风月耳边低语道:“这马,是晚饭时我放在这里的。”
他纵马飞奔,不一会儿上了大路,风月隐约觉得有些眼熟,好一阵子才想起,这不是回灵川的路麽?
又奔了一阵,忽然听见身旁不远处传来马蹄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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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顿时紧张起来,青龙却一拉缰绳放慢了马速。不一会儿,月光下奔来十几骑大汉,为首的一人,肩上停著一只金色的蝙蝠。
来人到了近前,勒马低声道:“青龙大人,属下是奉王命前来助公子和大人突围的!”
青龙低声道:“我知道,此处不易久留,咱们快走吧!”
来人低低应了,跑在前头领路。
风月这才大松了一口气,只是胸中急切更甚,恨不能飞起来,赶紧到庆泽身边去。
直奔了大半宿,东边天亮出一道白线,他们才住了脚。风月疲惫得很,却不知身在何处,只见周围是一片开阔地,杂草丛生荒无人烟,问道:“尧哥哥,到哪里了?怎麽不走了?”
青龙微微一笑下了马,再抱他下来,又趁著微亮的晨光替他整了整衣服,轻声道:“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风月不得要领,心中著急,正想再开口询问,却听见又一阵马蹄声朝他们过来!慌忙转头一看,一队铁骑背对著渐白的晨曦飞驰而来。
看不清楚马上的人,只看见领头一人身材高大,黑衣黑马,黑色的长发随著秋天清凉的晨风跋扈飞扬,仿若一团黑色的梦,突袭到半梦半醒的人心里。
风月睁大眼睛,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双脚不能自已地向前迈了几步,心中怦怦跳著,脸上划过两行凉凉的清泪。
就算委屈就算抱怨,就算为他把雄心放前头黯然神伤,此刻心中,仍然只剩相逢的感动和重聚的渴望。
庆泽在此处,已经苦等了一夜。此刻才看见牵挂了三个多月的心肝安然无恙站在晨光中,心跳的几乎爆裂!他的月儿瘦了些,脸上带著一夜赶路的疲乏,晨风吹起他丝绸一般的发,青雾晨光中仿佛梦乡中的天人。
黑羽停住脚,身後清尘飘荡。庆泽矫健下马,忍著强烈的想把他揉碎在怀中的欲望,一步步朝风月走去。
侍卫们见到大王,早已跪在地上行礼。空旷的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静静对望。
天高地远,金色的晨光在庆泽身後渐渐散开。高大的身形,带著无限的眷恋与思念,伫立在风月面前。
风月努力昂头看著他,泪流无声。庆泽伸出手去,轻轻点在他的眼下。
一滴泪,顺著手指滑下。
“月儿,”庆泽沙哑道:“这是最後一次。从此无论生死,再没有什麽能让我们分开!”说完,突然大力将他拥在怀中。
喉头酸痛,风月在朝思暮想的怀抱里无声大哭。
相思离别苦,相逢如梦中。
骑著黑羽坐在庆泽怀里又奔了好一阵,朝阳初升,灿烂秋日。风月这时才真真正正感受到重逢的滋味。
窝在庆泽温暖的怀里,闻著那熟悉的味道,疲倦重重袭来。
“困了?”庆泽绚烂的嗓音参著风声在头上响起,风月蹭了蹭,算是点头。
“那就睡吧!”抱著他的手又紧了紧,风月一阵心安。正想闭眼,却突然想起一事,问:“怎麽不见追兵?”
“黎姜不会来追!”庆泽笃定道:“他知道我一定会来接你,所以不会来追。”
风月突然想起黎姜所说的公主,心伤道:“黎姜不是送你一个美人麽?怎麽……在哪里?”
庆泽奇道:“什麽美人?他何时送我美人了!”
风月顿时睡意全无,昂头道:“他说送了你一个和我张得很像的,让我……”
却见庆泽脸上显出不解之色,便突地住口,明白是黎姜无中生有故意所说。心中芥蒂难消,怨道:“原来是他使诈!可是你真过分,竟然用我去还人情!难道不怕我一生气,永远不会来麽?口口声声说我比什麽都重要,其实也不过是说说罢了。”越说越难过起来。
庆泽苦涩道:“的确是我不好。”
风月幽幽叹道:“都说君王最无情,一点都不错。”
庆泽沈默起来,好一阵子才低声道:“的确是我对不起你。”
松开缰绳任黑羽驰骋,庆泽紧紧抱著风月道:“我曾说过宁可与黎姜为敌,也不会将你拱手相让,月儿,我说的是真心话!就算是现在,我也是此说。”
风月鼻子一酸,那时自己何尝不是信以为真?
“其实若只是黎姜对无双难以忘情,我断不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可玄武……他对黎姜的心意,我也是去年才知。”庆泽低声道:“他从小便跟随我,忠心得很,我了解他。他此番所为,不过是不想看我和黎姜刀兵相见而已。能做出背叛的事情,想必是对黎姜太过用情了。”
风月猛然想起,他那日在竹林深处说:我的愿望,就是和心上人一起活著。哪怕是最卑微的活著,我也想和他一起活下去!
突然间终於彻悟,解忧有此言,是已经做好了死去的准备!他忠心於庆泽,却锺情於庆泽的对手黎姜。若是昊成交战,他该何去何从?为了忠心应该泄漏黎姜的秘密,可又不愿眼见黎姜毁於己手。这份矛盾的痛苦,他一直都深深埋在心里吧。
想起黎姜那日牵著解忧的手,解忧淡然的脸上红成一片。这情景虽让人不好接受,可还是希望这个超凡脱俗的男子,能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