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从人身体流出的液体,总是让人心里绞拧得沉闷窒息。
破幻缓缓地张开了眼睛,泛着琉璃光泽的黑色,无分瞳孔瞳仁,却没有目光,空洞迷茫得像一个精致而诡异的陶瓷娃娃。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更没有思想--有人封印了破幻的记忆。
只有一个解释,是结和漠觞的师父兼义父漠昀,最后接触到破幻真灵的宗主和剑圣。
为了阻止那三百年前的铭戒的发生?
从祁庸的口中得到的关于结的印象,好像她向来都是一边深信着某种既定的命运,一边孜孜地试图让紫族从中逃离出来。
可是,有用么?有意义么?
灵力的流失以及纷沓而至的千头万绪将我支撑身体的力量剥离出去。
正在放任自己的无力,就要这样倒下了......
"阿络,怎么了?"
"谢谢。"谢谢她扶住了我,谢谢她语声里的关切和忧惧。
"破幻的记忆被封印了,变成了木偶,不可能感应到任何人的召唤。仪式有了变更,剩下的,由我们两人完成。我有言在先,即便仪式完成了,破幻的封印一日不除,你便一日不能得到他完全的力量。而之后关于封印的解除,最好是靠你自己,我不想插手,我......至多给你五年时间。"
冲自己的舌尖狠狠地咬下去,更浓重的血腥蔓延开来。
接着,这血味也在轩彻的口中扩散,同时,我尝到了她的血。
我将自己的唇覆在了轩彻的上面。
"血,咽了。"我冷然说。
当我的视线从轩彻圆睁的双眼上移开,我发现轩彻也局促不安,脸颊潮红。
奇怪,我为什么要用"也"?
不过是暂时将我的血和她的融合,让她可以接受破幻罢了。
"看来我们都是第一次呢,男女有别,你......"轩彻眯着眼,笑意在脸上隐而不发。
我的直觉告诉我得立刻截住她的话,"你就当......当有蚊子好了。"
"好大的一只蚊子啊!"轩彻拍掌做灭蚊状。
我无语。不过,尴尬的空气一扫而光。
完成"显元阵",我额上已布满细细的虚汗,体内空空荡荡,如同泄了气的皮筏。
"显元阵"紫色的阵纹爬上站在阵心破幻的身上,宛如一张的瑰丽的细网将破幻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紫芒绽放,破幻又变回了剑的模样。
"拔出剑,刺入自己的心脏,仪式便完成了。"我不慌不忙地说。
轩彻唇齿翕动,却未出声。拾起破幻,抽剑,逆转剑尖。
破幻一寸寸地没入轩彻的胸口,没流一滴血,也没有穿体而出。
看到轩彻因剧烈的痛苦而色变,我淡然一笑:"恭喜恭喜。"
我越发像个媒人了,只是会收到怎样的谢媒钱?
"主子,我回来了。"乾宇迈进屋来。
"轩彻,轩彻......你怎么睡着了?"御江桓温柔地推醒她。
轩彻从臂弯中悠悠转醒,凝目看着面前的破幻。
我靠着摆放墨兰的桌案,丝丝幽香沁人心脾:"做梦了?"
在破幻真正的力量觉醒前,还须让结界里一些内容归于梦境的虚无。
若是先惹上什么劳神的纠葛,那便得不偿失了。
因而,我在那个"绝之结界"中新设了一道结界--"往梦"。
一朝梦醒,往事成梦。
纵然她肯定梦境是真,可梦毕竟是梦,谁又说得清道得明呢?
惺忪中的带着几许困惑狐疑,轩彻蹙了眉:"嗯......是啊......怎么莫名其妙地睡着了。我梦到破幻刺入我的身体--" 轩彻神情一凛,睡意顿敛,似有所悟。
"剑,破幻......我的剑叫破幻?"轩彻喃喃而语,异样的神采流动,眼神澄亮宛然。
我挽住乾宇的手臂,乾宇,该走了。
乾宇将手扶在我的肩上:"御公子,离涯姑娘,我们该走了。"
"等等,我有礼物要送给阿络。"轩彻除下右手腕上的水晶链子,笑意盈盈:"来,我给你戴上。算是个见面礼。"
我平平伸出右手,五指光滑,不见一丝伤痕。
轩彻微怔,目光灼灼地端望着我的眼睛,却不多作声色,将手链系在了我的右腕上:"这紫水晶和你这莹白的好手腕倒配。"
"只听过有好链子,没听过有好手腕的。"我垂目瞟向轩彻用来探视求证的礼物,紫晶荧荧剔透宛如我族中人的眸色。
马蹄橐橐,车声辚辚,御江桓的听竹苑亦渐行远。
"主子,后天八月十七是翼南王妃生辰,青月聚全权负责饮食,我可不可以随御公子同去襄南王府,见识一下寿宴的准备?"
"你不是已经决定好了么?否则,当着御江桓的面,你就应该告诉我了。"
11.
我闭目养神,倚着车厢后壁,而不是趴乾宇的腿上。
我自知语气有异,任何关于他的言语都能轻而易举地挑动我心里那跟尘封已久的弦。镜欠他的,我欠他的,他欠我的,欠来欠去,终究谁也没有能力去偿还。
"主子,我......"
"去吧。"
刚才强忍着的虚脱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已经没有气力再多说一句话了。
八月十七转眼已至。
天未亮乾宇就出了客房。
帘幕低垂,昏昏暗暗,不清不楚,我继续和我的衾被纠缠得难舍难分。
睡不着,却又懒得起身,闭着眼睛,眼睛里进进出出的全是无章的纷乱,忽而是剪不断的过去种种,忽而又是今后的前景打算。
头渐渐混沌沉重,牵连着脖颈都有些僵硬,却不曾得出个计较。
看来今天,我是无福消受一觉日上三竿的快意了,惟有穿衣起床。
用过早点,才是百无聊赖,乾宇回来大概也极晚了,既然如此,出去逛逛。
难得天气如此宜人,薄云蔽秋阳,无风自清爽,最是适合四处游荡。
揣了些银子,准备周全,出门,可麻烦如影随形。
"臭丫头!这回看你往哪儿跑!"身后恨气十足的语声传来,我游兴全无。
"上次的事我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谢,你怎么就走了?"转过身,看到了那个旧识,他的两个尾巴跟班却没跟着。
来人突然呆若木鸡,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仿佛上面开了朵花。
"上次天黑又有帽子遮着,现在仔细一看,还是个美人胚子呢。你放心,我武朴鑫从来不打美人。"武朴鑫怔忡了半天,一张嘴溜出了这么一句。
从"小妹妹"到"臭丫头"再到"美人胚子",我的称呼还真是变化多端,可惜我的性别和此类称谓没有一个能对应得上。
之前认为武朴鑫有眼疾是大错特错,他根本就是个瞎子。
"今天翼南王妃生辰,你为什么不去道贺?还是你们家族的爵位太低,贺礼太差,怕去了被人扫地出门,连翼南王府的大门都进不得?"既然武朴鑫都说了不打"美人"了,不过两句嘴瘾倒显得浪费了。
"我......我父亲和我大哥自然进得!"
"也是,贵族的爵位向来只由长子继承。次子说的好听是系出名门,其实,勉勉强强算是个陪衬。可怜平日里纵有万般好处,都叫长子抢了去。翼南王妃的寿宴是不是也单独撇下了你?"
"不是,我父亲和大哥也......都忙,没时间去。"
子泠性好静,说是办寿宴,想来却不会真请了多少人。如果是无亲无故的末阶贵族,应该不会邀请。
"我可以帮你做件你让你全家都刮目相看的大事。"
"你是说......你--可以让我去进入翼南王府,去贺寿?"武朴鑫实在孺子可教。
"我自然有将人送进翼南王府的本事。"
"哦,是吗?--呵呵,小美人,你耍过我一次还想耍我第二次!?"聪明的武朴鑫话锋疾转,一语破的。
"你放心,今天我不会跨进翼南王府的大门半步。你不要告诉我,你胆怯懦弱无能到连这么好的机会都不敢抓住?"
眼睛可以说话,果然不假。像现在,我就可以用眼神狠狠地鄙视武朴鑫,比任何宣之于口的言辞都事半功倍。
"我凭什么信你?!"
"相逢即是有缘,更何况我们四天内便相逢了两次。你不觉得我们很有缘么?"我莞尔一笑。
武朴鑫目瞪口呆。
翼南王府外风物繁华,人烟阜盛。
翼南王妃的生辰,王府今日更是门庭若市。
达官显贵迎来送往,络绎不绝,道贺称谀之辞充塞于耳。
我却天真地以为只有佳朋几人来访。
我以为子泠向来不喜欢这些虚妄应酬,铺张排场,寿宴会简约适当。
之前,我更以为子泠会娶世上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会回头再同西郇王的女儿缔结连理。
然而,一切的一切,终究是我的浅薄。
七年,的确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理由让人感叹昔日不复,物是人非。
我取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上面原本密密匝匝缠绕的红色的冰蚕丝,已减了大半,隐约地看到雕着的纹章。
扳指曾经是子泠的扳指,他离开的时候留下的,丝是他七年前缠的。
子泠说:阿络,对不起,我不能再陪着你了。这个白玉扳指叫‘月守',是幼时师父交给我的,他告诉我,上面的丝一年年的抽去,等褪尽后,我便有能力保护所有的人了。可我等不到那一天了......我又重添了些,正好可以戴在你的指上。希望你能留着,如果我还......还有机会,我一定会完成我的诺言。
我说:就怕再见面时,子泠把我忘得干净。
子泠说:不会的。哪怕人山人海,我第一个发现的一定是你。
花开花落七个来回,人还活着,却没有了机会。于任何人而言,兑现承诺的机会又不是什么好机会,累赘一个,丢了也罢。
"把这个羊脂玉扳指交给翼南王,我保证你能受到他的礼待。"我把扳指递给武朴鑫,"扳指的名字叫‘月守',你记仔细了。"
"就这么个扳指?"
"我可以保证‘月守'是翼南王府收到的最好的贺礼。"
"最好的贺礼?就这么个扳指?"武朴鑫就在王府的正门口,于车水马龙中央大声地表示怀疑。
一时,闻者人人伸颈侧目。
这比当着青月聚里的贵族巨富高喊,‘大贵族武爵爷的次子少爷武朴鑫来了'更显张狂招摇,毕竟能来这里的宾客应该不乏宗室王族。
"对,就这么个扳指。经你这么一嚷,不去送的话,你‘大贵族武爵爷的次子少爷武朴鑫'岂不成了别人的笑柄?"武朴鑫的称谓,我念的可是底气十足。
再一时,闻者人人白眼砸来。
武朴鑫脸色酱紫,咬牙切齿,"好,我去!臭丫头!若你再敢耍我,我饶不了你!"说罢,大踏步地迈向前去。
现在我是很严肃的,虽然本来确实是想耍你。另外,我既不是‘臭丫头',也不是‘香丫头',在这方面,我和你一样。我冲背影没入翼南王府那三间椒图大门的武朴鑫挥挥手,对着空气默念。
该走了。
"等等,等一下,请等一下,穿黑色大氅的那个,诶,叫你等第啊......等等--等等!"
为什么无论我说着"该走了",还是想着"该走了",总是有人叫我"等等"。从来没听过的声音,可能是刚才武朴鑫那一嗓子给招来的。
一个气喘吁吁的十来岁的男孩终于拦住了我面前。
我暗笑。这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是个影者,一个体力智力功力都高人一等的影者。
我总算稍稍对得起通缉了我三年的承朝大内影者,以及沧海君,幻易七影影首的教诲。
男孩喘息甫定,肃然垂手:"我家彦宁郡主有请。"
"去告诉你家郡主,至少是个公主才请得动我。"
这个彦宁郡主怎么带着影者来翼南王府贺寿。
做侍童打扮的影者在大庭广众之下,不会自现身份,和我和他自己过意不去。
于是,我扣上风帽,走了。
想习惯地将拇指握在拳心,然后,发觉上面的月守已然不在了。
此时的我始料未及的是,三年后,彦宁郡主还真被封为了公主。而就以这一句无心之语为开端,她不惜耗费着大把大把的寸金光阴,挖空了心思来跟我处处留难,夹杂不清,堪称天下第一闲人。
"主子,我回来了。天这么黑了,你怎么没有掌灯呢?"
从桌上抬起头,我揉了揉压酸的手臂,只见火石微光一闪,客房顿时明亮了许多。染着些许凉意的灌堂风撩帘入室,桌上如豆的烛火忍不住瑟瑟地颤了两颤。
"咦?你的扳指呢?"
"不想戴了--我们明天上午离开云梦。"
"......哦。主子,是不是我......"
"与你无关--乾宇,一天不见,你从哪里捎回来了个鬼族的脏东西?"
一个"息索魍"附在乾宇身后。那是鬼族暗自在阴气大盛的地方中养成,于相近的距离内,种在人身上,用来吸食人生气的鬼虫。鬼虫吸食饱满后,再将生气返还给饲主。
这个鬼倒是很会选人,玩火玩到乾宇的身上来了。
"我被鬼附身了!?怪不得从中午开始我就头重脚轻,一阵一阵的目眩。"乾宇恍然惊叹。
从中午开始?那就是在翼南王府,不是黄昏时在回来的路上。翼南王府......
我抿了抿嘴唇。
息索魍猛地从乾宇的身上脱身,似是察觉到了危险,迫不及待地逃回饲主那里。
何苦枉费力气去逃。如果被它自此逃了去,如果任背后的小鬼继续逍遥,我这十四年便白活了。
"现在没事了,早些睡,好好养养精神就行。"
就算天下群魔乱舞,百鬼横行,也与我无关,却千不该万不该,招惹我身边的人,他少不得要受些苦楚了。
沐浴完,斜倚在床上,将近子正,眼皮愈发沉重。
我本来就没有秉烛熬夜的习惯,撑到子正已是奇迹。
我在息索魍上下了"浮生咒",其反噬的力量,那鬼绝对难逃生天。多耗一刻,就多一份痛楚。
弱肉强食,天地之法,无论何时,我都不想介入世间族类生死轮回,可那鬼要是坚持不来见我,只好怪他选错了人。
腊炬将尽,倒头要睡。访客却来了。
小院里阴气弥漫,凄风阵阵,卷枝桠,扫落叶,万叶千声,一个字--吵。
推开房门,风即止息。
皎皎皓月冷寂,屋檐灯火摇曳。一个满脸病容的年轻女子立在阶下,柔弱得吹弹可破,服饰朴素却典雅有致。
今夜真正的访客是寄宿于那女子体内的魅。
由有心念相通之处的亡灵聚集而成的鬼族虽不能像人一样通过交和繁衍生息,却也是分阴阳的。鬼族里,一般阳者称"鬼",阴者称"魅"。
名称的定论全看其自身的天性适合附在女子还是男子的身上,没什么特别的区分准则,而鬼族的相貌会和当时的宿主的相同。
也灵力强的,可以化为独立的人形,拥有实体和自己的相貌,譬如沧海君。
多数的魅都会靠迷惑男子来骗取精气以助修行,其挑选的宿主自然有颠倒众生的美貌。
有些意外的是,这个魅的宿主,单从长相上来说......没魅力。
魅从容地敛衽一礼,仪态万方:"魅女樱渡见过大人了。方才事忙不得闲暇,现在才来拜访,打扰了清梦,请海涵。"樱渡或者说是她宿主的声音极为动听,有白云出岫的超然与空灵:"还望大人看在我害人无多,又深受反噬之苦的份上,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
难为她一个魅到了现在还忍得下"浮生咒"的腐骨蚀心。可害人多少与我何干,哪怕这是你第一次害人,想害的人是乾宇,我便要你多吃些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