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大人!"樱渡飘然站到我的面前,跪下:"我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求大人饶我一命。"
我心中一动:"你的宿主是谁?"
"四姐!"房檐上传来的声音。
"宛央!"载满焦虑惶恐的低哑呼出我四日前刚听过的名字。
"宛央公主。"樱渡轻轻的回答。
四姐,宛央,宛央公主......
三人三声交叠,夜深人静中,真真切切。
屋顶的二人翩然落地,身形轻轻巧巧。其中一人青衫整洁,他抱起樱渡,轻柔地唤着"宛央",眼里盈溢的是喜极而泣的痛惜,是患得患失的悱恻。
我静静地站在一旁,不打搅他们。
当弟弟的的少年面带忧色:"怎么跟着跟着,就跟丢了--我四姐有游魂症,梦游的时候,绝对不能被人叫醒。否则,可能有性命之忧。她......"
听起来,还真是为鬼族深夜出来觅食人的精魄编排的上好说辞。
"放心,她不会‘可能'有性命之忧的。"
是肯定有性命之忧,而且我还很乐意帮你从今往后彻底无忧。
13.
我对世间事孤陋寡闻,并不代表我不通另一个世界的道理章法。
没听过一个魅能成为一个鬼的"四姐",亦没听过鬼族会患梦游症,夜游时还不能被人叫,更没见过被些小鬼的拙劣花招骗得晕头转向还毫不自知的子泠!
不知过了多久,子泠抬起一直没有离开樱渡的眼睛望向我,上扬的唇角含着是不是笑意而是浓烈的忧伤:"阿络,我第一眼看到的人真的是你,你长大了。"
--就怕再见面时,子泠把我忘得干净。
--不会的。哪怕人山人海,我第一眼看到人的一定是阿络。
忽又想起七年前听过的话,悠悠恍如隔世幻梦。
子泠的神情让我无由的一阵恍惚,那样的忧伤也应该是为了樱渡,慌乱之下他又怎么会推想到祁庸没在我身边的原因。
然而,我着实地被感动了一下,为了那一声隔了七年的"阿络",为了子泠还记得我,记得那临别一言,便计较不起他刚刚还视我如无物。
"阿络,救救宛央。"子泠对我说的第二句话。
我以一笑而回之,笑里混着连我自己都捉摸不定的百般滋味:"我并不通医术。"
略一沉吟,子泠轻喟:"没有医师能救得了宛央,只有你,才能。"
原来子泠是心甘情愿受骗,依他刚才的神情,樱渡必定是他极珍重的人了。
"你早知道我和夹央......"子泠怀中樱渡已不再掩饰衰竭虚弱,脸上滑下的居然是两行清泪,细若游丝的寥寥几字含着不尽的悲怀感伤。
子泠为樱渡拭去面颊上的水渍,宛如呵护至宝。
"四姐。"夹央神色一黯,又恨恨地横了我一眼。他倒是知道他四姐的性命之忧出自我的手笔,刚才的说辞全是讲给子泠听的了。
子泠似笑非笑,一时目光狡谲闪烁。"阿--络!"堂堂翼南王还像十几岁时那样拖长音说话,连同鬼族落泪,"云梦五绝"又可新添"两绝"了。
一别七年,他凭什么认定我依然会因为这种语调而让步?但,惟有怒己不争。十四年,我白活了七年--不,彻底白活了,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救魅女樱渡可以,但此后你要时时刻刻贴身携带‘轮回'。"我退后一步。"轮回"是兵神之神,提防几个鬼族绰绰有余。
"恐怕做不到。"子泠不容置疑地一口回绝,想是和樱渡难以割舍。
"果然像子泠会说的话。"求人也不肯在自己认定的事情上让步,融进骨子里的色调依旧鲜活分明,我应该释然才对。"你做不到,我不安心。我不安心,我为什么要救她?"再退一步,我都听出我是在替自己找台阶了。
"阿络,从此就搬到翼南王府来,用不着‘轮回',由你一直看着我,这样总安心了吧?"
"不行--最多两天,我就走。"
"果然像阿络会说的话。"子泠了然一笑,似是料定我不会拒绝。
我好象真的没有什么紧要的理由去拒绝,可是那句"不行"不是在找台阶,是确实不行。关于去留,我能想到两种可能,其实是殊途同归。
倘若樱渡对子泠是真心实意地爱慕,樱渡的拇指将戴上月守,没有月守的我,怎么还能以子泠的守护者抑或被守护者的身份留在子泠的左右?
倘若樱渡对子泠虚心假意,另有图谋,我就要杀了这两个伪人真鬼。到时,子泠会怎样?我会怎样?定然不是离开子泠那么简单了。
隐隐的如水夜凉浸透了外衣,渗入肌骨,成了迫人的清寒。我搓搓掖在敞袖中的双手,摸到光秃秃的右手拇指,突兀地察觉是少了些习以为常的触感。
"把樱渡送进我房里,明天巳时以后再来--我困了。"
光影闪动,夹央拦在我面前:"明天巳时?!你想对四姐做什么?"
"杀了她,睡觉。"我打了个哈欠,揉了揉发涩的眼睛。
夹央面容先是一僵,忽又啼笑皆非,偏头嗤笑:"小--鬼!"
猛地,我一口气堵在心口久未回转,相隔了七年,怎么还是有小鬼喊我小鬼。
第一次以这样的姿势睡了一觉,原来,趴在桌上与躺在床上的感觉竟是天渊之别。抬头,脖颈疼痛,抬手,臂肘酸麻,总之,浑身的不自在。
窗棂透出鱼肚淡白,辰光熹微,大概五更刚过,睡意却在张开眼的那一刹那无影无踪。早知道这样,就不要约巳时了。
"我都不介意和你同榻而眠,你又何苦非要睡在桌上,那怎能睡得舒服?"躺在床上樱渡披衣下床,秀眉轻蹙,唇边含着似是而非的笑。
"宛央--这个身体是子泠的妻子。如若只是你,我根本不会让你留在我的屋子里。"
虽然不在意世人的礼俗,可积习使然,我不想和人同床共枕,何况是个陌生的魅。不过,因为宛央,这个身体似乎久病缠身,甚至有病入膏肓的迹象,我不得不助鬼为乐了一回。
"子泠的妻子不就是我吗?十年前,他逃离的是宛央公主,自七年前起,和他朝夕相处的是我--樱渡,四年前,他娶的不也是我吗?"
樱渡的看似平静的语气被一种莫名的情愫,激荡起本不该存在的波动。
她清楚她和宛央的区别,更确切来说,是她和宛央在子泠眼中的区别,而且她似乎亦看重这种区别。
"那么,这个身体已经到了极限,而当着子泠的面又挑明了你的身份,现在你应是很想舍弃这个身体,另谋新的宿主?反正子泠在乎的是你,更换宿主,于你于他本没什么不同。"
樱渡粲然一笑,顾左右而言它:"好是能说会道的一张嘴,我还以为所以的卜师都惜字如金的。不过,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伤我的卜师竟然是和子泠有那么深渊源的人。"
樱渡知道我和子泠的事......也许,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喜欢将往事和自己倾慕信赖的人分享。
樱渡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脸上笑意更浓,透漏出一股楚楚的风致来:"你想知道子泠同我说了些你的什么事吗......"
门外传来风风火火的疾步声。"主子,门外......啊--她,她......她不是......"忽然推门而入的乾宇惊炸起来,像见了鬼似的--是真的见了鬼。
兴许是我的错觉,当门打开的刹那,乾宇和樱渡的目光空中相接,有些我从没见过的犀利阴霾自乾宇眼眸里一闪而过。
"乾宇,这即是翼南王的王妃宛央。今天......有些事情,我们去翼南王府停住两天再走。"
"乾宇。"樱渡垂目,微微颔首。
乾宇嗫嚅:"你......王妃,昨天,我们见过的--那么,站在院门外的果真是翼南王了。"
我哑然,错觉吧......
乾宇昨夜真未被吵醒,难为他做影者做到如此地步。
"乾宇,先把门外的人请来,再去收拾一下。稍后,我们动身。"
14.
"宛央,阿络。"耳畔温煦的声音过处,子泠和夹央走来。子泠青衣一袭,神采奕奕。
"子泠,你怎么这么早便来了?不过也好,再晚些,路上行人渐多,难免宣扬了些。" 裙褶翩翩,樱渡缓步上前,清风闲云似的一句话说来,却是若有所指。
"分明是某些人居心堪疑!"夹央承袭良机,添油加醋。
纵然无事可做,但我自认还没有无聊到如此地步。不过,的确堪疑。我为什么只想到早晨要多睡一会儿,却惟独忘记因乾宇的事,我应该还要对他们略施惩戒?
子泠说过:我不太会替自己辩解。承天王以为南襄久居边陲海岛,势必会反而灭了南襄,那我真的就反给他看吧。
我也不太会替自己辩解,但不会真的就别有用心给谁看,和子泠一样恍若未闻好了。
旁人的看法不必理会,至于子泠,他应该是明白的。
出得青月聚,街道尚是冷清。朱楼豪阁,斜矗酒旗挤瘦了晨晖,只在大道的西侧存留下窄窄的一条光带,再远处的琉璃檐瓦已折射出眩目的光彩。
青月聚店堂管事和四个王府仆役婢子在门外等候着,不见一个堂倌伙计,自是已经吩咐好的。
子泠携樱渡上了一架乘舆,我和乾宇,夹央同车。
"主子,我们去翼南王府干什么?"
"捉鬼。"
"是不是昨天我身上的魍就是来自翼南王府?那翼南王和王妃......"
"是。昨夜他们是被那鬼引来的。"
"没想到翼南王府会有那种无耻卑鄙下流的脏东西!世上怎么会有那种寄生虫般的玩意呢,全靠别人的......"
随着乾宇连珠的抱怨,空气陡然紧窒。对座的夹央额上青筋隐现,眼里直欲喷出火来。倘若此时前面有张桌子,难保他不会拍案而起,怒吼一声:你说谁呢!
可惜,没桌子,夹央只好苦苦忍耐了。
我轻咳一声,止住了乾宇:"尽管鬼族是由人的亡灵会聚而生,但他们是和人一样的生灵,只不过存活方式和世人司空见惯的众生不同罢了。世间只要有贪欲,嗔怒,绝望,恐惧和死亡便会产生鬼族。而这些人人不能免俗,随处可见,又有哪里能独善其身?"
路程短暂,快马更添一鞭,转眼间,就到了。
纷杂的念想涌上来,却找不到哪里是起点,又或许明白起点是哪里,但走过的路已被荒草掩了,盖了。
昨日,百倾红毯铺路奢华,千丈织锦绕梁摇曳。我远望揣着月守的武朴鑫一步步迈入翼南王府肃穆森然而又喜庆喧嚣的厚重漆门,对如烟往事挥手告别。
今时,华毯已收,纱锦尽褪。我要和刚刚辞别的人和物说一句,我们又见面了。
夹央扶樱渡回了房。
子泠和我周到熟络地说着应景适宜的话,诸如,稍微介绍一下乾宇,谈谈旅途劳顿,准备的房间,先洗漱休息,摆宴洗尘等等。我恰当地或点头称是,或推说不必客气。
王府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逶迤慢行,子泠引着我和乾宇到了一处静僻的所在。
没有深深院堂的恢弘大气,没有雕梁画栋的富丽堂皇。这里小园半亩,精舍几间。园子不大,却是移山换水,曲径通幽,步步生景。屋舍不广,难得梨木原色,慧心雕琢,淡雅秀逸。
"怎么样,还满意吗?"
"嗯。对了,乾宇,到屋里把行李放下。"
"就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子泠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精巧别致的玳瑁小盒:"这个是我送你的礼物,看看喜欢吗?"
接过盒子,心里隐隐能忖度出盒里盛的是什么,倒不急于打开了。
目光不觉地自子泠面上稍做停留。融融朝阳在子泠俊秀恬淡的脸庞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华,淡淡的金,那样温暖的颜色也掩不住风霜经年的印记。昔日可窥可视的锋锐朝气被收敛起来,像入了鞘的宝剑,不见锋芒,威势仍在。突然想起祁庸说过的四个字:剑令人悲。却不知是悲己,还是悲人。
"发什么呆?"
"没有。只是这几天接连收到礼物,感到......惊喜罢了。"我捋起长袖,晃了晃右腕,上面是轩彻给的紫晶链子:"八月十四的时候,一个游侠给的。"
八月十四,十年前的八月十四,我的父亲宁凡,承天王的太常寺卿,被处死的日子,我几乎进入轮回的日子,子泠救我的日子,也是他开始被紫族所累,卷入乱世纷争的日子。
他的开始,我的开始。
十年相隔,这日子都快巧合得教人难以相信它是个巧合了。
我垂下头,打开盒,簇新的红色丝线细密地缠绕着一枚极为轻薄的扳指,我愣了一下。
"原先缠的丝有些破损了,我便换了,试试是否贴手。昨日宛央生辰,收到不少贺礼,我挑了最好的一件出来,是一个武爵出身的人送的。"子泠淡淡地说。
四周一时陷入静默,推辞客套的理由五花八门,我却一个也说不出来,只好复将盒子盖好,交还到子泠手中,说:"我不能收。"
子泠面色不变,取出扳指,细细端视:"送出的东西和说出的话一样,都不可收回。既然如此--"挑眉,举臂,扬手,扳指挟满劲力,流矢般冲向坚硬的院墙。
"别!"我发出的惊惶而又无力一个字。
疾风骤然平起,盘旋拖向空中的月守。可此时,猝然间,我更难驾御冰族的术法。
闭上眼,听到撞击声,霎时头脑一片空白。
我戴了七年,那么,那么珍重的月守。
许久,右手被子泠执起。
"张开眼。"他轻轻地说。
张开眼了,明白自己上了子泠的当。
子泠正在将一枚缠裹着紫线的扳指套在我指上。新亮的紫色,熟悉的触感,是月守,换成紫线的月守,完好无损的月守。
子泠清亮坚定一如昨日的眼眸一瞬间似有丝丝幽绪流转,令我错愕的情绪,近者如我,才能看清其中是一掠而过的忧怜。
"我......我变个戏法而已。没事了,阿络。既然是那么宝贝的东西,就不要随便丢掉了。" 子泠抿唇而笑:"乾宇,还劳你帮我盯好你的主子,不要叫他心不在焉地把贵重的物事随便摘下来给扔了。"
不知什么时候乾宇已来到我身后。
"哦,知道了。"乾宇低低地应了一声。
"中午,我们吃顿家常饭,今晚, 我为你们摆宴接风。到时还有两位客人过来,一位是你已认识的。"
"轩彻。"在忘忧谷一住七年,认识我的人,我认识的人屈指可数。
15.
"不错。"子泠伸手过来,忽又停在半空,唇边噙着一点尴尬的笑:"我差点忘了,过了十二岁,你们是忌讳触摸头顶的。"
"还好你记得。"我亦笑了笑。
"你脸色不好,先休息会儿,我去看看宛央。一会儿管家丁不韦过来,有什么需要的话,和他说即可。"
"好。"
子泠快走几步到院墙边,捡起方才扔出去断掉的扳指,含着浅淡的笑,笑容衬着烂漫秋日,染得眼角眉梢光彩熠熠,仿佛一切都归于简单的纯静,回到逝去的往昔。
"我们两个的‘戏法'都迥异常理。我开场的说辞是真的,道具却是假的。而你刚才的‘戏法'一旦使将出来,得吓煞天下所有变戏法的人。"子泠指了指我身侧。
身侧一株桂树,枝叶狼籍,凋花零乱,香雪翠玉失落了满园。
相对而视,一笑似是开怀。
整个上午,应该说见到子泠起,很多事情都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不过,如果说得出来,就不用称之为怪异了。
而那个当的前前后后虽然一如任何一件大事小事不会被我遗忘,但它立刻被我抛在脑后,或者说是有意无意地回避开来,直到许多事情已经无法挽回的时候--无法挽回的时候再反反复复琢磨,早就什么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