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冷地回笑。袁真治赔着小心挨过来,手围上来搂住我肩膀:"等下就可以解释清楚,你不要生气。生气对身体不好。"
"皇帝驾崩,六王爷便是储君。早晚登基做新皇帝。我怎么敢生未来皇帝的气?"
".................."
袁真治沉默,然后答:
"皇兄这招实在高明,出乎我意料之外。说实话,本来他在明我在暗,优势全部在我处。现在他猛然脱身而去,反倒将我摆上桌面。不但使我日间忙于处理各种事务烦不胜烦无法抽空安排......"
"安排什么?难道你还要赶尽杀绝不成?"
"是他动手在前,我也是为自保。"
他急急解释。我正想继续接话,忽然感觉车身一歪,马车拐了个弯。于是掀开马车幕帘探出身体察看形势。发觉映入眼中的竟然不是六王爷府,而是一座寺庙。迎面一排和尚举着火把,映着个个光头,格外的亮。
横匾上那三大字正巧我全部认识,居然就是传说中的龙华寺,袁真阗和"我"初次相见的龙华寺。
现在正是为袁真阗服丧大哀期间,况且"皇帝"遗体正停放在寺内做法事。身为皇家寺庙的龙华寺简直是下了血本,白布像不要钱一样顺了建筑物四周围了又绕地上铺三尺黄土洒净水成路,内间和尚们的念经声响彻云天,外间还有两个高耸入云的纸扎牌坊。场面实在宏大。
"靠。"
我跳下马车,回身斜瞥了跟在后面的袁真治一眼:
"亏你想到把大本营设在龙华寺,也不怕躺在棺材里的那个人跳起来掐你。"
"本王在龙华寺为皇兄守灵七日七夜,实在合情合理至极。"
几个和尚看见袁真治出现,立刻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跪下迎接。袁真治替我掩了下披风,牵着我往侧殿快步走去。
绕过侧殿,我们一行步进袁真治守夜时用来休息的房间。卓一波将周律安置在床上,回身在墙壁某处有节奏分轻重地敲了九下。就像特务对暗号。片刻以后那处墙壁忽然缓缓裂开一道口子,内里竟变戏法般走出几个人来。而后裂口再度合上,不留半点痕迹。
我咋舌,看得目瞪口呆。那卓一波抢前半步,单膝跪下:"禀报师尊,徒儿已经将静安侯带回。"
"做得好。"
为首那人身上披风裹得比我还要紧,显出异常纤细的身段来。如果不是声音沉哑,单凭肉眼所看见的外观,估计头一次看见他的人十有八九会认为他是个女子。
"这就是静安侯吧?"
他转身,缓慢脱下披风。露出一张难以形容的脸来--看他眼角皱纹深度数量,怕已经是四十开外。可面上不但肤色白皙,居然连半根胡子都没有......如果不是看见他喉间的喉结一动一动,我会认定他是个太监。
我咽了口口水,皱起眉头:"我就是杜凤村。"
"哦?"
后面的人恭敬地膝行上前将衣物收好。他微微一笑,不再年轻的眼睛内眼波流转,竟然带了点娇媚的神态:
"我让人抓你来,你竟不怕我?"
第56章
他这一笑,越显娇媚。让人毛骨悚然的娇媚。让我想起G市广播道上在台风天被吹落满地的白紫荆花,一片一片全陷在污泥里,嫩嫩的瓣上全是折痕。
我来不及反应,他已经身形急动,在转瞬间软软地挨在我身边。两根涂得鲜红的指甲缓缓地摸过我的脖子,而后极轻地,作了个掐下的动作:
"哎呀呀,真教人妒忌啊。果然人如其名,漂亮得似天上飞凤。"
指甲划在脖子上,立刻传来清晰的刺痛感。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我退后一步,冲着袁真治喊:"喂,你想玩什么把戏?该不是想把我骗来杀掉吧?"
袁真治只是笑,一副乖宝宝的模样。而后双手拢合恭恭敬敬地朝那怪人作揖:"凤村尚未了解事情来龙去脉,还请燎教主切莫拿他开玩笑。"
"谁跟他开玩笑了?"
那古怪的燎某凑得越近,手指爬上我的脸,来回细细地抚摸:
"像,真是像。越长大,越像。真没想到...竟然会那么像......"
"他求之而不得东西,我便替他求。"
他的手指很冰,按在我的耳后皮肤上,慢慢地挪动。我被他搂在怀里听着他的话感受了他的气息,只觉浑身寒毛直竖动弹不得:
"我要他再无求之不得再无悔铭五内再无追忆往事如梦。"
"燎教主!"
袁真治看他表情认真不像说笑,这才着急起来:
"你我约定......"
"六王爷,你我本来就不是一条船上的人。两两联手,只是迫于无奈。眼下袁真阗暂时引退,朝中上下只等你点头应允登基为帝--如若你希望江山美人,两者尽收。不会觉得自己太贪心了吗?"
燎教主侧目看了看满脸黑线的我,微笑道:
"现在,我已经给了你江山。你要也罢,不要也罢。反正,这龙椅是你的。你不喜欢,大可以给其他人。反正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是凤村小娃,则一定要跟我回去。"
"你!"
袁真治也不知此前与他做了什么约定,听见燎教主这样一番话,只气得两眼通红。双手一张,已经摆出进攻的架势。卓一波立刻挺身掩在我俩面前,轻声道:"王爷请自重。"
"江湖买卖,本来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燎教主的手堪堪滑下,握住我的右手。亲亲密密地签在一起。
"你要是不服气,大可以来抢。前提是,你能过得了一波这一关。"
"混蛋。"
话音刚落,那端袁真治已经开打。只见他双掌一伸,往床上扑去。似乎是想要用周律作人质。可惜卓一波反应比他更加迅速。玄色长衫舒展开来,飞速将熟睡中的周律一卷,准确地送到旁边某个下人怀中。袁真治眉头一皱,掌风一翻,对了卓一波命门攻来。
卓一波的能力我是知道的。如果论单打独斗拼尽全力,大概只有柳师哥和袁真阗能与他勉强打个平手。而袁真治的武功在柳师哥之下,面对卓一波根本没有半点优势。
"笨蛋。"
两人又来回对了数十掌,袁真治已经开始处于下风。但卓一波下手并不算凶狠,所以缠斗还能继续下去。那燎教主见状收敛笑容冷冷地骂了一句。回身吩咐道:
"先把周公子和杜公子带回去好生安置。要是有什么偏差,仔细你的脑袋。"
稍微动了动眼珠子,我透过眼皮感觉到光的存在。记忆回到龙华寺的密室,最后的画面定格在燎教主叫人发寒的微笑上,背景是还在打个不停的卓一波与袁真治。
脑壳有点痛。
靠...不过就象征性地挣扎反抗几下嘛?我那么弱的一根人形筷子,能挣出什么花样来?犯得着下那么重的招数活生生敲晕我?
我摸着后脑勺,慢慢地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头上层层叠叠的白色帐幕,长长的流苏像流水般自床顶往下垂。空气里弥漫了股好闻的薰香味。
定了定心神,视线转而往外投。却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疯了疯了......
不大的房间内,到处都挂着画。横的,竖的,长的、短的,统共只画了一个人。画中人神态各异,但面上五官,处处都充满了幸福的微笑。尤其是双微圆的眼睛,低低地眯着垂下,甜得能滴出蜜来。
是方"外公"?!
我跳下床,才发现身上不知几时换了衣服。白色的麻绢,泛了一点淡黄。裁剪贴身,式样却是文雅简朴至极。衣领上的两个盘扣与我平时穿戴的那些豪华饰品一比,另有种别致的味道。
????
这到底是在唱哪一出?
脑袋里立刻蹦出一串问号来。我抓抓下巴,继续打量这个奇怪的小房间。房间内所有东西都透了股古旧的味道。书桌上摆了文房四宝,纸镇下摊了一副写了一半的《出师表》。字写得端端正正,非常秀气。只是那几样东西都很旧了。其中的毛笔连笔头都秃了大半。砚也磨出了个坑。宣纸和我身上的衣服一样,泛淡淡的黄。我又绕到床后柜子,打开来看。内里也全部是旧衣旧裤,除开几件天青色长袍外,统统是清一色的白。柜底下摆放几双软靴和布鞋。我挑了双靴子套在光秃秃的脚上,而后推开门,往外走。
院子不大,却精致得连袁真阗的御花园都比不上。小桥流水,绿色的柳树下面种满桃红色的芍药。湖畔边缘堆满怪石垒砌起来的假山。好一派江南景色。正巧赶上天上下雨,秋雨细细绵绵,衬得小院气氛十足。
我回到房间里挖了一番,从角落里掏出把油纸伞来。满屋子的旧东西,这把油纸伞自然也是颜色蜡黄又破又旧。伞面上一副山水画境,已经糊得七七八八。我也顾不上,撑开伞面,悠然往唯一通向外间的小桥走去。反正听那怪人的语气,我的生命安全得到绝对保障。况且我没有逃跑的能力,也构不成任何威胁。如果让他们发现了,大不了再让他们敲一棍打晕了拖回去继续睡。
桥走了一半,忽然刮起了风。我用力撑住破油伞,快步往前跑。
忽然啪啦一下,一卷半湿半干的宣纸砸在我脸上。我狼狈地把宣纸从脸上拔下来,下一刻眼睛却看见一位表情呆滞的老人家。
"你...你回来了?"
又刮起一阵狂风,吹得那纸卷满地乱滚,也吹得老人的衣衫长发乱作一团。老人定定地望着我,半天才说了一句话。
"......嗯。嗯"
我撑着伞,下意识地接口。
第57章
这句话刚应完,我和老头齐齐吓了一跳。我皱皱眉心,自己亦不知道为何忽然爆出这样一句。答得理所当然毫不犹豫,实在诡异。而他则显得是不解多于惊讶,迷蒙的双眼猛地炸开来。苍白的嘴唇皮抖了又抖。
"你?"
他身影晃动飞身上桥,一把抓住我的手。骨节分明的冰冷手掌,也和嘴唇一样在微微颤震。我看他大半个身体都在淋雨,抱着尊老爱幼的精神,将头顶上的油纸伞移到他那边:"天气凉,别淋病了。"
"慕君!"
老人精神大震,手上的力度加大。
"你担心我嘛?不不不,你原谅我了?你原谅我了对不对?!"
"啊?"
老人手劲极大,捏得我骨头嘎嘎的响。所问的话更加教我一头雾水。我用力抽出被握住的手掌,问:
"你要我原谅你什么东西?"
"啊。不对...不对......慕君,你不是慕君。"
破旧的伞面不堪越来越大的雨势,啪啦啪啦地穿了好几个洞,已经成为可有可无摆设功能较大的东西。他记忆混乱,表情慌张。原本紧握住我右手的双掌急急放开,而后顺势后退几步。重新站回原来所在的地方。眼睛却依然定定看着我。
"你不是慕君...对,慕君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我被他的胡言乱语彻底搞糊涂,撑住破伞呆在小桥上和老头大眼瞪小眼。老人傻了一般,反复念叨着。片刻以后抬头,只是往四周大喊:
"燎青!燎青!"
他又退一步,靠在墙上继续喊。面上神色已经镇定下来,反倒显得怒气冲冲:
"你怎么又玩这等把戏?戏耍我,真的那么有趣嘛?"
燎青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身影灵动,轻轻巧巧地落在我俩中间。白皙的手迎了雨丝一拨身上的大红丝料斗篷,嘴内咯咯地笑个不停:
"绍康,你可是在找我?"
"你又在胡闹了。"
"这回可不是胡闹。"
燎青本来就已经不再年轻,偏偏又要打扮得不男不女。红色斗篷下穿一件深紫色长袍,款式介于男装和女装之间。外加两种都是俗得不能再俗的颜色,看得我满头冷汗。他指了我说:
"他可是方慕君的亲亲外孙,算起来,也是他留在世上唯一一点血脉。如果他还是不像,世间上就再无与方慕君容貌相似之人。"
"...这是,沧月的孩子?"
"嗯。他就是凤村。虽然不是十足相像,但是神态动作皆有八分相似。用作替身,也算合格了。"
"胡闹胡闹!真正胡闹!"
绍康老爷子一甩衣袖,转身大步离去。那古怪的燎青也不追,反而笑眯眯地看着他远去。继而侧过身来,给了我一个自以为颠倒众生的媚笑。
我顿感头痛,讪讪地开口说:"燎教主...你到底想干什么?麻烦你解释一下好吗?"
"你不认得绍康?"
燎青掩嘴,又是一个让我胆颤的媚笑:
"这也难怪。那袁真阗将你当宝贝一样藏,死活不让旁人接近。你若是认得绍康,才是真正奇怪。"
"他啊,名唤绍康。姓袁。族中曾经排行最小,现在排行最大。封号为敬。"
敬王爷?
这个皱巴巴与严婆正好凑一对的老头就是倾国倾城的方...方外公至死仍念念不忘的...情人?
不得不说岁月......真是无情啊......
如果不带任何偏见用平常心去看燎青的话,他勉强也算个美大叔。除开肤色过分白皙嘴边没毛等等缺点外,稍微收拾得正常点,还是很有发展前途的。可惜他硬是要打扮成个花蝴蝶一般飞来飞去,男不男女不女,说话更是阴阳怪气。搞得我恨不能扒开他衣服瞧瞧是不是练了传说中的葵花宝典。
"你莫要想着从这里逃走。"
燎青边笑着边打了个响指,墙后树上立刻显出几道暗暗的身影。手里的兵器寒光四射。
"否则,我可不敢担保你继续活着。"
"我能逃去哪里?"
我苦笑反问。袁真阗处是暂时不能去,袁真治这头不知道为何发狂的野兽则更加危险。柳师哥人在北疆,远水救不了近火。燎青点点头,走上桥来牵我:"这里原是四望书馆,前些年被我买下来。仿照扬州园林重新修建。"
在秋初的季节里还能看到盛放的芍药,可见燎青的确为了讨好我而下了番功夫。我回以微笑:"我可不是扬州人。"
"哦,我老是忘了,你对方慕君是半点印象都没有。罪过罪过。"
燎青一拍脑袋,大笑道:
"算了算了,等以后我再替你慢慢换成湘间风光好了。"
燎青牵着我,一路慢慢走回房间围住桌子坐下。他驾轻就熟地自花桌暗格中摸出一套茶具,然后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小包茶叶。就着小炭炉内烧得沸腾的开水沏起茶来。
"坐,坐。眼下这可是你的房间。算起来,我反倒是客人。"
茶叶泡了约一刻钟。他伸手摸了摸壶壁,将茶壶内的茶水倒进小桶里。另外又煮了新水浸泡。原本缩成长条的茶叶急速膨胀,满满地盛了一壶。
"想从哪里听起?"
他替我倒了杯茶,问。我捧起白瓷茶杯,杯上描了两朵素莲,衬住碧绿色的茶水。非常好看。
"你为什么要抓我?如果只是想让我见敬王爷,大可以邀我过府。"
"哼。袁真阗那样迷恋你,他会愿意冒了失去你的风险让你来见绍康?而且他心里清楚,一旦让绍康见到你,断没有放你归去的可能。不是单纯因为你的相貌,还有他做过的那些事情--逼死你父母,踩着杜家众将的鲜血步上皇座......"
燎青不喝茶,自腰后里变出个长烟斗,用火折子点燃了烟丝翘起双脚悠哉游哉地说。
我默然。低下头去转动手里的茶杯。
"当然,他也有他的苦衷。绍康的皇兄虽然是位明君,但却仁慈得过了头。到了四王争权的时候,整个朝廷已经空余个好看的壳子。众位重臣都心怀鬼胎,暗中拉帮结派寻找值得支持的皇子赌一把。"
"这个我知道一点。听说,袁真阗原本并不被看好。"
我插话。
燎青长长地吐了个烟圈后,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