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我去意已决,谁也动摇不得,您就回吧。」他轻装简便,脸上离意甚坚,还有一丝迫不及待的阴晦。桃源仙人知他此去必无善缘,复仇之心何等炙烈,连非儿的似水柔情都浇不灭,外界一场浩劫怕真是难逃了。他老头虽跟澄远交心不久,但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这孩子,人对他有一分恩,他还十倍,人对他有一分仇,他定要千万倍的奉还!有些事虽任意妄为,但他心性实地不坏,却也不懂宽容,想必是先前真是受尽欺侮,才这般不能忘怀。
「有人负你,你寻仇去,老夫说不赢也拦不动你,就再多嘴一句,远小子,你……当真对非儿无情?」桃源仙人不能不问,非儿心眼死,认上了必终生不改,他那股傻劲桃源仙人是最明白的,若是流水无心恋落花,强求不得,他也好多开导非儿点。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我与昂非注定无缘,有情如何,无情又如何,徒增伤感罢了。此去永不回头,就当澄远已逝,莫再挂怀,另外……他……就烦请老人家多费心了。」司澄远深深一拜,若还有千言万语,也都尽在这一拜之间了,随即挂上包袱,桃源仙人目送他步步离去,心中若有所失,永不回头,永不回头,说得这般断然,可见他已有觉悟,杀人必者招致怨恨,冤冤相报,难有善终,即便清楚,也还是要淌下浑水搅和一番吗……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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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城
宽敞的街道上行人熙熙落落,难掩死气,近年江南一带不知名的疫病横行,已夺走数万条人命,朝廷拿不出对策,只得诏命将患病之人强压到一处集中治疗,虽曰治疗,可大伙心知肚明,那儿没有大夫,还用铁条把大屋给锁着,有差役守在门口,就像关犯人一样,那些大官们治不好百姓,便采这种隔离措施,待患病的人都死尽,疫情便算控制住了。可这哪挡的住人性,家中至亲患病,民众多是小心掩护,千方百计的瞒着官差,不让给抓走,就盼奇迹出现,能够天降神医、扭转疫况,下场却几乎都是家破人亡,疫病一年比一年严重,到今年,莫约是住民都死去三分之二了,通报的患病人数大减,较不害怕,城里才稍微恢复点人气。
他在城里添购了些乾粮,又买下一匹老马,出色的外貌引来不少注意,但他无视众人好奇的眼光,挑了间干净的客栈打算睡上一宿,明日再顺着天赐河找下去。可偏偏有人饱饱没事干,应是要来找碴儿,就像眼前这位仁兄。
「美人儿,外地来的啊,这附近疫病流行,可要当心喔,我爹是苏州城首富,家里住了好几个高明的大夫,还有个是前御医呢,小爷我也跟着学了二手,一看你样貌就知是患病初期,快快跟小爷回去,小爷帮你诊治诊治,些许还有救呢。」衣着华俗不堪的瘦弱男子,色眯眯的盯着人看,口水都快流出来,极品!真是极品啊!江南一带的小官馆他逛了不少,就没见过这等货色,瞧他那傲气凛然的冷脸,要是给好好狎玩上一夜,不知是怎样风情呐!光想就让他心痒难耐。「来吧,美人儿,小爷会疼你的。」说毕,便要拉起那双细白的纤葱玉手。
(27)
一声钝响,那富家公子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只觉一阵剧痛,立即发出杀猪似的惨叫,双膝软倒在地上打滚,左右家丁骇极,连忙扶起他家少爷,发现那右手臂已呈软烂状态,骨头断碎得厉害,连基本形状都不见了,小小家丁虽不知什么世面,但也晓得眼前这位白衣少年必是武林高人,且观其神色姿态,可能还颇有地位,公子妄语不敬,惹怒高人了。这群人寻日狐假虎威、横行霸道惯了,这回儿哪敢再张狂,赶紧抬着人逃回府去通报。
「这、这位客倌,林家在苏州城财大势大,门下养了不少武师,您打伤的正是林家独生子林少虎,那林首富对这唯一的儿子十分溺爱,这下他们必不肯善罢干休,您还是趁早逃出城吧。」掌柜的苦着脸说道,要不是林家惹不起,他怎会把这难得的生意往外推,客栈连几的月赤字,没人吃喝住房,难得来了一个,却……唉……皇帝老爷不开眼,官宦员外搭一块,百姓死活没人管。无奈加无奈啊。
「甭多事,茶菜快上。」他依旧冷冷静静的坐在那边,没有意思离席。掌柜摇摇头叹了声,只得指挥小二快将清茶先送来。林家与知府交情匪浅,林少虎多次犯下奸淫伤害之罪,全被他爹只手遮天,这苏州城内谁家的儿女只要稍有样貌,无不小心翼翼,被糟蹋过的,不是被收进房里当个小妾,便是羞愤自尽,这么多年下来,每个人都是敢怒不敢言。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果不其然,未到半盏茶的光阴,那林府的总武师便领着二三十人冲冲前来,且个个江湖打扮,带刀带枪,一看就知绝非善类。「打伤少爷的就是你吧!被咱少爷看上是你的运气,竟敢不知好歹!」总武师高头大马,两块胸肌鼓涨涨的暴在外面,油亮亮又显得恶心,一进门就先声夺人。
「给你个机会,立刻消失,我可以不计较太多。」他声音不高不低,平平无奇,可莫名的就给人压力,总武师闯荡江湖也有各把年,这时直觉有些不妙,可栖人屋檐下,受人食水,本就当为人办事,只得硬着头皮喝道:「休要耍嘴皮!给我压回府上!」说毕,一群打手便一涌而上。光天化日,他们公然率众抢人,外头两个姗姗来迟的衙役也只是过门而不入,完全视而不见,明显偏坦林家。
「无可救药。」他低声冷哼。老人家,你说这世道是怎般的世道,您老惦着放我出来,我会掀起血雨腥风,带来灾祸,殊不知这世道何待我翻搅,它早已混沌一片,不公不义、不仁不孝,人人心中不存勇气,屈于强权,甘受奴役,蚍蜉不可憾树虽是主因,可连一丝意志都没有,永不翻身早是意料之事。若然如此,就让他任意兴风作浪一番,狠狠将这世道给翻覆过来,算图个痛快也无妨!
他缓缓起身,拔出腰间的木刀,那武师们还来不及讪笑,忽见锐利一挥,地上已然多了数条断臂!当下哀嚎四起,畏惧之心丛生,总武师吆喝着带头围攻,可莫说砍中一刀、刺进一枪,连那衣角都沾不上,他招式平凡无奇,可快如闪电,力若钧雷,且快狠准稳专挑要害,不到二十招,地上躺的躺、哀的哀,鲜血横流,可怕的是那人白袍上却一点污渍都没有。
「你不是要说到压我回府,也好,就跟你上门一趟,冤有头、债有主,不找你们的主儿,我以后也麻烦。」冷冷的用刀尖往地上一挑,那躺平的总武师便给立直了起来,足见内力深厚,这下他可不敢再叫哮,乖乖拖着身子带路回林府。
林府座落在苏州城东北,离府衙只隔着一条街,大门两座金狮子银狮子,还有宝石镶框的牌匾,排场大的狠,门房的守卫见总武师伤痕累累的领着个人回来,还没通报,那人轻轻一掌,沉重的铁门子便给轰了下来,碰一声巨响,吓得府里仆役魂飞魄散。他也不理,如入无人之境,一路直闯大厅。开玩笑,总武师都成了那个样,谁还有胆往虎口上撞。
「大胆,何人擅闯!」别以为林老爷是个有胆有谋的大富人家,他现在还能讲话这般大声,全仗身旁坐着个知府大人,俗话说,民不与官斗,他老爷一只令状若下,莫说江南,全国皆将重金通缉、死活不论,谁顶有胆子敢跟朝廷作对。
「你就是林大富。」城穷的连客栈里都拿不出碗能吃的白米饭,害他只得喝茶配渍菜,这家伙倒是阔气,搞着金碧辉煌的,米多得拿来做糕。他瞥见桌上摆放的点心,眼神更冷了。
「无礼!我等名讳,岂是你能呼喊的!还有,见知府大人在此还不下跪!光是这点,就可以治你个不敬之罪!」林老爷气呼呼的抖动肥胖的身子,他长年纵情酒色,肝肾早已不堪负荷,这么一吼,脸色就有些发青,像快断气一般。
「林爷,此等刁民,何劳您动怒,就交由本府发落吧。」适才已收了千两黄金,答应弭平上月林家少爷奸淫城西农妇、杖死其夫的丑事,现下再做着顺水人情给林大富,以后可再慢慢讨回来。这奸贪知府心中盘算着可精了,林府是摇钱树,怎么都歹护它不倒,自己才有油水可捞,至于他人死活于他何干,这官他花了万把银买来,自然要回本再赚,因此回头便摆上官威沈声道:「你这丢民若识相,乖乖束手就擒,本府饶你全尸,若再刁蛮,休怪我将你凌迟处死!」
(28)
他这次出境,本就没打着安分主意,官又怎样,他就不信这个腐败的朝廷能奈他若何。司澄远狠厉拔刀,上前便是毫不迟疑的一斩!当下由肩到腰侧,连骨两断!接着反手一扎,木刀准确的刺入林大富的咽喉!他眼珠爆凸,似乎不敢置信,又张嘴想喊什么,抖了两下终归于死寂。在场谁也没料到这人如此胆大包天,竟公然狙杀朝廷命官与老爷,一时之间都愣住了,那人眨眼之间就砍了苏州城内最有权势的两人,却仍面上冷清,着实让人不寒而栗。
「你去把林少虎带来。」木刀轻轻拔出,鲜血便从那洞喷涌出来,美轮美奂的雕梁画柱当下全溅了污秽,血腥味弥漫整个厅堂。他转身对着林家总管说,神情不若疯狂嗜血的江湖魔头,反倒有丝大人的威严,林二哪敢忤逆,连忙称了声是,招着几个家丁把林家少爷给抬了过来。
话说那林少虎,断了一臂,正躺在床上呜呼唉叫,便被闯入的家丁二话不说给拖走,他发威怒斥,这些下人若是平日早吓得跪地求饶,如今却充耳不闻,应是将人给带到厅堂。林少虎正想唤人狠狠打死这些放肆的贱奴,却被眼前的一片血海给骇得气焰全消、心魂尽失,尤其是堂上还倒着两具他再熟悉不过的尸体。
「我不兴替天行道那一套,但也留不得你。」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他硬声说道,随即一刀了结林家少爷的性命,干净俐落,也没太大痛苦。「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随手拿布拭尽刀身上的血渍,插回腰际,这举动让其他人放心不少,这位公子似乎没意思多伤人命。
「小的叫林二,乃是林府总管,公子有何吩咐。」他唯唯诺诺的弯腰应和,林府的主儿都死了,又无远亲,这儿自然是他领头,衙役那边更别说了,多半都是林家安插进去的角儿,明着听知府的,暗地全领老爷的俸。
「这事你办好,保你下半辈子富贵平安,若是弄砸了,我天涯海角也回来摘掉你脑袋,清楚了吗。」司澄远沈声,表情严厉。林二只觉得这人比大人还像大人,京城来的官他也看了不少,就没一个有这等威严的,当下心里服了大半,平日林大富待他们苛,动辄打骂,还任少爷糟蹋他们家妻小儿女,下人们都是穷苦人家,碍于生计,不得不忍气吞声,如今死了,只觉得吐了口恶气,对司澄远倒也没啥怨恨,只是对他杀人的狠样,还是十分畏惧。「公子吩咐便是,小人自当全力以赴。」
「很好……」
隔日,苏州城大街小巷都在讨论最新的小道消息,苏州首富林老爷及其子林少虎猝染疫病,不克身亡,临死前留下遗言,将财产都交给了林家总管林二,巧得是知府大人也染了怪病,新上任的林家主子随即派了不少大夫去诊治,总算检回条命,可惜知府的脸上因掌满密密麻麻的疹子,奇痒无比,这手抓着抓着,把脸给破相了,前御医巧手回春,可惜还是没法治回原来的模样,只得顶着个伤痕累累的丑脸,不过百姓们可喜欢上了这个破相后的知府大人,他不仅审案公正无私,不收贿赂,且对百姓也亲切,茶楼里人都在说这一定是大病过后,体悟到人世无常,才痛改前非。
又说林府,这林二确实也让人竖起大拇指,总算没忘他自己过去的贫农身份,府里不合时宜的贵气装饰全换了,门口也不再华俗,还派钱派粮给贫户,并招募城里的游民到林家名下的土地耕牧,薪饷优渥,够一家老小生活还有剩,现下城西门口日日都排满了人,就盼得了差使后,不再挨饿。
一个月苏州城还愁云惨雾,人人愁眉苦脸,一月后,街道上商旅多了、摊贩多了,百姓的吆喝声也活力起来,人人眉开眼笑,又觉得有了希望,这一切也多亏了疫病,让林府的林二出头,让知府大人变得公正英明。
林府
「主子,就让小的认你做主子吧!」林二跪在地上拉着他衣角苦苦哀求,只差没把他当神来拜。公子实在天纵英才,才一转眼儿的手腕,苏州城便好像起死回生一般,江南疫病几年了,好久都不见热闹光景,他看到故乡街上人变得这么多,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心里对公子更是五体投地,直嚷着非要认他当主不可。
「起来,跪着难看死了,跟你说几次,你现在是个作主的人,不要还一副奴才性格。」司澄远揉揉眉间,后悔万分,他简直是自找罪受,苏州城死活干他何事,命令了林二当家,另一个酸书生冒充知府就好走人了,偏偏随口出了主意,接着莫名其妙的一个又一个,苏州城繁荣了,他麻烦也跟着来了。其一就是这个林二天天缠着他不放。
「主子收了我吧,收了我吧,这林府财产由主子运用远比小的好,小的无能,只愿作公子底下一个管帐的奴才。」林二猛地的磕头,公子虽然冷情,常常不假辞色,可从不虐待下人,他若责罚人,必是有理,犯错的奴才只有羞愧服气,没有怨恨不满的,且不管什么身份职位,马房的马夫也好,庭院的园丁也好,厨房的伙夫也好,一个打扫伺候的仆役也好,只要工作认真,不偷懒马虎,月月都有得加给奖励,家里若有婚丧喜庆,报备一声不但可以留职告假回乡,还奉上来回旅费,奠仪礼金更是不少!他林二敢打包票,放眼全国也只有林府有这待遇了。也因如此,少数几个知内情的下人,不待他吩咐,个个对那日的事装聋作哑、守口如瓶,毕竟这世道,难得碰上一个好主儿,感激涕澪都来不及,又怎会谁管他杀了几个恶人。「公子,“知府大人”上门求见。」门房匆匆进来通报。
「叫他滚回去,当官的老往商人家里跑是什么意思,要钱还要命。这么空,干脆去洒扫街道、整理环境,防制疫病才正经。」麻烦之二就是这个酸书生。唉,当日他进城,便看到这酸书生拿一纸卷拦轿说要见知府,义正严词说要进献治城大计,下场当然是被撵去一旁,还狠狠揍了一顿,纸卷也被扯个破烂一地,他随意瞥了个片段,还觉得不错,冒充知府找一般升斗小民是穿邦定了,才找这酸书生,没想到他跟林二一个鬼样,三不五时就缠着自己,他本预计早要走了,如今硬是多拖上一个月。
(29)
「大哥怎这狠心,让做小弟的见一下都不肯!」远远那嗓门就大过来,这冒充知府的书生名叫魏青,他被视为麻烦的原因跟林二差不多,林二求他当主子,魏青求他当大哥,两边都一样烦啦!司澄远暗暗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