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入夏天的时候,太阳升起的时间慢慢提早,当天空渐成鱼肚白之际,已经是早上五点左右了,到了我该起床的时间。
不管春夏秋冬,也不管闹钟有没有反应,老人家的生理时间都在这个时候发作,我跟其它老人差不多,都是早起的料。
我坐起身子,看了窗外天色几分钟才穿拖鞋下床。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倒杯温开水走到客厅的陈年沙发上坐下,一边喝着温水一边对三个月前过世的爱狗小黄说声早安。
小黄的照片我不管看几次都很喜欢,不管看几次都会让我这个老人想起以前和小黄一起生活的日子,等到我回过神,大概都七八点了,接下来我才会刷牙洗脸吃早餐。
说到早餐,我都会在公寓下的骑楼的那家清粥小菜吃早餐,固定都会花四十块吃三样菜和一碗粥再加一碗热汤,到了这个年纪,吐司汉堡那些根本都不会想碰,怎么看我都认为米饭较值钱。
喝完汤,九点了,平常我都会跑到公园跟其它朋友闲扯往事,不过今天比较特别,我要去给小黄上香拜拜,顺便带上牠最爱吃的腌小黄瓜给祂吃。
活到六十六岁,我仍然独身一人,阿爸阿母在我四十出头的时候就回苏州卖鸭蛋了,家里唯一的男丁──我的弟弟,十年前本来要到国外开什么医学大会而跑去搭飞机,遗憾的遇上空难死去了。
陪我度过弟弟去世的低潮的,是我的爱狗小黄,牠本来是流浪狗,被我捡回去养,久了也有感情了,所以小黄走的时候,我花了一大笔钱给牠买了一个灵骨塔位让祂住,也让一群师父给牠念经超度,看看下辈子小黄会不会过得好一点。
「小黄啊,祢会不会认为人很奇怪啊?遇过这么多事,我还活得很勇健,虽然很难过祢们都走了,日子却还是照过。我老人常常想,留我一个在这边思念祢们实在很难受,如果有时间,就回来托托梦啦。阿对了,小黄,今天我有给祢带小黄瓜喔,要吃要吃慢点,还有很多喔,看看有没有交到狗朋友,一起叫过来吃也可以啦。」走到小黄的牌位前,我思念地望着小黄那张英姿焕发的照片说着,边说还边拿东西出来。
我不知道小黄有没有出来吃,不过我还是当作牠有吃,我在旁边等着。
中午,我才从灵骨塔出来,准备坐车回家。
等公交车的时候,我看到一只跟小黄很像的狗在路上走来走去,说也奇怪,那只狗走也不走旁边,都给我走正中央,这里虽然车不多,可是都开得很快,让我很担心。
「吁吁!狗耶,走过来,不然会出事啦!」我挥着手喊着那只狗,狗没有理我,继续在路中央绕来绕去,看起来像在找东西又像是牠脑筋失常在闲逛。
没多久,我的担心成真了,真的有一辆车开着很快的速度往狗那边开去,可能是那只狗太过像小黄了,我有错觉,认为自己是看到小黄在路中央闲绕,一时心急,我就这样跑了过去救狗。
狗救到了,不过伤脑筋耶,我好像被撞到了,惨了,那以后谁要给小黄上香拜拜啊?
这些事情都让我烦恼不完,但是在那之前,我只知道自己眼皮好重,狗的吠声也慢慢听不到了......
今天是我六十六岁的生日,也是忌日。
第一章
被六月初的太阳晒着的柏油路尽管没有七八月那么热,但是在柏油路上躺久一点依旧会带来不小的伤害,没有热的感觉,只有空荡荡的寂寞感,那是我仅存的知觉。
有东西从我这里流出去,一直扩散,先是到腹部,再往下,然后一部份往上,整个人就被这个东西包住,味道有点刺鼻,是血吧。
也好啦。我开始这么想着,人生走到这个地步,再走下去也一样。
我的眼皮一直闭着,不是不想张开眼睛看看最后的景色,是沉得没办法张开。闭上眼,一片漆黑,本来就该这样,可是我没碰到这个情景,反而一直看到阿爸阿母过世的样子,阿弟走的时候我去看遗体的事,小黄寿终正寝的笑容。
累了,本来不介意的感觉跑出来,如果我只能活到现在,那也可以了,我没有应该要做的事,也没有要牵挂的人,下了黄泉,小黄应该会等我,好运一点,或许会见到阿弟、阿爸和阿母。
想到这里,我笑了,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才刚认为天空一片晴朗之时,有个声音就跑出来捣乱,听起来像在哭,又像笑,唉呀,管他是哭是笑,那声音都一直缠着我不放,人影我一个也没看到,却被他的哭声给影响,整个心都闷住一样很难受。
我人才要唠叨,所有杂音突然停住,害我一时之间不晓得怎么办才好,整个人呆呆站着,旁边很黑,路也没看到,很像那个失踪儿童。
也不知道过了几分钟,又给我跑出另外一个声音,跟之前的哭声不一样,这个人比较激动,嘴巴在念什么我也听不清楚,只知道到最后,那个人也在哭。
真的很想跟他们说,我老太婆也是那个感情很丰富的人耶,听你们一直在哭,我也会想哭耶,更何况我才刚被车撞死,死了之后的过程阿爸阿母也没有给我托梦来吩咐,要办什么手续我都不知道唷,夭寿骨。
「嗯?脚怎么重重的?」
才在怀疑,我就感觉两脚像被人拉住,可是又看不到其它东西,身体不断往下沉,到最后还让我的头撞到了地板,头上冒金星的我就这样失去了意识。
唯一有听到的,只有一句。
「我不会让你死的。」
死?阿我都被轿车撞到了唷,怎么可能不死啦,阿你是在说笑话喔。
当然,上面那一句我没有说出来。
※※※z※※y※※b※※g※※※
当我再次清醒时,我看得到外面的风景了,眼前的样子不再是乌天黑地的一片,而是古早时代的样子,对,就像在看古装剧里的场景一样......
「呃?古装剧......」脑筋动得速度还算不慢的我这才意识到这件事,我好像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我低下头一看,哇哩,夭寿喔,我穿得是什么衣服啦,我又不是在演歌仔戏。左右手伸来看看,夭寿,这个袖子怎么做得这么长啦!
「嗯?怎么会有头发长长的?」低下头的时候我看到有几撮头发长到肚子那边,让我觉得很奇怪,我就记得我以前都剪短头发的啊,就算长,有长这么快的吗?
是我在做梦吗?
伸手捏了脸颊,会痛耶,好像不是梦,可是......好像太奇怪了点。
看过去的圆桌和木椅都很清楚喔,以前我不是有老花眼,这个距离应该还看不清才对啊,怎么现在怎么瞧都很清楚?
不管他,我口渴了。
我掀开棉被,走下床,突然的给他发现一个新的怪异现象,摆在下面的鞋子做得也跟以前人在穿的一样,只是比较高级一点,有给他绣花。穿了鞋子站起来,看过去的高度好像跟以前又不同,有比较高喔,会不会被车撞到之后突然长高了?
转头看过去,我找到一面铜镜,就很高兴的跑过去要照照看,还没走到那边时,门就打开了。
有个很高的男人跑进来我的房间,是他救了我老太婆的吗?
眉头往下皱,奇怪了,为什么他也穿歌仔戏服?还全身白通通一片,好像办丧事一样,连鞋子也是白的。
如果不管这一点,他是长得很英俊,不过头发为什么不是黑色的,而是很暗的咖啡色,还有点卷,这样配起来又不会让人觉得很奇怪,反而还认为看到神仙一样,难道说神明也有卷毛的?
「你终于醒了,齐逸。怎么不在床上多躺些时候呢?」看到我,他那张冷冷又酷酷的脸孔突然笑了出来,好看度一下子提升两百趴,老人家的心脏有些负荷不了。
「呃......我......那个......睡饱了......」
那个少年仔没有理会我说的话,反而走过来,把我带到床上去。「即便如此,你仍然要以尊体为安,多歇些时候吧。」
我没有躺下,只是把鞋子脱掉坐在床上,搞不清楚状况的我现在雾煞煞的,愈是去想,脑袋就愈晕。
「怎么了?齐逸你的身体还是有异状吗?」可能感觉到我雾茫茫的眼神,那个全身白通通的白无常很着急的看着我。
那个不是问题,最要紧的是,刚才我老太婆是不是听错什么了?
「齐逸」,他是在喊谁啊?
「齐逸,开个口吧,你这样让我很担忧啊。」
我眉头一皱,对他说:「年轻人,你好像叫错啰,我叫阿香,刘阿香,不是齐逸。」
看,我就知道,少年仔受到打击了,整个人就好像被雷公打到一样。
「齐......逸......难不成你丧失记忆了?」沉默了很久,白无常少年仔才向我问道。
「我老人的记忆是还在啦,可是好像不是你要的耶。」老太婆我叹了一口气,记得以前乡下人都说吐气不好,会衰,阿不过我现在真的很无奈。
「你连你是谁都忘了吗?你是齐逸啊!」
「夭寿喔,怎么你都说不听啦,就跟你说我不是姓齐,我姓刘,虽然我的名字很普通,不过我叫阿香。」
「不可能!」白无常一口断定了我的话,无奈的我也不晓得要怎么跟他解释才好。「你是齐逸,不会错的,齐氏王朝唯一的王爷齐逸,你是我所追求的齐逸!」
「王爷?爱说笑,我是老太婆一个唷,如果是喔,那也是郡主啦!摸摸看,我是女的呢!」这样做是不太好,不过为了证明,啊,我就当作是被孙子摸到胸部啦。
拉过少年仔的手,我很勇敢的让他摸了我的胸部,当然自己也有碰到。
安静了一下,好像怪怪的。
「齐逸......」白无常少年仔很担忧的看着我,我开始冒冷汗。
怪了,小时候我是吃不好,可是该长的地方还是有长啊,怎么胸部这么平,连凸一点都没有。
可能发现到我的心声,白无常少年仔很笃定的跟我说:「齐逸,你是男子,这点从小和你一块长大的我是不会断定错的。」
......
我要说什么?对不起?夭寿?还是跑掉?
不信邪的我放开他的手,很干脆的把衣服拉开,阖上。
过了一下子,再拉开,看了很久,阖上。
最后,倒下。
「齐逸!你怎么了?齐逸!」白无常少年仔一边摇着我的身体一边喊着。
夭......夭寿喔,公的......是公的......虽然下面我还没有摸,不过我有感觉,下面有老二啦!
啊,可能是我太久没有看杨丽花歌仔戏了,所以才会乱做梦,回家之后赶快去电视机下面的柜子那些拿出来看,我有存很多杨丽花歌仔戏的录像带,那都是以前录下来的,对......回家之后看一看就没事了。
梦,一切都是梦。
第二章
沉甸甸的眼皮再度张开时,我发现房间内的窗户几乎全开,透过木棂,我看到外面天空一片晴朗,跟上次看到的差不多,我猜我应该睡没多久,不过头还是很晕。
「齐逸,醒了吗?」
很熟的声音从脚那边传来,我转头一看,居然发现是那个夭寿的少年仔。啊啊啊,我头又晕了,难道说这一切都不是梦吗?
「我睡了多久?」想要开口说话,才发现我口干舌燥,嗯,欠水份。
「你昏迷两天了。」白无常走到床边坐下,他拉起我的手把脉,看那个架式应该是医生。
「年轻人,你是医生喔?」
「医生?那是什么行业?」像是听到很好笑的话,少年仔在偷笑。
「阿医生就是大夫啦,古早以前的人都这么叫。」看着白无常的一身白装,我就觉得自己应该是死了,然后没去见阎罗王,再然后我又跑错地方,不小心附到这个叫齐逸的人的身体啦。夭寿,造孽喔。
那一身白衣,怎么看都像是黑白无常的白无常。
「你说得不错,我是大夫。」少年仔收起笑容,冷冷淡淡的回答,我是不讨厌那个感觉啦,不过他会笑,还是多笑一点得好。
「阿我有生病吗?」瞧他把脉把那么久,老太婆我多少担心起这个身体是不是体弱多病的那种。
「齐逸你体质本来就被宫里人照料得好,现下毒素也逼出来了,过几天就没事了。」结束把脉,白无常把我的手放回棉被里。
我嗯了一声,不太习惯被人家照顾的感觉,向来都只有我照顾人家。
白无常没有走开,我也没有看他(不敢看),那种停滞的感觉让我老人相当不舒服,不过最后开口的,还是白无常。
「齐逸,在你昏迷的期间内,我想了很多。你扛在肩上的担子太沉,丧失记忆对你而言,未尝不是件好事。」
唉,我叹了口气,看来那个少年仔已经这样认定了,我再怎样解释也拿不出一个证据来,干脆随他去好了。
「年轻人,阿你叫什么名字啊?」怕气氛太奇怪,我马上跟白无常少年仔闲聊起来。
那一瞬间的表情我应该没看错,这个少年仔一脸很受伤的样子,是我问错了吗?「我姓白,名御风。御是御驾亲征的御,风是风华万千的风。」
仔细的看着白御风的表情,我老人很不舍得,好像孙子在难过,阿嬷好心疼的那种不舍得,我想喔,他虽然说丧失记忆对我是好事,可是应该没有人希望被忘记啦,像我,就绝对不希望阿爸阿母小黄忘记我。
「阿我们以前......很要好吗?」我把一切都放给他去,既然回不了家,就好好在这里生活啦。
白御风笑了,好看度上升两百趴,对嘛对嘛,年轻人还是有笑容得好。
「我俩是一块长大的,我算是你的伴读。」
「还有伴读喔,夭寿,屁股插竹竿。」这个齐逸怎么这么好命啊,我老太婆连小学都没念毕业他就有伴读,夭寿骨的好命。
我的话好像太难懂了,白御风呆了好久。「齐逸,身为王爷是不能说出这等话来的。」
「哪种话?」
「夭寿这类的话,尤其是在尊帝陛下面前更不能提及,否则会被冠上大不敬之名的。」
「陛下?皇帝唷,噗嗤,阿你在说笑话喔,我哪有可能见得到啦,我是那个平凡的六十六岁的那个老太婆唷,总统就看不到了,怎么可能看得到皇帝啦,哈哈哈。」我一时情急,就给他爬起来、自然的说出来,而且还很圆满的把话说完后我才知道我说错了。
「齐逸?」白御风一脸不懂得看着我。
「呃......那个......白无......啊不对,白御风喔,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这样你比较好懂。」
「齐逸。」白御风喊这个名字,握住我的手,诚恳的说:「喊我御风就好。」
御风?会不会太亲近了?这个齐逸和你的感情有好到这样喔?
「御......御......啊!不行啦,不好意思啦,我叫不出来。」
果然,我伤害到他了。f
「还是没办法吗?即便你失去记忆,习惯个性依然不改......」
那个......少年仔,这个可能是凑巧的,不用这样做牵连啦。我老太婆心中吶喊中。
「不好意思啦,让我试试看,可以吗?」不行,我实在没办法让孙子辈的少年仔这么难过的看着我。
白御风笑得很开心,微微的点头,这才让我一个老人松了一口气。
「对了,齐逸,你刚才提的『屁股插竹竿』,这是什么话?」
「就是好举人(=有钱人)啊!」
「举人?跟举人有什么关系?」
「......」要我说,很容易,要我解释一堆,我苦。
「白御风,阿嬷跟你说,所谓的好举人......」
我话还没有说完,白御风就先插嘴问我:「阿嬷?」
死啊,我忘了,这个齐逸是公的。「我说错了,你就给他一起忘记吧。」
「那,你想说举人的事吗?」
「算了,我什么都没有说。」说多错多,老人家还是乖一点好了。
白御风可能也嫌麻烦,他就转了一个话题。「看你已经能跟我说话了,想必身体已无大碍了,正好现下超光那儿派人来,要会面吗?」
我?有人要见我?
「喔,没问题。」
白御风让我坐在床上,他就出去喊人进来。等到要见我的人来了之后,白御风便把门关起来,让我和那个人单独在一间房间。
那个男人很恭敬的跪在我面前说:「王爷福安,小的是毕廉岚大人派来的使信,传毕大人的口信,超光州愿意为了王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目前已跟矕夷族人谈好,随时都能让夷族人出兵。」
我听得懂,又听不懂。我听得懂中文,却听不懂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