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不敢,怎能有劳公子。午宴洗尘,寺御稍坐即走。”
“举手之劳,何妨,寺御君客气了。”水在屋檐下小炉上微火温着。我平日喝温水的缘故,此间又不好饱暖。所以都很方便。
军情是不能聊的,骑马射箭两个虽都有涉猎,奈何是实用的东西,口说也没什么花样。
风花雪月……他娶的一妻一妾,我应该已经归入断袖了,怎么聊?
倒是有一样,或许可以和他切磋——如何讨佳人欢心。
——还有比女子更了解女子的么?
寺御君本来就不是健谈的,结果,我将镀城街上自己熟知的店给简单介绍了一遍。
而后时候差不多,他也要去赴宴了。
“对了,寺御尚想讨两个人情。”
“但说无妨,如有所能,自当竭力。”
“寺御麾下,驻营新起,想请公子前往一看,借以贪图些取水之便。”一边起身,稍理衣服,朝外去。
“国柱实在客气,自是应该的。”我起身相送。
“公子待下人向来甚宽,寺御不知公子房内人所犯何过,想来必是无赦。”寺御君已经迈出了厅,复回头提醒道,“但他积伤在身,久跪怕是不妥。寺御多言,公子若欲惩戒,还是遣出为上。”
——言下之意,怕出了人命弄脏了屋子。
但是……
“你说……跪了个人?我这里?”
惊吓非常,连称呼都忘了,还用手点了他鼻子,完了又指了自己的。还好他不至于和我计较,否则无礼于国柱,可是有典可据,有刑可罚的。
“正是。就在公子卧榻侧。”寺御君稍侧身让开我颤颤的手指,挑挑眉道。
“!”
……?!
“……公子不知?”寺御君眼里兴味起来。
“……现下知了。”我咬牙,我切齿。
梁、长、书!!!
——时某无德无能,无貌无色,你何必一回来就想起我!
“公子可要先去看看?”他明显是在幸灾乐祸!
“……多谢寺御君提醒,且恕时某不送了。”
“何妨何妨,公子多礼了。”
不送归不送,回身急急走至帘外,却一时停住了。
我不晓得该拿他怎么办。
然,当务之急是叫他起来。
抬手揭帘,手却一顿。
拔直脊梁,敛神正色,打足精神,控制呼吸,换了口气,我入了内室。
窗槛如常,竖墙如常。
案几如常,柜橱如常。
桌椅如常,屏风如常。
只是屏风边多了个人,朝里跪着。
穿的是我当初亲手做的衣服,旧损了些,不过都好好缝补了。
上衣解至腰间,赤背向外,尽是任人责打。
外伤都有清理,却显然没有用心将养,只是初初结疤而已。
内伤,我看不到。
可既然寺御君听他呼吸而断言不堪久跪,想必不轻了。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准备足够,一瞥之间,却已经丢盔弃甲,兵败如山。
——梁大人,辛掌堂,的确是极能用刑的。
那一晚,我伤手而不自知,可他们什么眼力,怎么会漏看。
从此知道不能死逼,却可活磨。
“你起来罢。”我不想问他来做什么,他主子怎么吩咐他,除了苦肉计,还有什么后招。
我这些日子攒起来的力气,尽数流失。
我直接缴械了。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水流变化多端处,可将挡板改为多档,能适时抽取插安。水势太低之处,可用良木代替竹材。中凹四高之地静止不流的水,可用稍改构的水车,借人力畜力起出。”
“你去吧,带什么来的,带什么回去。”旁边鞭子棍杖倒是一应俱全,可我如何能下得了手,“我会尽快遣康羽将图送去。”
他起身,而后收拾了一边东西,躬身弯腰,倒退而行,从我身后出去了。
我坐到案边,发了一会呆。
而后研墨,润笔,抽绢。
——缴械,但并不是说,就会出全力了。
自古而今,因地制宜,水车变化何其多,能满足需要,应付了梁长书就可以了。
再过又何必。
梁长书,不得人心,你怎么可能得我鼎力相助。
其实,你用错人了。
负荆请罪的若是你,我会抽个三五鞭……
而后倾囊相授。
真的。
七十
画了整整五个半时辰的图。
极淡的墨打轮廓,而后借小炉烘晾干,浓墨一笔笔尽直尽圆地勾出。
旁边一一细细注解标明。
午膳稍用了些,康羽回来后研墨洗笔打下手,梅蕊桃青布茶倒水,好像还端过次点心……不记得了。
进出都悄无声息。
他们该高兴才是,不知为何,却是喜忧参半。
遣了康羽送去东西,胡乱用过些充做晚膳,泡了热水消去一身疲倦,卷了里衣直接睡了。
已近子时。
朦朦胧胧间,有暖暖的人贴在身上。
——穆炎的身子总是很暖很舒服^_^
蹭了蹭。
下一刻猛然意识到不对,如同一盆冷水浇下,心中冰冰刺痛,神智尽数醒来。
的确是穆炎。
——梁长书!
不知你又看上我什么了。
他顿了一下,继续动作。
明明看到我醒了,却还是……
还是搓揉,而后坐下去,试图塞入自己后穴。
被他的手伺弄,不是没有感觉的。
太熟悉的感觉,但是不知为何染了沉重和绞痛,以至于打不起精神。
身体不是自己的,和去年十月初二晚上无出左右。
梁长书当初辱我,如今又辱穆炎。
我当初想尽办法无能幸免,好在今日穆炎不会如此下场。
避开他,往后抽身坐起。
穆炎分腿跪坐在那里,撑手在大腿上。
好好一个人,这模样,无措至极。
“你被遣来要什么,直接说就是。”跪起身,伸手拿了他脱了挂在床栏上的白色内衫递过去,“我不堪你如此。”
手感可知,那衣服竟然是极好的料子。
梁长书真是一台戏文一套衣,精心包装。
穆炎双手接了衣服,垂手捧着,人却僵硬。
“你家主子待你为死士,向来不变。”膝行挪过去,环了他,“我待你为穆炎,又何曾有悔。”
“所以,你来要什么,说就好。”小心拥抱。
他伤未好,自然不能受大力紧箍。
而我,现在能对他做的,也……
仅限于拥抱了。
人和人之间的拥抱。
“我能给的了的,必然不会让你为难了。”松开一些,抽出他手中如水丝衣,替他披上,两手穿入袖子,襟口理好,隐扣扣齐,衣带系上。
穆炎好似一个大娃娃,一动不动,任由我摆布。
“大人令属下事公子……于枕席,并无他索。”他说得迟疑犹豫而低哑,大概以为我勃然大怒,将他赶出去。
而后他就无法覆命,又是办事不力了么……
——眼下他如此,对着他,我哪里有力气怒得起来。
“好。秋天夜凉,你就留我这里充作手炉吧。”下床,回身轻摁他肩,教他躺了,被子盖了,“我去去就来,回头借我暖暖?”
“是。”
手下的肩膀一点点松了下去。
我放下心来。
转身,点灯。
穿衣,着履。。
梳发,正冠。
揭帘,唤人。
“梅蕊!梁大人现在何处?我有要事见他!”
梁长书中午替这次加驻边关的军队将领洗尘,晚上又和本地一干官员乡绅等人商量相应事宜,散席不久。
我到的时候,并无其他客人。他一个人在水上亭里对月小坐,不知在想什么。
这真是天意……
“梅蕊,你这里等就好。”我抿起唇,盯了那个人影一眼。
吩咐完毕,举步前行。
过长廊,踏石阶,入小亭。
没有唤大人,没有躬身行礼,没有敬语敬言。
“当初以为,我和他,相依为命,是我的错。既然不是,如今放他到我身边,时时提醒刺痛,你一旁看戏看得很开心吗?”走至他面前立定。
“是在窗外埋了耳目呢,还是令他一月一报?或者,一日一报?”
“你还是有脾性的呵。”梁长书喟叹了一句,没有回答质问。
——莫非在怀念我和你去年的数次交锋?
那时赏识,自然有助相处。如今再回头看,就是你自找苦吃。
“不错,我当然是有脾性的。”走到他面前,左手极慢地揪过他的领子,我低低一笑,温言细语,轻轻道来,“这个,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如此的姿势,两人相隔不过几寸,呼吸和说话的气息都能拂到对方脸上。
而我,还在不断缩短距离。
梁长书眼里短短一瞬闪过微微一愕,没开口喊人。
——这就够了,太够了。
把他往旁边一带,朝栏外重重一手推出,顺势在他背肋狠狠踹了一脚。
“扑通”一声,梁长书溅起半人高的水花,压坏了一片开败的荷花,没入了残荷泥水的秋夜池中,砸碎了他看了半天的月亮倒影。
拍拍手,掸掸衣服,我点点头,并不抑制自己脸上的笑意。
在心里把自己赞美肯定了一番,抬脚往回走。
——今天晚上应该能睡个好觉。
他的随身小厮忙着捞他,水声,扑腾声,焦急声,身后听起来一片混乱。
面前,两剑交叉,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两个黑衣蒙面人拦了我去路。
我步履如常,径自往前行。
“你……”梁长书从水里挣出脑袋,才说了一个字,就被呛到,狼狈地咳成一串。
两个黑衣人一边退,一边移剑,从胸前的高度往上走,而后架到了脖子。
锋刃已经划破了领子。
冰寒的锐气,我喜欢。
下一刻,在触及皮肤之前的一瞬,两把剑齐齐撤开。
——梁、长、书!
仗的正是你现在初得好处,伤不得我,也不能闹得无法转圜。虽说你我底下是否还有转圜余地尚有待商榷,面子上一直顺顺利利。
要拿穆炎来磨我,也动不得他。
何况寺御在镀城,讨个人情也容易。
你欠我的,辱我的,哪里是这一场冷水澡就能洗干净的。
再往后……
东平大军攻完尉,必欲取此地。
这样的顺手拾惠,历史上何其多。
你想料理我,也得有空暇心力才行。
也得我还在这里才行。
至于缺衣少食的待遇……
比起长期郁抑,怒火压积……
你叫我画图,要我讲解构架,外出指点事宜,此上若要苛刻,总也有个限度吧。
饿不昏冻不死就可以了。
七十一
回院。
“公、公子可要歇、歇息了?”梅蕊提着灯也不知道放下,就这么站在门口问。
“嗯,你也睡去吧。半夜叫你们起来,实在辛苦了。”
“哪里,莫说公子难得有一次用得到梅蕊桃青的,何来辛苦之说。况且不过本分之事而已。”桃青暖了杯茶等在厅里,端过来,一边奇怪地看了眼梅蕊,“秋日夜凉,公子喝几口暖暖身子再歇吧。”
“好。”
桃青你莫要怪梅蕊,她现在能说出话来已是大大的不易了。
至于那个因伤加上下午劳累没力起身,口舌伶俐的康羽,明日大概也要结巴一阵。
回了房,解了衣吹了灯,我躺回床上。
身下身上的被褥竟全是暖的。
侧头看看穆炎。
显然,他刚刚听得我回来了才挪了地方,让出这里来的。
——他居然,真的替我捂了被子。
嗓子眼结结实实堵了一块,我能有什么可说……
阖上眼,却睡不着。
睡得着才怪。
SHEEP
SHEEP
SHEEPSHEEPSHEEP……
……
然而,想象的视野里,依旧一片黑乎乎。白色的小家伙一只也不肯出来。
而后察觉到一只手探过来,撩起留眠衫,往下小心摸索而去。
“穆炎,你家主子叫你事我于枕席,他没说你非得……”想来以梁长书的礼教,肯定不会直接说承欢,“你已经听我的话,替我暖了被子,就好了。”
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
“……不是。”穆炎已经到达目的地,没有如我预期般缩回手,只是停住了撩拨,“……想……”
——和山里惯常的一样,省了主谓语,避开了他觉得为难的称呼。
我愕然,脑袋木化。
没理解错的话,他的意思是他自己想要?
我知道他一直不知廉耻——那个,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教他这世间那些情事上的琐碎顾忌,他于此上所知充足而依旧坦率直接,如同以前的环境下的年轻人。
我也记得清楚,我刚刚出去前允了他要什么开口说就是……
这么快就拿来当令牌用了啊。
而且还是替自己索要的。
看来我信誉很好那……
“……不要么?”声音里有些情欲里的低哑,还有些尴尬的失望。
没错,我的确也想。
身体的反应自然也瞒不过他。
“你伤还没好够。”我侧身凑近他,鼻尖蹭着他脸颊,“太剧烈了。”
话音刚落,鼻尖触及的,和呼吸里传来,他皮肤上的温度,腾地,又窜高了一截。
“呵……”本意是叫他淡些欲望,结果适得其反。
——好吧,我承认我故意逗的他。
吻了穆炎,往他身上轻游走,探下去。
先拿温和些的将就吧。
……或许,似乎,有些事,不是那么毫无转圜的。
早膳。
穆炎和我同桌用饭,为免他尴尬,梅蕊桃青再次被驱逐出厅。
心情很好。
一部分因为神清气爽,一部分因为旧事有所放开。
昨晚隐隐有所彻悟,放不下穆炎独自远走是真,可同时,比起敲昏穆炎打包带走,我其实,有更好的选择。
——总不能一辈子打昏他吧。
梁长书和我有旧仇不假,但不改变我有足够的筹码成为梁长书同盟的事实。
同盟,利益同盟,而非手下。平起平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那种。
出了一口恶气,又因为穆炎那样子……眼下我能够心平气和,就事论事而言。其实从能力资本来说,梁长书作为同盟,会十分强有力。
虽说我的软肋在他手里,他也不是没有弱点的。
抓到手就好。
嗯……我想想。
去年宴上所见,梁国并无特别出色的谋臣……第一谋士皇甫公子,这个名头,加上擅水利,绰绰有余了吧?
为了巩固彼此的友好关系,于他而言,小小一个死士,自然舍得给我。
我要扮演的角色的,无非一个忠实能干的臣子。
虽说从未试过,该忌讳的,该注意的,有那么多前车之鉴可以随时参考。
如果梁国最终无法幸免于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