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你,除了它去。
“公子你——”成冉闻言竟然人前失态,踏前了半步。
穆炎瞬间已经站到我身边,护卫之意明显。
“好不好就一个两个字而已。”糕点味道不错,那家铺子一直不错,“堂堂男子汉,挑一个答了就是。”
“……”成冉垂眼退回去,没有捧盒子的一手垂在旁侧,暗自攥成了拳。
“那你慢慢想,反正这水车一时半会也造不完。”好吃,真好吃,从成冉手里抽了盒子过来,“穆炎,来,我们吃点心,寺御君的一片美意呢。”
七十四
“如何?”寺御君手心托了块石头,颇为成竹在胸,一手伸到我面前。
也是白色,色泽同样不错,形状也差不多大小。
果然是武将的好眼力。
我把自己的那块递给他,“寺御君不妨自己摸摸看。”
光滑度不同。
天差地别。
寺御左手我的,右手拣来的,手指间一搓,左手递还给我,右手的扬腕往溪水那边一扔,人又掠了出去。
回头看了眼成冉。
——想好没?
难不成你以为你家大人能赢?
“穆炎,你尝尝这种的。”
穆炎看了眼我,看了眼我手里的石头,看了眼寺御君过去的方向,看了眼成冉,没有动静,试了一块我推荐的那种糕。
“如何?”寺御君手心托了块石头,把握满满,一手伸到我面前。
这次光滑也差不多了。
我还是把自己的那块递给他,“寺御君不妨自己对着太阳照照。”
透明度不同。
我的晶莹剔透,他的浑浊不堪。
寺御左手我的,右手拣来的,朝光源一照,左手递还给我,右手的扬腕往溪水那边一扔,人再次掠了出去。
成冉还是一副你肯定输的不以为然。他低眉垂眼,自以为我看不出来。
“穆炎,这个只有一块了,一人一半。”
穆炎掰了个小小角去。
我看看手里那个四方形变成了五边形,大恼,对半分开,一伸手,一半直接堵他嘴里。
时近中午,下水落桩柱的都先上了岸来用饭。
却听得一片咒骂,我抬头闻声看去,远远的,不少人腿上乃至腰上爬挂了黑黑的吸得饱饱的虫子。河水中间流急没有这玩意,可两岸泥滩草苇却是很多。
——眼看得他们伸手就去拽。
“别扯!”我大喊。
一条两条留了断口盘在肉里是小事,切个小口挑出来就好,可多了是会溃烂坏肢出人命的。得力兵卒大多从自小入伍里头拔擢上来的,常年习武,生疏田地久了,戎马生涯惯了,这些汉子也太不把小虫子放在眼里了。
一声喊出,便觉得人软软的。
不行不行,我看到那些东西就头晕。
“寺御君可否着手下弄罐盐来?”我没事,我没事……
虚弱……
转身背对那些,求救,“穆炎……”
穆炎面带忧虑看了我一眼,点点头,已经起身。
有他去就好了。趴在椅子背上,不看后面,明明从来没有被它们叮到过,小腿还是微微痉挛。
往嘴里连连塞了两块糕点,感觉好了些。
“莫要拍,用灰。”身后穆炎依样画葫芦,按我们在山里时候的法子处理。
说来惭愧,那两亩水稻田,我从来没有在里头呆上超过一刻时间。开始插秧时神经质地不断出来用水冲洗,检查自己有没有被叮咬,穆炎很快发现我对蛭类有异常的恐惧,于是便不再让我下了。
我在田头替他备了一大罐子新烧的灰,一小罐子盐,一个用来装虫子回去切碎了喂鸡喂鸭喂鹅的草团塞口的竹筒,然后很不争气地溜了。
有一次中间给他送解渴的盐水,他上来,洗了洗,腿后居然挂了四五条。一瞥之下,差一点,差一点我就倒跌葱栽田里去了。
——没栽的缘故自然是他在旁边,伸手给捞了腰稳住了。
后来用草药合着兽类油脂粗渣熬成能防叮咬的药膏,每每逼他记得半个时辰用一次,我才好了些。但那时候,水田归穆炎,我只在旱田塘子前后院里和水田田埂上活动,已经成了习惯。只有因为水稻生长需要放了水,地里能穿鞋下的时候,他才会让我去。
这种丢脸的事,不提也罢。
本来想,起码收割的时候能帮他,没想到……
却,没法怪他。
这会,不看也知道穆炎取了些火堆里的热灰,替那几个人撒上去。
于是一干人等照做。
开始有长条状软帕帕的虫体掉落到地上的声音响起。
“应参大人,盐来了!”
我无力地朝后挥挥手,指指穆炎的声音所来的方向。
“拿来这边就好。”穆炎招呼了那个浓眉大眼的汉子去。
那汉子瞪着我鼓鼓的嘴巴愣了神,被寺御君拍推了一把才去。
难得寺御君没有笑我,反倒递了杯子过来。
身后在撒盐。
那声音更多更快了。
想捂住耳朵。
穆炎……
呜呜呜……
“时应参可觉得好了些?”
我点点头,看也没力看成冉。
——拜托不要来提醒我。
“不过小小虫子而已,我等在这里,粗活自有兄弟们包了,应参大人在旁指点指点便好,何必怕它!”
一阵哄笑。
我知道你们是善意的,我知道那个是什么,有什么兄弟姐妹,喜欢什么吃什么怕什么,可以用来喂什么干什么……
可是可是……
“皇甫公子?”寺御君一手搭上我腕脉,颇为不解,蹙了眉,凝神片刻,问,“为何如此?”
“……”寺御君是对的,说出来,说出来会好一些。
深吸口气,往穆炎那边挪了点,一口气说出来,“早年曾见过被其爬满全身吸血而死的幼童。”
——那的确是我年幼时候的事。那是张反应世界问题的新闻照片,得了世界新闻摄影奖、普利策新闻摄影奖等不少荣誉,引起了不小的社会反响。
可那抓拍清晰,取角良好,曝光专业,分辨率高的图,对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而言,太过惊怖了。
那上面死的,也是一个小小的孩子。
“童”字出口,我倒底还是撑不住,软软滑下了椅子。
落到一个硬硬暖暖的怀里的时候,最后的念头尤自得意洋洋。
——挪一挪果然是有先见之明的,方便穆炎接住我。
醒来时候在树荫下面,那群汉子已经蹲在一边把伙夫挑过来的饭菜热热闹闹开吃了。
寺御君和成冉也在一起用,不过寺御君坐了把椅子,面前多了个几让他搁东西罢了。
见我坐起身,寺御君老远挑挑眉毛,另几个汉子远远示意打了个招呼,咧出一口白牙笑笑,没有再提起什么。
“没事了。”穆炎就在旁边,确切地说就在几条拼在一起的长凳旁边,看我睁了会眼又合上,不是很放心,扣了我脉搏。
摸摸身下的凳子,我想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蹲着了。
昏厥……
以前这个词和我并无半分干系。有那么一次我以为自己会昏过去,可偏偏睁大眼睛青白了脸,天旋地转,却还是醒着的。
后来的医生说,适当的昏厥属于保护机制,安全环境下触发了,对人而言也是好的,所以合适的时候不妨放松自己昏过去。
这个身子的体质毕竟底子不好,不如原来那个三十四岁的小女人。说不清是以前的不能昏好呢,还是现在的动不动就昏好。
“穆炎……”翻腕紧紧他的手。
我那个委委屈屈凄凄惨惨沮丧尴尬啊,如果说注定要变性,我怎么就没有轮到一个好一些的身子呢。
破相并不重要,重要的健康程度。比如,他死去的那些同伴就是不错的选择。我肯定诈死叛逃的。天大地大,计划周密了,跑到北全或是西乾的热闹城市混口饭还不容易。死士的控制绝大程度上依赖自小的灌输,区区一个梁长书,若是有能力在各处张满天罗地网,梁国也不会是现在这个规模了。
不知道,到穆炎四十岁的时候,我能不能把他洗脑洗回来?
“没事了。”
他好像就会这么一句。
“穆炎……”坐起身问再唤,这一声就比较不怀好意了。
所以穆炎略略警觉,不过还是纵着我,问,“怎么了?”
语气里已经做好了壮士断臂的准备。
“你不饿吗?”
穆炎低头看看自己的腰腹部。
而后,马上……
——咕噜噜。
七十五
拎了凳子过去和他们一起用饭,伙夫呵呵憨笑,给我和穆炎都盛了满满一碗,而后拨上一大堆菜,堆得尖尖的,拿过来。
——他大概觉得我和穆炎都得吃得壮一点。
“此块如何?”寺御君递过一块石头。
“色泽莹润,大小相仿,光滑剔透,按说是相似了。”
“哦?”寺御君并无雀跃之意,相反神色凝重起来,“皇甫公子的意思,并不能相提并论?尚缺何处?”
“的确不能。其实,黑白红绿倒是无妨,不过……”我捏了那块石头,高举,对着阳光,道,“寺御君请细看。”
合适的角度看去,可看出这石头里头透明归透明,却分一层层平行、色泽略有些不同的沉积。
“此石乃是年长日久沉积而成。首先,要得其内这般平滑剔透的层次,沉淀的,须颗颗都是极细的,人眼不可见的微尘,在一个安静无任何打搅的处所,经百年历千载而成。”大多是在深海深湖底。“它其上的纹理,层次的厚薄,记录了那岁月变迁。”
“其次,要得它眼下坚硬的质地,需恰逢地龙大怒。”其实就是各种方式的地貌变迁,“将它埋入极深的地下,才能压得如此坚硬。”
“而后,要得它的形状光滑,还再需地龙大怒,将它所在的母石从地下起出,抛至高山处。由着风吹雨打,碎裂成小石,碰撞碾压,滚落溪涧低处,再由山水长年冲刷打磨,从有楞有角尖锐扎人,至形状偏方棱角不起,至大致圆润入手粗糙,直至今日的如水光滑。”从黏土沉积岩,到如今这块石头,过程何其漫长。也许,这里面某一个花纹,是当时它附近,有个巨大的海底生物踩了一下,导致脚印附近沉积的泥层变了点形造成的呢。
“这其间所耗的时光,所需的运气侥幸,恐怕不是我辈所能估计。所以,寺御君,此石虽不过一顽石而已,时临却以为,难得甚于一盒美玉。”
“果真有层,纹理……”寺御把另一块石头对比着看了,扬手抛了那块,还了我的,饭也不再吃,又掠出去了。
“穆炎,那块!”寺御这人怎么说扔就扔的。
穆炎抬眼时那石头正远远落向杂石滩。
他亦掠出去了。
我小心收好自己的,而后抬头,穆炎已经拣了它回来了。
“既然不如,时应参为何还要留了它?”成冉插了句。
“成冉,并非不如。”我接了那块石头,递给他,“我与寺御君之赌,赌的是相似。此石与我那块不同之处在于,它混然一块,质地透明,毫无杂质,这当然也是极难得的,不过桃子之于李子,生得不一样罢了,都是好的,哪里有不如之说。它们一样的是,都经了百十年的水流冲刷,方有如今的光滑圆润。你家大人辛苦拣了它来,当然是中意的。等他输了打赌,回头想起来,比起得而复失,必然更喜欢此石尚在身边。所以,你帮他好好收了,到时候给他吧。”
成冉默然半晌,打赌开始的戒备敌意散去,接了石头,道,“成冉多谢公子。”
“成冉好生客气。”一件心事了了,回头看看穆炎碗里吃得只剩三分之一不到了,再低头看看自己还剩下的一大半。
“穆炎。”
“唔?”穆炎抬头问,停止了咀嚼,嘴巴一边鼓鼓的。
不由好笑,勉强忍住用手去戳他帮子的冲动,和他换过碗来。
而后继续用饭。
军营里的碗真是可怕的大,他们又给我盛满了。
这般两个都刚好。
水车支架完工,明天轮子。这晚,寺御拨了个房间,差人去梁府知会一声,留了穆炎和我在营里歇息了。
营地驻扎之处本来有零散民房几间,扎了营自然把人迁走安置在别处了。房子盖得可以,清理清理,留了用。
晚上有军务到,所以我和穆炎自便,寺御君尚要忙碌一番。
寺御君在那河边又找了一个下午,没有再带石头回来。
“寺御输了。”引着我朝歇脚处去,寺御君坦然道。
“任时某处置?”
“皇甫公子心思玲珑,寺御不堪惊怕,还望手下留情。”
“国柱也会怕吗?”居然骂我鬼点子多。
“公子不也有小物可降?”
“……”其实我真正的克星眼下就在我身后,还是个大的,“时某其实不过想问寺御一件事而已。”
“何事?”
“寺御君每每买相仿墨玉簪而不得,不知那些陆续着人新买的好玉,现在何处?”
“……”寺御君一时茫然,回头带了讯问看向身后的成冉。
“禀大人,有些送了人,有些赏了人,有些贱卖了,还有不少收在书房箱中。”
成冉此人很是明白,只和我说了句,弃于河中挂念依在。
他的意思,强除了去又有何用。
只是他在寺御身边这么多年,为何仅仅看着,却拘泥于身份之别,不开导开导寺御呢?
“几十百数枚墨玉美簪,真是可谓流水般从寺御君手上过了去。”我惋叹了一声。
“叫公子见笑了。”
“那故人,想必也是爱玉之人罢。”
“嗯,独独爱墨玉。”
“爱玉之人,眼看着如此多的好玉过寺御君之手而不得簪,皆数流落蒙尘,不知是何感想。”
“公子……?”
“寺御君挑一枚,祭了,想来便是足够。贵在心意,那位故人眼见美玉,皆是心喜的,相仿不相仿,必定不会太计较,寺御君又何必如此在意。”
“……公子甚洒脱阔达,寺御自叹不及。”
“不敢当。只是,时临以为,今秋庭中一叶新绿,贵过阳春三月此处花尽开。”摘了片新抽芽长开的叶子,转头淡笑,小心递给寺御君,“还望寺御君莫要心心念念哀丧于春花尽落,而记得惜此一叶之意。”
——秋日新芽,实在不多得。
“皇甫公子,似乎话中有话?”寺御君沉吟。
“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寺御君知己之多,在下佩服。”我忍不住朗朗大笑,朝屋里去,一边回头,却刚好将成冉微惊的脸色收入眼底,于是不忍再逗,开口送人道,“寺御君不是有事去么,莫要耽搁了。”
“……”料不到我卖了关子就赶人。估摸估摸时候,知道帐中议事的倒也已经聚得差不多,寺御君单凤眼微挑,薄唇一勾,立在原地看了手中片刻,收了那片叶子,转身往来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