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所有俘虏救上岸。”燕归愁向着下属命令道。想了想又嘱咐一句,“收缴武器之后给他们生火取暖。”不采取任何行动,这些人一身湿冷,就算被救上岸,也只有死路一条。胜负已分,多伤性命已是全然没有意义的事。
救起所有的俘虏,其中当然也包括景华瑞。而且汐蓝一方的士兵夜已看出此人身份非同一般,所以最先被救上岸的就是此人。同时,在燕归愁的默许之下,还有士兵拿了一条毯子给他。
景华瑞没有拒绝,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来说,一张毯子甚为珍贵。识时务者为俊杰,景华瑞当然不会与自己过不去。将毯子裹在身上之后,隔绝了四面八方吹来的冷风,似乎没有那么寒冷了,景华瑞也停止了哆嗦。
“回答本王子一个问题。”即使已经失去自由,但是景华瑞还是不想失去王室成员的尊严。与其说是在恳求,倒不如说他使用的是命令的口吻。
燕归愁看他一眼,不置可否。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直接拒绝。回答与否不在于对方的态度,而要看他接下来所问为何,是不是能够透漏的内容。
“这个陷阱发动的条件是什么?”或许这对于景华瑞而言不是最要紧之事,但是无疑却是他此刻最想知道的事。若是弄不明白,他只怕心中难安。
先锋部队曾经搜查过这座城池,即使百人的力量难免有所遗漏,然而地下暗河却是贯穿整个城镇的。为何先锋部队经过就没有问题,大军路过之时就造成了城镇的崩塌?
燕归愁没有想到景华瑞会执着于这个问题,他与他之间,值得一问的事情不甚枚举,偏偏对方挑了最无关紧要的一件。至少在燕归愁的观念中,一旦结果注定,再去追问过程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就拿当下的景华瑞来说,战败与被俘的结果已经注定,他即使知道了其中隐藏的过程,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怎么,这一点很难想通么?”
景华瑞冷笑一声,为着燕归愁明显的敷衍。“别告诉我说是因为重量。”要说区别,这的确也是区别之一,数万人的大军和百人的先锋部队之间,重量当然截然不同,不过景华瑞坚信这不是陷阱发动的唯一条件,一定还有什么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燕归愁叹了一声,即使叹息与他十足不符,但是他依然还是为之叹息。“你可还记得,在冰城崩塌之前你做过什么?”
做过什么?景华瑞稍事回忆就已经有了答案——在心中不安的驱使之下,他命令全军加速前进,士兵们的奔跑造成了地面震颤。震颤?是了,当时这个冰造的地面都在颤抖,紧接着而来的就是一片天翻地覆。
原来竟是这样。
可是,怎么会是这样?!
从景华瑞眼里的惊骇之中,燕归愁知道,他应该已经想通了前因后果。然而,他已经无法接受。
“天时地利,你应该听说过。”燕归愁本没有详加解释的义务,这些话无疑已经算得上多此一举。
景华瑞心头一震,燕归愁只用了简单的四个字,就已经将一切说的十足分明。要完成这样庞大的陷阱,确实需要这样的地理条件,地下暗河才是陷阱之中的杀机。同样,要使一条普通的河流变成杀人于无形的利器,还需要柔蓝独特的天气,只有在冰天雪地里,冰雪才能一夜之间变为城池。
天时地利,燕归愁没有任何隐瞒,已经向他道明了一切。只是,他依然还是遗漏了一点——他的心思。“你如何能够猜到我会下达那样的命令?”景华瑞神色凄厉,若不是他下令全军加快行进速度,天回军应该可以在不触犯机关的条件下顺利通过这座城池。
“不是我猜到的。”见对方似乎误会了什么,燕归愁便解释了一句,没有任何深意的单纯的解释。
“这么说,是滟昊泠。”综合手中已有的情报,要得出这个结论并不难。景华瑞禁不住感慨,汐蓝帝王滟昊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竟然对人心的揣摩,到了这样精准的程度。此时此刻,景华瑞甚至怀疑,滟昊泠为了得到传国玉玺的景阳王城一行,根本就是心存故意,故意自投罗网,也是故意摔碎那件价值连城的宝物。
燕归愁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是与不是,你不如在见了老大之后当面问他。”
柔蓝的夜晚的寂静的。若说白天的柔蓝已经寒冷刺骨,那么一旦入了夜,寒冷的程度就会呈倍的增加。就在这样的夜里,没有人会走出温暖的房屋,要不是还有透窗而出的橘黄色灯光,甚至会认为这是个寂静的死人国度。
同样,柔蓝的夜晚也是喧闹的。肆掠的寒风呼啸而过,像是要卷走一切的张狂。不习惯柔蓝气候的外地人,在这样的风声之中几乎整整一夜都难以入眠。
今夜的柔蓝,在死寂的安静与张狂的喧嚣之中,似乎多了一些什么,一些截然不同的什么。
幽咽的呜咽,绵绵密密的响在空气之中,卷着风声。虽然比起狂风,那缕声音幽若的不值一提,然而偏偏始终又能听得见,断断续续,不曾停歇。
琴音。
“有多久没有听见你奏琴了?”一双手搂在了琴师的肩头,滟昊泠的面容之上有一抹陷入回忆的惆怅。“上一次,似乎还是在泉溪镇的相思搂。”
肩头有些沉重,即使滟昊泠并没有真正用力,烈熠还是感到无以摆脱的沉重。指尖暂顿,一连坏了几个音节。就连滟昊泠都认为他不会再继续之时,琴音又起。依然是烈熠素来的习惯,无曲无谱,然则又无端成韵。
一定要形容的话,这应该便是曲由心生罢。
当日一曲,尚可称为相思明月楼。换到今日,却已经只剩下悼亡的惆怅与哀思了。
“熠,是否你每次奏曲,都是为了死人?”从措辞之中已经可以听出,滟昊泠正兀自不快。出自烈熠的曲子往往都是信手拈来,他既然能够表述愁苦哀思,为何就不能寄情清风和暖?若是在花间月下煮上一壶香茗,他与他二人对坐知音,又该是何等旖旎的风光?
滟昊泠惊觉,烈熠从来没有真心实意的为他奏过哪怕一曲。如斯情景,他又怎么不怨不恨?
指上动作不停,只是琴声更加微弱,几不可闻之间伴着烈熠的问题。“死人?暗河一战,可谓是真正的不费一兵一卒,伤亡已经减低到如此程度,也就没什么值得悼亡之处了。”
在事后清理战场的过程中,统计出景阳一方有近五百人溺水身亡,还有近两百人是在事后受不了严寒被冻死的。然而这样的数字放在一场规模庞大的战争之中,真正可以忽略不计。
烈熠也不是天真如斯,认为在一点牺牲都没有的情况下就能统一天下。鲜血是点缀争霸之路不可或缺的色彩,如今的结果堪称奇迹。况且对于粮食紧缺的汐蓝一方来说,利用天时地利获得战争胜利,无疑是最好的方法。
“你在不满什么?”烈熠什么也不说,面容之间也看不出任何端倪,但是滟昊泠就是能够肯定确实有什么引起了他的不满。否则,他何至于在朔风凌冽的一个深夜里,独自奏琴到惘然的地步?
“不满?”要说不满为何,滟昊泠与他都同样明晰,当日他与燕归愁暗中商定的计划定然不是今日一场伏击。避过他而进行的算计,只怕会是血腥浓重的一笔。烈熠想象不出他具体采取的措施,然而越是因为想象不出,他就越是心惊胆颤。
既然滟昊泠当日避过了他,今日就算问了也决计不会照实回答,索性也就不问了。是以烈熠治是缓缓摇头,“没有什么不满,不过是心中烦闷,难道这也不行?”
第十六章:引狼入室
鼎沸的人声给柔蓝苍凉的夜晚带来了截然不同的感受,尤其是远望那座冰雪之城,堪称辉煌的灯光降之点缀得如同琉璃一般。
在这样一个夜里,柔蓝王城中不知会有多少百姓争相观看,啧啧称奇。在他们的记忆中,永远死寂静谧的宫殿,也会有如此光彩夺目如梦似幻的一天。
“想不到这附近竟有如此绝妙的所在,还是公子会找地方躲懒。”兼具了戏虐与调侃的语调,早已成了那个人的标志。同样,也是因为从他的口中说出,这样的内容才不至于招人厌烦。
烈熠不用回头就知道来人是谁,也不应答,只是遥望着远处的宫殿。即使能够隐约听见其中传来的喧闹,但是当风雪骤起之时,再如何耀目的灯光都似乎要被吞没在漫天席地的大雪之中。
此地虽然是个难得的避风之所,呆着也还算舒适,不过半晌得不到回应,燕归愁也觉得有些百无聊赖,正想着是不是打退堂鼓告辞的时候,听见了对方的问话。
“你这样逃席出来也不怕有人找你回去?今日夜宴,可是为了你而举行的。”
烈熠语气过于清冷,听不出有任何责备之意,至少燕归愁听不出来。有些自嘲,“被加封的又不止我一个人,比起另一位元帅的实至名归,我这个职位可谓是钻了个空子,白白捡来的罢了。”
“你自己真认为是捡来的?”烈熠蓦然直视燕归愁,双眸之中陡然迸发的炯炯目光,令对方想逃避都避无可避。
自嘲转为尴尬,燕归愁若是真正赞同这个观点,等于是在承认自己是个不学无术之辈。燕归愁这人表面看来懒散随行,只怕只有烈熠一个人看透,真正的燕归愁实则是个异常骄傲的人。
“要是换了几个月前,这样的晋升我怕是高兴都来不及。”燕归愁并没有彻底指明时间,不过烈熠也明白,他所说的应该是去年的事了。无论是精铁关,还是在青夷,燕归愁都算功勋卓着。甚至更早一些,在羽檄军骑兵的训练之上,他也出了不少力。
这些功劳,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包括滟昊泠也是十分清楚。但是,谁也不知滟昊泠究竟出自什么考虑,一直没有晋升任何一位将军,乃至于汐蓝军中帅位空悬许久。如今,同样不只是为了什么,滟昊泠突然宣布要晋封元帅,而且还是两位。
卓寒青,燕归愁。
“景阳天回军打着覆灭柔蓝的目的而来。如今已经战败。汐蓝在这一战之中赢得漂亮,昊泠在战后以晋升的方式嘉奖将领,也是无可厚非的。”烈熠并非是为了安慰对方,他只是实话实说。在这一场规模庞大的晋升之中,除了元帅之外,羽檄军中过半的将领军衔都有所提升。
“获胜的是羽檄军,是汐蓝的皇上,与我没有半点关系。”张狂如燕归愁者,依然保持着冷静。一夜冰城的战术,从构想到实施,都是滟昊泠一己之力。燕归愁当然明白,他在这一战之中没有任何功劳——除非带人前去收拾战场也能称之为功劳,那是他唯一做过的事。
“你到也不用妄自菲薄。”烈熠暗叹,滟昊泠在此事中的确做的太显眼,要想令燕归愁放下戒心,只怕他再多的劝诫也不会有用。“以你过去积累的功勋,元帅之职当之无愧。”
“公子倒也不用安慰我。”燕归愁笑了一笑,即使不见得已经真正放下,从这个笑容之中至少可以看出,他的个性不会在这些事物上多做纠缠。“应该晋升的时候不见动作,如今却随便找了个借口让我当上这个什么元帅,老大在此事上究竟打得什么主意,公子和我一样明白。”
果然,燕归愁早已明白了这一切。不过烈熠也怀疑,滟昊泠是故意令他明白的,他甚至没有费心去想一个更加适当的借口。
正如燕归愁自己说的那样,卓寒青的晋升的确是名至实归,在士兵心中的威望,背后支持的势力以及震动七界的名声,在整个羽檄军之中,没有一个人能够与卓寒青分庭抗礼。即使卓寒青没有一件卓着的军功在身,元帅之职也非他莫属。
除非滟昊泠一直令这个位子空虚下去,一旦他起了立帅的念头,其中就必然有卓寒青的一席之地。
相较而言,燕归愁的确算不上什么。若是在刚刚建立功勋的时候也就罢了,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抬起手,燕归愁有些突兀的指着远方的冰雪宫殿。“那里面的夜宴,虽然是为了庆祝我的晋升,所有人口中都是恭喜二字,不过很可惜,没有一个是真心的。”
游侠出生,说白了就是一个地痞流氓,这样的人也能坐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元帅宝座,羽檄军中不服气的将领军官不在少数。这样的道理,燕归愁一开始就清楚无比,但是到了真正面临的一天,还是难以违心的虚伪客套下去。
顺着燕归愁的手势看去,不知何时,雪下得小了,宫殿透出的灯光又再次变得夺目起来。夺目,同样也是刺目,刺的胸口发闷。心服口服,写在纸上不过是最简单的四个字,但是到了真正做到又何其困难。至少烈熠也不认为自己能够做到,算上滟昊泠,恐怕也差一些的。
所以,归为汐蓝皇帝,依然需要羽檄军为他东征西讨。
付诸暴力。
“待景阳一战真正结束之后,你应该就能得到发自内心真心的祝贺之词了。”烈熠移开视线,不再看冰雪宫殿,比起那些令双眼刺疼的灯光,黑暗的感觉反而还好得多。
由于烈熠偏脸避过光亮,整个面容都陷入黑暗之中,燕归愁再也无法从他的表情之中揣摩出一星半点的真意。燕归愁的修为不弱,目力当然也不差,但是就算他能在黑暗之中看清对面人的轮廓,也无法捕捉到每一个微末的细节。
“公子知道了?”这纯粹是燕归愁的猜测,既然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不如随性一猜。同为逃席的两人,至少在这样的不期而遇之中,也不用过于为所言所行负责任。
“知道,也是不知道。”看似矛盾的答案,恰恰也是真话。“景阳之战并不算真正结束,保住柔蓝不受侵犯,下一步就该是报复的时刻了。”
从来都是汐蓝欺压别国,如今这般被敌军侵入属国,滟昊泠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景阳趁着汐蓝粮食紧缺之时来犯,确实聪明。目前尚不知这样重要的情报是如何泄露出去的,不过景阳十分懂得利用时机。
然而,他们算错了一点,就是滟昊泠的性格。他不会在意粮草的限制,只会狠狠报复一切应该报复的敌人。
真不知道,景阳所有深思熟虑的举动,最终得到的结果就是……引狼入室?
烈熠用了“报复”这样的词汇,这下就算不猜,燕归愁也能肯定他定然是不赞同的。“公子反对向景阳出兵?”
“反对?不,我并不反对。”烈熠收敛了下意识的抵触情绪。“这是统一景阳的大好时机,不容错过。七界的战乱到了今日已是无法改变,倒不如痛痛快快的打上一场,然后让一切尽快结束。”
如今的汐蓝,粮食紧缺的状况并没有得到根本改善。但是同样的,景阳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错误的发动侵犯柔蓝的战争,最终以失败告终,从俘虏的数目来计算,景阳国内如今一定兵力空虚。
此消彼长之下,景阳的不幸,就是汐蓝最大的幸运。战机稍纵即逝,也会在最意料不到的时刻到来。时间的变化或许从来就是玄妙至此,一线之差,已是天渊之别。
燕归愁像是第一次看明白烈熠,又像是依然不甚明白。这样一个冷静而睿智的人,到底是什么令他犹豫至此?“公子,既然不反对出兵,还有什么值得你如此担心?”
这算是在……明知故问?“我不知道那一日昊泠与你商讨出怎样的战术,今日既然把话说到这里,我也就奉劝一句——无论景阳曾经怎样对不起你,那毕竟是生你养你的土地,景阳的人民也是你的同族。希望你未来行事之际,更多能够想起此事,顾惜一二。”
第十七章:知人善用
他已经知道他是谁。
他已经看穿他的过往。
他已经洞悉他全部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