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就连他对自己的称呼,都只是浅淡的叫着赫连。只有姓氏,自己的名,他一次也没有叫过。
含了报复的心意,接下来的几个字,更是说的切冰断玉,斩钉截铁。“空华之毒,从来无解。”
从来没有想到,世上有一句话,回事这般难以理解,以至于听见了,依然怎么也不知其中所述的意思。“空华?”重复这两个字,似乎只是听见了毒药的名字,后半句则是一个字都没能听见。
“不错,正是我族王室的秘药,天下奇毒。”赫连远遥补充,品尝着报复的快感。“此毒最奇特之处,就是无解。”
迎上烈熠伤痛的眼眸——不错,真真切切的伤痛,是赫连远遥从来没有见过的神色。“怎么,熠不相信么?”
伤痛在急速之中转变,凝结成实质的恨意。赫连远遥甚至毫不怀疑,下一刻会看见这双眼眸生生呕出血来。想来他正是在激愤之中,大概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于是也不等他开口,径自只管自己想说的。
“滟昊泠踏平河山统一天下是预言所指,命运所向,七界之中恨透了他,暗地与他为敌的不知有多少人。为何从他十岁继承汐蓝帝位以来,过去十年了,也没有人胆敢对他动手?”
烈熠虽然没有开口,但是思维依然是清晰而灵活的,其中的关系,也是早已看透的事实。七界之中的各国权贵,不是不想杀了滟昊泠,只是没有谁敢于大张旗鼓的进行,顶多就是些暗杀一类的阴谋算计。理由实则简单——不敢。
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一击必杀,谁也不敢冒这个险,因为谁也承担不起滟昊泠狠厉的报复。
赫连远好知道烈熠也想到了,冷冷一笑,顺着他的所思继续说下去。“既然我要对滟昊泠动手,自然要选择万无一失的法子。要下毒,只能是用天下无人能治,无药可解的奇毒。”
“原来,你一早就策谋好了。”恨意已经不再,清冷笼罩在烈熠的面容上,每一毫,每一丝都夹杂着悲悯。只是分不清,他是在悲悯对方,还是在悲悯自己。“赫连,我——”
我什么呢?一个字开了头,没有后续,就这么突兀的断裂,同时截断的,还有赫连远遥心中最深切的那一根心弦。他很想问,烈熠的未尽之语是否关乎后悔,只想说——赫连,我看错了你。
“当日,为了风族免遭灭族之祸,我来请你出兵。看来,是我思虑不周。”错就是错,就是悔断了每一根愁肠,还是无法挽回了。“我的提议,应该给你提供了最好的时机罢?想要对昊泠动手,一定不是第一天才有的心思,你所欠缺的,只是一个最合适的机会。”
这个机会,正是自己送到了赫连远遥的手中。
话说到这个份上,赫连远遥即使有心顾忌,也是无力的了,索性全盘托出。“那个时候并没有决定什么,只是隐隐觉察出这是个可以利用的机会。你告别之后,才开始慢慢的计算,将手中的筹码与当今局势联系在一起。”
没料到他会答的这般直白,直白的令剩下的问题,都无一着落了。当日他提出的出兵条件?简单的应承,不曾为难?漫漫的一夜棋局?疑问琐碎而纷杂,只是再也问不出口了。
烈熠缓缓的点头,一下,再一下。
看不穿他这个简单动作之下的深沉心意,赫连远遥索性也不去努力看穿了。蓦然的凄厉一问,“熠可知我做这一切,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眸光重新凝结起专注,别的都无所谓了,只有这一点……是真正想知道的。原本以为赫连远遥的一举一动都是由野心铸就,方才从他尖锐的一问中听来,仿佛竟然不是。
赫连远遥死死盯着对方的眼镜,在这张面容上,也只有这双眸子,与眼角的泪痣,才是他原本的样子。一字一顿,赫连远遥无比郑重,也无比正色,“烈熠,我要拥你为帝。我要让你坐拥天下,富有四海!”
“什么?你说什么?!”失声惊呼,伴着的是烈熠身上从未出现过的骇然失色。
“为何惊讶至此?”赫连远遥唇角扬着浅笑,带着那么一丝莫名。“真的要说起来,这也是天经地义。熠,难道你就从没想过,你也一样有统一七界的资格?”
想过?没有想过?突然之间,烈熠自己也无从辨别。只是当这个问题纠结到了最终,仅仅剩下唯一的答案。
滟昊泠,才是他心中认定的天下之主。
赫连远遥的打算的确出了烈熠的预期,若说他野心天下,他相信。然而将七界奉到自己的手上,这是断断不曾想到的。深深看了赫连远遥一眼,最后一眼,仅余的情意也在这一眼中被生生望断。
话不投机半句多——今时今日才算是真正懂得了这句话的意思。
“他日战场再见,熠不必手下留情。”从他一动的脚步中看出了去意,赫连远遥也不阻止,只是以此言作为送别。
烈熠转身,走的算不上很快,不过营帐就这么大点地方,要走到帐帘门口,也只是寥寥几步。在他再次撩开帐帘之前,赫连远遥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打开软榻旁的柜子,珍而重之的取出一件物事。
秀吉斑斑的匕首,不是上次约见时烈熠拿出的信物又是什么?
流连,抑或是怨恨,赫连远遥看了几眼。这样见证,到底也是没有留下的必要了。心下发狠,反手重重掷出,并不回头去看,晓得匕首落在了他的脚边。更加不敢看的,是他诀别的背影。
“这是我赫连远遥欠你的人情。你想要的报答,我都给补了。既然如此,东西还你,曾经欠你的一条命,就让我……永远欠下去罢。”
第十九章:星芒银屑
从铁静关赶往琅邪军驻地,单程是二十里,往返就是四十里路。出于各方考量,烈熠只身前往,一个随行之人也没有。拒绝了倾夜的帮助,烈熠提气纵身,依持自身轻功往返。若在平日也就算了,奈何痼疾尚未痊愈,如此折腾,脸色越发青白的微微透明,哪里还能见到一丝血色。
没有空隙停歇,去见赫连远遥这一趟,算是白跑了。特意留言告知自己的驻扎之地,却不是为了便于他去求解药。事后再想起,更觉得赫连远遥的故意,像是故意要将他们过往的关系,借由这一次机会,全部断的干干净净。
压抑住不适,也将烦乱的心绪全部抛诸脑后。事到如今,更是没有空闲耽误——烈熠甚至不敢空下心来,想一想此刻滟昊泠的情况。双足已经踏入静铁关关内,然而他正在修养的那座小院,竟是不敢上去看上一眼。
空华。简简单单的一个毒物名字,已经令烈熠痛彻心扉。
要救滟昊泠,如今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桑柘,天下第一的神医。这个人物,曾经在烈熠与滟昊泠的交谈中,也数次被提及,虽然烈熠自己不曾见过,滟昊泠还是有意找桑柘来为他医治。哪知人的祸福旦夕之间就已经全然变化,如今最需要名医的,成了滟昊泠本人。
桑柘其人,云游四海,行踪不定。要找到他绝不是一件易事,更要命的事时间已经不等人。
烈熠想起了冒名顶替的风紫,若自己与滟昊泠对他的真实身份揣度不错,那么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出桑柘所在,也唯有此人能够做到。
真风紫贝滟昊泠秘密囚禁,烈熠也没有找到适当的机会去见过,不过假风紫的所在,他倒是清楚。滟昊泠没有特意限制他的自由,只是派人暗中盯梢监视。这个时间算来,应该正与他那叫做风雪的徒弟海吃胡喝罢,在静铁关内唯一的一家酒肆里。
烈熠推测的地点不错,错再风紫并不在酒肆中,而在酒肆外。
到了酒肆,只有风雪一人在里面喝酒吃菜,按照他的指引,才晓得他师父去了后面的树林算不消食。那片树林烈熠是清楚的,并不算大,到了冬日叶子落光,树干树枝都无不稀疏,要在里面找人并不会太难。烈熠心中本就焦虑,等不了风紫回来,转身去寻。
刚一踏入树林,便听见有些急促的嘈杂之声。似乎,有人正在争吵。一个温厚悠远的男声,不难听出正是风紫。另外一个,倒是有些娇脆的童音,隐约听起来竟有些像是……如归。
“既然你已经蛰伏多年,又何苦非要在这个时候涉世?”童音之中是与年龄不符的措辞,老练而深沉。
风紫的回答倒是不卑不亢,也没有辩驳之意,只是续续的述说。“蛰伏本不是我所愿,涉世也并非我希望。顺其自然罢了。对于你我这样的人来说,天命本就是一场逃不脱的束缚。”
“总之,我不会允许你救滟昊泠!”女童的声线一下拔高,变得尖锐起来。
“只怕现今你是否允许,都改变不了什么了。”
顺着他的所指,女童回头去看,相当漂亮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确实是如归。瞥了瞥嘴唇,眼眸重新染上天真,仿佛刚才说话的那个人不是她。退后几步,攥紧了风紫的衣袖。
烈熠也装作不觉,方才的对方的确反常,也在烈熠心中引发了轩然大波。然而在此刻,再大的疑惑终究也无法与滟昊泠的安危所相较。向着风紫微微倾身,“紫先生,想必已经知道我的来意了。”并不改变称呼,只是用对方假冒的身份相称,此刻还不是将他拆穿的合适时机。
听了这话,如归脸上掠过一丝张惶,悄悄的拉了拉风紫的袖子,已经是明显的劝说羽阻挠之意。风紫只作浑然不觉,淡淡对烈熠到,“时辰不对,要找的人怕是很不好找,还是请熠公子入夜再来罢。”
星芒,就像是碎落的银屑,漫漫的洒在黑绒一般的夜空上。仰头望了,只感到说不出的震撼与炫目,美轮美奂。然而烈熠此刻却忍不不住去想,就在这群星织就的胜景之中,究竟隐藏了多少贯穿恒古的秘密与哀伤。
收敛心神,只是加快脚步。关注着风紫心中的密探早已将他此刻的位置告知,省了寻找,如此捡了捷径快步而去。下午与风紫告别之后的空暇,烈熠也没有去小院看滟昊泠一样,而是去了军中,情形演变之快令他更加有心。目前燕归愁还可以设法弹压,但是受到军衔限制,混乱的来临也使迟早。
望台上,登高望远,收敛了装疯卖傻的癫狂,风紫仰面凝视着星空,天下间最为华贵的颜色披在他身上,恍若谪仙。
身后,烈熠登楼而来,也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并不打扰。
这并非比拼耐力的时候,该做的事总是要做,该说的话也总是要说。风紫也不回头,就像是脑后长出了一双眼睛。“熠公子的形容看起来,心中烦恼颇多。”
烈熠并不否认,“身在世俗,谁又能免的了烦恼?就算紫先生,也是不能免俗的。”
“我本就是俗人一个。”风紫耸耸肩,转过脸来,神色间又是看惯了的疯癫模样。如今还真有些分不清楚,他这个样子是为了避世故意伪装的,还是他的为人本来就是这样。瞄了烈熠两眼,那个眼神已是十分的无礼,与僭越。
即使站在对面的不是滟昊泠,而烈熠待人也素来平和,但是风紫这般肆无忌惮的眼神,还是引起了淡淡的反感。风紫从上到下打量着对方,戏谑的目光中竟是如刀锋一般的锐利,像是恨不得要用这个将对方切的体无完肤,无所遁形。
早已习惯了洞悉人心,只是没想到有遭一日,被旁人洞悉自己的想法时,会是这般难以忍耐。烈熠眉头轻聚,拢起的并不明显,可有无法抹去的痕迹。“紫先生可是已经看出我为何烦恼?”
“你担心我不会为你寻人。”风紫也不遮遮掩掩,看似完全将戳穿他人痛处一事当成了难得的乐趣。
本该是更觉恼怒的,哪知烈熠相反只是展颜一笑。风紫越是这样坦诚,他越是气恼不起。这本就是一位看透了沧海流逝山田变迁的智者,自己一时的心思本就无从遮掩,即使本轻易看透,也并不值得惊异动气。
想透了这一层,烈熠也就彻底释然。“既然与我在此处相见,紫先生的心中当然已经由了计较。”顿了顿,索性将话说的更明白。“望台,是眼下静铁关最高的建筑。要占星卜卦,自然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了。”
扶乩问卜的事,烈熠本是不信的,这一点与滟昊泠同出一辙。不仅是因为他们两人的性格,以他们的位高权重,也不允许去相信这些虚幻之言。但是今时不同往昔,桑柘其人行踪不定,天下之大人海茫茫更是无从寻找。纵观烈熠手中可用的一切,风紫的占星,的确是最快的办法。
选在望台相见,有次泄露了自己的真意,风紫夜不去否认。“熠公子好机智。”
应该算是赞赏之语,只是从风紫的口中听见,总不觉变了味道,听来着实不太舒服。想必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烈熠也就不去插言,只待下文。此刻他还并不晓得,风紫的接下里说说的一切,差一点就引发了自己深埋的杀意。
“凭借着这份难得的机智,熠公子也不用再担心什么。不过,在公子心中,应该还剩有一重疑惑——”凑近了烈熠身边,不管是不是有意压低声音,风紫到底还是明白,下面要缩的内容并不适合被旁人听见。
“公子一定奇怪,我为何会有心去救你弟弟。”
不用帝王尊称,也不指名道姓,一个有些怪异的称呼,用两个叠字讲出,烈熠的心脏也随之狠狠一跳。到底是小心经营的秘密,在滟昊泠面前已不用再说,但是对于其他人,烈熠还是有自信瞒得想当牢。在这么一个最不可预期,也是最混乱的关口,他的身份就这么徒然被揭露。
烈熠心中杀气大炽热,贴身而藏的空名软剑,更是泛出针刺般的寒气。
第二十章:夜占星相
风紫理应算是敏锐之人,只是这平常人都能够觉察出的危机,他反倒浑然不觉。毫不偏离的直视烈熠的眼睛,火上添油的又补充一句,“以出身来说,熠公子也同样有一统乾坤揽尽山河的资格。”
烈熠不置可否。同样的意思,在同一天内就听了两遍,如此一来,只能感到烦腻。若说赫连远遥提起时还能引起震动,然而当着赫连远遥的面,心意就已经定下。如今在听见风紫重复,也就波澜不兴了。
“悲天悯人,公子不为一己之私,值得任何人敬佩。”还是赞赏之语,抹去了夹杂在音调中的怪异,显出一份真意来。听在耳里,烈熠可以肯定风紫并未讽刺他,而是真心之语。
“然而——”话锋才刚刚一转,风紫就不再继续了,竟像是不知叙说才好。突兀的转过身去,再次流连于繁星密集之处。谁也揣摩不出,这样一幕璀璨的光景,若是落在一位占星师的眼底会成为什么?莫不是人世悲欢离合,上演不尽的悲喜剧?
缓缓的,风紫以极慢的速度闭上眼眸。星光稀薄,浅浅的洒在他仰起的面容上,依旧氤氲不清辩不分明。隐约看出得只是漠漠的悲愁,与烈熠不同,那缕颜色之中没有怜悯,就是悲苦,纯粹的愁云不展。
“然而,熠公子,你不是合适的人选。覆灭七界,你做不到。”
简单而明了的意思,风紫非要这么颠来倒去反复讲述。好好的句子,也被他若有似无的叹息给硬生生的截成数段,仿佛显得他烈熠如何不甘心一般。
事实上何来不甘?不过烈熠也不欲辩解,自己的心意自己明晰也就够了。莫说是风紫,哪怕换了滟昊泠,也没有必要让他知晓。
“以熠公子的心性,想必是不会相信语言命定之说。”风紫摇摇头,大概也觉得自己所含的埋怨之意有些无稽。“然则对于我们风族之人,恰恰信奉着这些茫茫的未知。”
大概轻微的嗟谓了一声罢。不信命运么?若是真的不信,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又算是什么?他与父皇算计着情人谋算的一切,乃至于他与滟昊泠的出生,难道不都是建立在风御畅的预言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