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信了,他还真不敢信的太深,信的太重。毁天灭地,屠戳苍生——何等血腥残酷的八个字,造下如此深重的罪孽,岂不是说明滟昊泠此生再无回圜的余地?不敢相信这是一枰无解的死局,否则,如何继续寻找解开命运的契机?
烈熠肃容敛襟,端正一礼,言辞也颇为恳切。“信与不信,全在一念之间。不过既然天下衍生七界,自然任何一个种族都有存在的意思。风族数百年声望,早已说明一切。”
不管对方是不是真心言辞,听在风紫耳中始终是受用的。烈熠有一点至少没有说错,他到底也是俗世凡人一名,并不能超脱于九天之外,而但凡是俗人,就都喜欢听好话。
悠长的叹息,如若是在白日里,大概是能够轻易挑起几多惆怅,然而放入了夜幕之中,只得淹没无痕。“滟昊泠的命运为何,既然是风族之人揭露,我就不能不信。或许正是因为深信不疑,才更加想要促使一切成为定局,就当……就当求一个结局。”
“紫先生的选择并没有错。”一句话说的并无犹豫,至少不是先前左右反复的心绪。要评断他人的是非,实在容易不过。唯有自身的对错,永远参不透一片清明,怕是到了身亡的那一日,也无法盖棺定论。烈熠索性也就不再顾及,是非功过就只留待有遭一日,在史册上浅浅记下的一笔。
“我还有一句话,想要缩给先生听。”烈熠当然不想在这个时候浪费时间,不过风紫的情绪也需要考虑。接下来要进行的,只能依靠风紫一人之力,如果他精神不济出了差错,必然会成为烈熠心头永远无法弥补的痛惜。
风紫怎么也没有相当烈熠会在这个时候顾左右而言他,原本认为他比任何都着急,着急得出桑柘的行踪消息,此刻应该是狠狠催促才是。“有话?难道熠公子想要劝慰我什么?”
“谈不上劝慰,更不是不信风族能力。”烈熠的这般开头,当然令人更好奇他之后的内容。“我的这一句话就是,一个人的命运,乃至于天下大势,从来都不是定局。”
“不是定局?”风紫喃喃的念着这四个字,反反复复,仰望天穹的繁星无数,更加觉得迷惘。但越是不解,就越是不停的念叨,像是铁了心要悟出什么一般。有种模模糊糊的了然飘荡周围,风紫觉得那是不容错过的灵思,只不过越是想要抓住,那灵思就飘荡的越远,无从琢磨。
烈熠也随着风紫目光所向,投注与一片璀璨星光。身边的这一位,应该是当今天下最好的一位占星师,纵观历史也无人能够出其左右。站在他的身边,即使是看惯的长夜景色,也一样品出不同的滋味。
“既然风族坚信星空遍布的规律昭示了人世沧桑,斗转星移,在这无穷无尽的变幻之中,天下间的一切岂不是也再随之变换?命运,总不是固定的罢。”
风紫眉宇之间狠狠一跳,正好印证了心中激荡而起的震动。眉心越蹙越紧,几乎彻底的拢在一起。顿了片刻,风紫蓦的展眉一笑。“多谢熠公子指教,多年以来盘旋在心头的放不下,原来只是我太过拘泥了。”
星相在变,他又何不相信,人间也同样会变?
破茧而出的感受令风紫感到一股笔墨难以形容的畅快。为表感激,也不等对方再问,而是就此细细观察起天空星子的轨迹。
这还是烈熠第一次亲见占星的过程,也有些出乎意料。风紫的模样,与其说实在参详什么秘密,倒不如说是在观赏夜景更为合适。带有一点随性,甚至是一丝懒散。想想也确实如此,到了风紫这般成都,大概也就不许再遵从于那些繁琐的仪式,也只有那些普通的预言师,才需要开坛做法,以期增加法力。
风紫已然如此,他当然也就没有必要再纠缠于世俗的形势。静立一旁,烈熠抑制住快要漫出心口的焦虑,只待结果。
“西北方向寻人,快马一日路程。”占星的结论被风紫用极简单的语言讲述出来。
“感激不尽。”烈熠衷心致谢。略施一礼,旋身就准备离开,耽误到了现在已经濒临极限,天知道他是何等的心焦。
“熠公子也不用太急。”风紫不再仰望,目光平视对方,飘然欲仙的姿态又再次消退,恢复成那个世俗之人——烈熠发现,风紫还是这个样子看起来要顺眼的多,至少就他个人而言,是如此认为。
“方才熠公子也说,世事变化莫测,也许你要找的人,眼下行踪已改,说不定已经到了静铁关附近。”
怔了一下,烈熠才反应过来对方只是开了个善意的玩笑。脚下不自觉的减慢半步,半是无奈的一笑,到底还是带了些放松的意味。
事实上,寻人的过程相当顺利,无疑证明了风紫占星的准确。桑柘的确在静铁关西北方向,方位丝毫不差。不过时间倒没有用那么多,按照风紫所指,快马往返需要两天,但风紫出现在烈熠面前时,也只是第二日的深夜,算上去也仅仅过来整整一天。
没有派遣快马,而是九歌亲自跑了这一趟。原本按照烈熠的意思,这般重要的任务,唯有交给倾夜才能真正放心。不过到底还是无法对倾夜开这个口,很多因由,他即使从来不说,却不表示从来不知,既然知道,他又如何让倾夜跑这一趟?
也幸亏在静铁关的神兽,还有九歌一位。他似乎相当乐于接受这个任务。理由之一是今日被滟昊泠束缚的够呛,有了机会当让想要跑远一点透口气。但是烈熠认为更大的原因应该在于桑柘,毕竟是天下第一名医,以九歌奇特的性格,当然不会放过一睹风采的良机。
桑柘踏夜霜而来,烈熠再如何心如火燎也只能按捺,只等医者休息半晚,一早再进行医治。哪知桑柘二话不说,只是问明了病人所在,连死为谁医治都不问,便谁也不理,推开门扉就把自己关了进去。
第二十一章:权势三分
桑柘一到,烈熠再也没有任何担心之处。或者说,已经没有令他担心的余地。若是连桑柘都束手无策,那么只能应了赫连远遥曾经说过的一句——空华奇毒,天下无解。
桑柘是真正的名医,不用看他医治过程,也不用等他诊断结果,仅仅在第一面之后,烈熠已经可以肯定。不辞辛劳,以治病救人为第一优先。也不曾询问患者的身份地位,在他眼中都是一视同仁,哪怕是十恶不赦的万恶之徒,也要先救了姓名之后再做其他打算。医者父母心,本就不需太多善恶是非。仁慈,是评断一个医者是否高尚的第一要因。
这位久负威名的天下第一名医,烈熠也就才见过一面,多余的话都来不及说,但是已经切切起了叹服之意。
滟昊泠所在的小院之中,依然有不少将领在等待结果,只是比起之前人数少了大半,毕竟每个人都有繁重军务在身,也无法在此不断的耽误下去。几番商讨之下,在不妨碍戊守的情况之下,将领军官们轮流守护。
不过,这等待的人群之之中,并没有见到烈熠的身影。
“公子,你就不担心么?”燕归愁偷觑坐在几案后的烈熠,清冷的面容上平静无波,只如天际尽头最沉静的那一抹流云。看不出他内心所牵念的一切,如果不是对他有所了解,会真的以为他的心绪也如表情一般宁然。
面前铺开的一幅军用地图,简约的线条不见任何柔美之感,反倒生硬的令人心生寒意。然后就这么看的久了,就像是将血脉中的每一滴鲜血都点燃一般,灼灼焚烧,滚烫灼热。烈熠目光只是流连于地图之上,头也不抬。“担心什么?”
他的反应太多平淡,也太多简略,弄得燕归愁也有些讪讪。摸了摸鼻子,脸皮再厚也不晓得往后该如何言语。
“已经请来桑柘,我能做的也都已经做到,剩下的也没有我能够插手的余地。”这当然不是妄自菲薄,业术有专攻,他烈熠也不可能样样精通,而歧黄之术恰好就是他不懂的东西。将一切托付给桑柘,也是对他医术的信任。
“当诊断结果出来,我再去看就是。眼下的功夫,还有许多事要做。”
关于这一点,燕归愁也无法驳斥。想来烈熠也已经觉察出了许多不妥之处,不然也不会勉强自己坐镇军中。“公子,你有打算了?”
燕归愁这一问,无疑十足的突兀。但是突兀并不代表就一定莫名,心照不宣之下,彼此都了解正在谈论的内容。
新的卷宗被打开,摆在了地图之上,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人名。仔细看了之后才能知道,这是羽檄军中的各级将领名单。帅,将,校,卫,士,除了尚且空缺的元帅一职外,所有级别的军官,都细致的记载其上。
“现今羽檄军的势力分布情况如何?”烈熠一般参详名单,一边问出一个本不该轻易问出的问题。
势力分布的说话,只适合于国与国之间,或者是不同的组织之间。羽檄军既然是一支完整的军队,烈熠如此说的意义,便是表明在羽檄军中已经有了权力的分化,如此下去,就算演化成袍泽相残,也不是全然不可能。
“熠公子要听实话?”燕归愁不答反问。这位游侠出身的军中新贵也算是精明至极,明白此事过于敏感,于是先给至极找上一张护身符,求得一重保护。
烈熠终于抬眼,迎上的是一张戏谑的面孔,只是在那玩世不恭之下,到底还是隐藏了一丝认真。要说深不可测,燕归愁当然也是其中一位,然而他所表现出的随意妄为,往往使人忘记去揣度他所隐藏的部分。
“当然是实话。”凝视着燕归愁眼底的似笑非笑,烈熠又补充一句,“难道燕大侠还有怕说实话的一天?”
燕归愁即使身着军装,他也不像其他士兵一般一丝不苟的穿戴整齐。就此耸耸肩,随着这一个散漫的动作,原本就没有系好的衣扣,更是衣襟打开,露出其中浅灰色的里衣。轻声嘀咕几句,说的大概就是些——当然会害怕,万一实话不中听,那岂不是连一条小命都保不住。
就算有抱怨,也只停留于悄然低语的程度,燕归愁不会真的拿这样的答案去应烈熠的问话,如此话题毕竟不是适合肆意玩笑的。大大咧咧的表象之下,燕归愁实在是有一副擅于察言观色的心肠。
“三分。”
缓缓而出的两个字,像是在唇齿间咀嚼了无数遍,带着无以伦比的郑重。燕归愁再如何出挑,到底还是受到身份限制,有些事情着实不能说的太过透明,话留几成余地才是处事为官之道。况且这么一说,已经将情形讲述的十分明白。
如果换一个人,大概并不能听懂燕归愁的意思。但是此刻坐在他对面的却是烈熠,别人听不明白的东西,他一样能够洞若观火。这大概就是和聪明人说话的好处了。
问的是势力,答的是三分,一问一答之间联系在一起,当然就是说如今羽檄军的势力一分为三,彼此制约彼此抗衡,处于一个相当微妙的局面之下。
军中的第一份势力,当然就是以卓寒青为首的资深将领。不必说其他人,单是卓寒青一个就足以令他方十分忌惮,就连滟昊泠都不得轻忽。纵观全军上下,也只有他一人以羽檄二字做了封号。
不论当年卓寒青是否因为得罪权贵而蒙冤受辱,被流放于绝漠的不毛之地,但是这个封号是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不曾被剥夺。由这两字就可以遥想,数年前的卓寒青是何等的风采,鲜衣怒马,恣意纵横的少年将领。
而第二份势力,当然就是军中的少壮派。天下风云际会,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期。军中的中下级将领往往都是被资历所限制,一直没有飞黄腾达的际会,常年被倚老卖老的上级弹压,任谁心中也不会感到舒服,于是就更加不愿意放过跟随滟昊泠南征北战的际会。渐渐的,这些少壮的军官们便自发的凝结为一股力量,其中又以下级军官为主。
军中的权利分化,滟昊泠也了如指掌,对于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波涛暗涌,他选择的默许的态度。而且在最合适的机会下,将燕归愁安排到军中就职。少壮派的各位将领也不是傻子,从滟昊泠的信任中就可以看出对这位前游侠的重视,自然而然的聚集在他周围,唯燕归愁马首是瞻。
然而,资深在滟昊泠的眼中究竟是个什么地位,只有燕归愁心里最明白。给予重任,缺不会有真心的信任——或许在滟昊泠看来,世人本就不值得信任,若要找出一位例外,大概也只有眼前的这位熠公子了。
好在,得到真心信任也不是燕归愁的期望,所谓心腹也有很多种,而他与主子之间之需维持相互利用的关系也就足够。
在这许多考量之下,滟昊泠才迟迟没有定下一位元帅。以帝王之尊手掌兵权,将羽檄军牢牢控制在手中。如此做还有一层理由,为了在资深老将羽少壮派之外再添加一重制约,避免势力一分为二之后引发的争斗。
滟昊泠的算计可谓是面面俱到,控制与平衡之间拿捏的滴水不漏。然而这缜密的谋划终究还是被一场意外破灭,千算万算,滟昊泠也想不到自己有遭一日会中了空华奇毒,生命垂危。
时光在沉默中流逝而过,太多沉寂的空气令人不由的磨灭了对光阴的感受。唯有思绪转的飞快,隐藏在表明的平静无波之下,激烈的急速的为着自己最重视的目的而筹谋。
觉得咧一也思索的够了,燕归愁适时开口,“公子应该也了然,在这三方势力之中,其中之一是与公子息息相关的。”
烈熠更加默然,与其说他与军中势力相关,真正牵连不息的,到底是谁人他不是不清楚。共享天下的誓言,滟昊泠许诺的当日可是已经料到了今天?
清冷的容颜折射出浅薄如雾的忧愁,燕归愁不敢放过对方神色形容间的任何一个细节,见到如斯一幕,终于狠狠心,咬牙再补充一句,“老大的情况不得很好,倘若真的天不佑之,公子还需要早做准备。”
第二十二章:拥兵自重
“燕归愁,你希望我做怎样的准备?拥兵自重,还是篡权夺位?”
怔了一怔,接着便是漫漫的苦笑。燕归愁没有想到熠公子第一次这般郑而重之的叫自己,连名带姓,竟然是为了这样的问题。没有回答,原本也无需回答。拥兵自重与篡权夺位之间,原本就是同样的含义。
烈熠也不等燕归愁说什么,一反之前的沉默,径自的又继续问下去,“你可知道在这一日之间,用类似的言辞劝说我的,你已是第三位?”
燕归愁这一次是真的讶然,一直自认行为无忌,然而没有想到敢于这般大逆不道的,自己还不是第一个。他此时并没想到,之前赫连远遥、风紫两人与烈熠之间都有着类似的交谈,出于各自不同的心思与目的。
讪笑两声,烈熠的措辞过于直白,也令燕归愁抛却了最后一丝顾忌。反正他也浪荡惯了,索性想说什么就干脆畅所欲言。“谈不上篡权,老大的誓言摆在前面,公子取而代之,也只是合了老大的心愿。”
谁能不恋一统乾坤揽尽山河兴许燕归愁此时正这么想着。万里江山展于眼前,泛起的总是一片波光潋滟的诱人之色,会动心觊觎,是每一个有能者皆有的常情。拥有那样的誓言,烈熠更是多了一层名正言顺,燕归愁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会令他退缩。
“誓言真的有用?”烈熠避而不谈自己的心意,只是一径的就事论事。“就手中实权而言,我便是连军阶最低的下士也不如。”
燕归愁像是被点醒,又像是更加疑惑,这本也是他百思不解之处。滟昊泠让帅位空悬,久久不予任命,燕归愁原本以为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位是要留给熠公子的。事到如今看来,竟仿佛不是?
燕归愁不止一次有过荒谬的念头,不给予帅位,难道在滟昊泠心中,就连帅位都配不上烈熠?平起平坐,滟昊泠所想的,难道是真正意义上的平起平坐,而不仅仅只是一句空泛的言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