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同身受的说法到底不过只是一派胡言,任凭谁人之间,任凭亲昵到何等地步,每个人的感受,终究也只有自己才能明白。想要分担而不得其法,被无力带来的颓然让胸口更是绵密的痛,细水长流,无可断绝。
注定是自私的举动,明明是在对倾夜说话,眼中心下,唯一容纳的也只有一个人的影子。“你以神兽之身伴在我身边,已是十分屈辱。我又怎能勉强你去这一趟,去迁就一个陌生人?”
神兽尊严,不容折辱。
即使之前九歌奉命去寻觅桑柘,也只是去路使用神兽之姿,回程也只是另找了一匹良驹载了桑柘到静铁关。傲气与尊严早已融入神兽骨血,致死都不会更改或忘记。是以每每得倾夜相助,烈熠都免不了深切的感怀与歉意。正如方才所说,若是让倾夜去接滟湄漪前来,的确是自私之举。
“我不觉得受辱,也不会觉得你自私。”倾夜正色道,一双银眸之中全是坦坦荡荡。从跟随在烈熠身边起,麒麟之尊早已被他抛却。如今就算要回想,也不过是一场不值得记忆的前程旧梦。倾夜不会轻易自轻自贱,然而只要是为了他,也从来不会有任何委屈。
烈熠终于回头,凝望倾夜半晌,最后也是无言以对。
欠的就是欠了,如同赫连远遥对他,注定磨灭不去的辜负。赫连远遥的告别之语犹在耳畔,他说这是我赫连远遥欠你的人情。你想要的报答,我都给不了。既然如此,就让我……永远欠下去罢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睿智,明知偿还不了,索性也就继续占有下去。
心安理得?大概如是。
木已成舟,心头血一事已经是无可回圜的事实,回天乏术无可更改。倾夜只有不再提,然而烈熠的心意还是从未忘却过他是高傲的神兽,其中深切的关怀或者感激也许烈熠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但是之于他,却是不得不感动的。
这份感动,最终也只有让倾夜不知回头。
“你的身份已经瞒不住了,之后怎么打算?”问他心意也只是为了开口方便的遣词,烈熠的心中已经定了主意。稍微停顿片刻,倾夜索性直接说出。“滟昊泠的命算是救回来了,熠也没有必要继续留下,跟我走罢。”
烈熠并不直接同意或者否定,而是一点一滴的打消对方的顾虑。“要说我的身份,昊泠应该早就知晓,这算不得什么。既然当日没有离开,今天我也……不打算走。”
清楚与证实之间,永远有着巨大的区别。至少今时今日的这一场,倾夜无法随意接受,即使烈熠的心意早已踏上了一条永不回头的道路。说起来,他们在选择上竟是惊人的相似,从来就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余地。
换了别的事,倾夜一定会遂他的意。认识烈熠不是一日两日,对于他的固执早有领教,在他看似平和的外表下,隐藏的是说一不二的心志,坚如寒铁磐石。然而这一件事完全不同,倾夜不得不多嘴一劝。
“过去只有滟昊泠一人知道,但是药引的来源会引起羽檄军上下,乃至于整个汐蓝的怀疑。我不会再让你留在这里,实在太过危险,即使是滟昊泠有心护持,也不见得就能堵住悠悠众口。”
才要说什么,指上传来的触觉已经占据了烈熠的所有精力。他原本停留在滟昊泠脸侧的手掌,蓦然被人握住。对方力气不大,即使努力到颤抖的地步,也仅仅只能攥住他的指尖。不过也足够了,足以令他动弹不得,针刺般难以忍受的寒意透骨而来。执手相牵,带来的不是融融暖意,反而如同浸入了冬日的江雪,冷的疼痛。
滟昊泠。
什么叫做霸气,这大概就算是了。真正的王者,无论他是意气风发,还是生命垂危,身上弥漫出的气息依然能够令天下所有人深深臣服。或许有一天,他落入穷困潦倒的敌境,磨难依然无法减轻他身上的绝世风华。
“不准走!”三个字,伴着喘息而出,耗尽了滟昊泠卧床以来积蓄的全部力气。唯有一双斜挑而起的凤目,依旧精光熠熠,满是决定他人生死,掌握天下局势的蛮横的霸道。
竟然被他听见了,不然这阻止也不会恰到时机。不过还弄不清楚他究竟听见了多少,一开始,还是仅仅只是这最后几句?烈熠淡淡回望,沉沉的目光,一如海纳百川的包容。用不着动用言语,一抹眼神之间已经答了他的话谁说要走了?
未曾看见烈熠的眼神,不过滟昊泠的那句命令,倾夜倒是听的清清楚楚。当下大怒,脸色铁青踏前两步。“滟昊泠,你不要太过分!熠舍命救你,你这么强留他是要害他性命!”
滟昊泠充耳不闻,只顾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恨不得就此纠缠,一世凝望下去。该知道的,不该知道,曾经看破的,一直视若无睹的,此刻全部都昭然若揭。无论是对烈熠,还是对他滟昊泠,都再也没有抉择的余地。但是他什么都不想理会,努力从他的眼眸中看出更多的心绪。
更多的,过往被烈熠深深藏起的心绪。
“要给羽檄军一个说法,桑某倒有个建议。”手中端着漆盘,桑柘走近,看得出来面上多少还留有讶然。得了药引之后,想着早一刻煎药给病人服下,便可令药效更强一分,桑柘也没有耽误。如今将汤药端来,万万没有想到白日里一直沉寂的病房,反倒在夜间变得如此热闹。
桑柘的提议让屋内的三人都陷入怔愣。希冀、失望、相信、不信……各种各样的心情繁复在心间。都想即刻问清桑柘的意思,却是滟昊泠反应最快。完全忘了一身的病痛,手臂在床上一撑,已经急坐而起。
“说。”
侧目看了一眼,尽管还谈不上不满,不过桑柘多少还是有些意外。这一双手救治的病人也已经不计其数,可是还从来没有遇到一位倨傲至此的病人。别的不说,他救命所用的汤药还在自己手上呢。这才是滟昊泠,永远不会有求人的一天。
话已出口,也不能不继续下去。桑柘再如何不愿,在这一刻还是无法避免的卷入了一场漩涡。福祸难料的未来,只怕也是凶多吉少。人都说伴君如伴虎,病床上的滟昊泠,定然是最难伺候的一位。桑柘名声传扬天下,身上当然也带有相当的傲气,明知已知避无可避,遣词造句之中依然没有太多的恭敬。
“世上除了我以外,无人能解空华之毒。”桑柘并无半分夸耀之意,也没人反驳。尤其是烈熠,更是清楚其中来龙去脉,他曾亲自向赫连远遥求药,得出的是无解的结论。心头血的药引,如果到了另外的医师手中,也发挥不了任何作用。端在他手中的这一碗汤药,谁也没有看见熬制的过程,但是不难猜到其中耗费的沥沥心血。
“我曾说药引需要心头血,同样,我也可以说药引是别的东西。”只要药引没有指向烈熠,自然也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身份。桑柘的办法很简单,但是也只有他能做到。
滟昊泠只听到寥寥数语,不过这些片段也足够让他看透其中关键。“那就按照你所说的去做。
做是定然要去做,不然桑柘也不会主动提出这个建议。然而直接应允滟昊泠的命令,又不符桑柘的傲气,索性什么都不说,只是将手中的汤药递过去。”快点把药服了。“
棕黑的药汁,袅袅而起的热气之中隐隐飘荡出一股血腥的气息。滟昊泠接过了,别的药材不明,但是其中的一味药引是何物,却是不能不知。就在唇边,并非害怕苦涩,到底还是停了一停。想象着刺透心脏取血之时,向来清冷的男人,是如何的义无反顾。
仰头饮下,温热的药汁滑过喉咙,似乎有一把锐利的锋刀将他从内里剖成两半。
那是,洞悉明彻的无奈。
也是,血脉相溶的疼痛。
第二十七章:不知所起
飞快向着身后略去的景象,就像恍然之间度过了前世今生。眉睫之间一闪,已经过去了太多的情不知所起。蓦然再望,却是无力自拔的流离失控,注定了今生纠缠。
这还是烈熠第一次见到九歌真容,之前也有猜想,此时算是得到了印证。一只光彩华丽的凤凰,尾分九羽,炫人心神。穿越云霄之上,更是折射出万千光彩,连云霞之色都变得更加绚丽夺目。
将解药饮下,滟昊泠一个字都没有说,直接握住他的手腕拖着出了小院。将九歌召唤前来,也没有任何解释,就此离了静铁关。
途中几次,烈熠想要开口诉说什么,每每都被风声扑灭,吞入喉间的唯有干冷的苦涩。到了后来,索性也就什么都不说了,只是默然在他身旁。静了下来,被他握在手中的手腕,就连腕骨都生生的疼痛着。
瞬息而过的路程,在沉如冰铁的静默之中被无限拉长,长的没有尽头。
双足踏上地面之时,烈熠无可遏止的感到双膝一软。扶住身旁一根石柱,才算稳住身形。
九歌还做人形,在两人的面容上轮换看过几番。耸耸肩膀,这怎么也不是他能插手的事情。反正滟昊泠也没有下令待命,此时只怕也根本没有想着自己,他的眼中从来就唯有那一人而已。九歌掉头,似缓实急的步伐,随性的迈出几步,已经远去了背影。
烈熠视线环顾周围一圈之后,怎么也判断不出滟昊泠情急之下将他带往了何处。而他的用意,就更加无法想象。似乎是个小小的岛屿,正中一泓湖面,良如明镜,周遭的景象倒影在其中,掩映之间让所见更加如梦似幻。
滟昊泠紧抿薄唇,仿佛是打定了主意一个字不说一般,只是深深的凝望着眼前的男人。而那一眼,几乎望进了烈熠心底最深刻的角落。
他不言不语,烈熠最终到底渐渐惊慌起来。常年精心布置的谋划,因为不期然的变故而全然推翻,摆在面前的是一条可以想见的血腥荆棘之路,路的尽头,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最不愿面对的手足相残。
烈熠明白,他害怕这个结果。
或许在计划一开始,他并不害怕。然而心境,到底是在他无法控制的时候,悄然改变。
对望的久了,烈熠越来越难掩烦躁,趁着还有自控力的时候,弯腰抽出了藏在靴子中的匕首。或许比不上空名软剑锋利,不过那寒光森森也显示出这不是一般的凡品,同样能够削铁如泥。
原本安静的两人中间,蓦然加上这么一个动作,便显得异常突兀。滟昊泠眼皮一跳,那是武人本能的反应,不论是否心存敌意,对于危险的防备已经深入骨血。然而,烈熠的下一个动作,却与攻击无关,调转了执刀的方向,将匕首的刀柄朝着他递过来。
“既然已经识破我的身份,你完全没有必要带我来这里。最快的解决方法,便是一刀将我杀了,干净利落。”烈熠为人向来云淡风清,如此满怀讥诮的开口,真是少见至极。
自从将那一碗心头血交给桑柘,烈熠已经不再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抱持任何幻想。桑柘为了他,或许可以编造药引的谎言,然而这些只对羽檄军中的其他将领有用。一旦知晓解毒需要以至亲之人的心头血做为药引,他的身份便再也无法瞒过滟昊泠,什么都不再是秘密。
滟昊泠接过匕首,原本轻巧精致的武器像是忽然之间有了千钧重量,令他几乎拿捏不住。“你认为我会杀你?”匕首被重重抛掷出去,不远处就是那个澄澈的湖泊,兵器落入水中,激起一点小小的浪花。
“你认为我带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杀你?!”重复先前的语言,这一次用的却是嘶吼的方式。
烈熠目光平静,如果这时他的眼神中蕴含着敌意或者怀疑,或许滟昊泠的感觉都会好过的多。然而偏偏那一双清冷的眸子中,完全没有这样的东西。有的只是四个字理,所,当,然。
难道还能有别的结局?他们的立场,他们的身份,滟昊泠视人命为无物的冷酷,当他看穿最信赖之人所带来的处心积虑的阴谋之后,他难道还会有别的举动?
烈熠很清楚,没有。所以才能这般平静,所以即使接下来就死于他的刀刃之下,他也觉得理所当然。
可是,他却将他的刀,扔进了湖泊……
滟昊泠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将之吐了出来,直到将这个动作重复了整整三遍,才吐出了一句话,“这里是汐族圣地。”
圣地?这个叙说让滟昊泠不由张大了眼睛。并非认为滟昊泠会在此时以圣地之名与他开个无聊的玩笑,而是周围环境,怎么看也不像是一族之中最重要的地方。
除了湖泊,便是绿草如茵。在冬日里依然能见到茸茸春草,确实也相当不易,然而汐蓝圣地应该不止如此。沿着湖畔所建的只有半环回廊,雪白的石柱撑起的廊顶,投下新月般的浅影。
不过既然滟昊泠说了,应该就是真的。返璞归真,或许这才是汐蓝圣地应该有的模样。
“我好歹是汐族王者,在族中圣地,你难道还会认为我要杀你?”滟昊泠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这不是真正的理由,至少,不是最重要的理由,然而偏偏,却是唯一能说服烈熠的理由。
七界铁律,各族圣地是最为圣洁宁静的地方,别说是沾染鲜血,就算是污秽杂物,也绝不允许在这样的地方出现。而能够踏入圣地的,也只有一族之中的皇室成员。
按照血缘来说,身为滟湄漪嫡子的烈熠,当然也有来此的资格。只是,却欠缺情理上的理由,不管怎么说,做为母亲的滟湄漪,并不承认这个儿子不是么。甚至,她根本就无从知晓他的存在。
“既然是圣地,你带我来做什么?”再如何淡泊的性格,烈熠到底也是一族的太子,他不是没有霸气,而只是将这种霸气掩饰在清冷平淡的性子之下而已。滟昊泠先是独断专行的将他带来这个地方,接着扔了他递过去的匕首,眼下更是言锋锐利,烈熠终于也忍不住。“难道是要让我认祖归宗?”
“你不知晓?”本来还想维持愤恨的情绪,他是他整个计划中被骗的最惨的那一个,难道他连生气的权力也没有?才吼了一句,滟昊泠却又垂下了双肩。眉宇之间,透出无以形容的灰败与颓然
“是了,你不会知晓。如果我不说,你又从何知晓?”
从没想到滟昊泠也会这般颠三倒四的说话,这一回,连烈熠也无法预料他究竟要说些什么了。忍不住去疑惑,也忍不住去猜测,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令烈熠差点错过了下面一句话,滟昊泠真正想说的一句话
“我要娶你。”
烈熠张大了眼睛,除了怀疑自己幻听以外,他真不知还能有什么别的反应。不期然的,对上的却是一双无比认真的眼,即使是在滟昊泠的眼眸之中,他都从来没在他眼睛看过这般认真的颜色。
发觉到他的对视,滟昊泠也变得微微窘迫起来,措辞忽然间又陷入了混乱。“我……这么说也不对。”又不是男女之间,哪来的嫁娶只说?别又不小心惹怒了情绪向来内敛的熠,之前那一瞬明显已经感觉到了他的不快。
滟昊泠深深吸了一口气,换了一种说法,“我要与你成亲。立刻,就在这里,就在汐族的圣地。”
烈熠感觉到了自己胸腔内心脏急速的跳动,这一下,想要装作没有听到,都不可能了。长长的叹息,无声,依然弥漫在两人的心间。“我们是兄弟。”
“而且,还是双生兄弟。”
最不该发生的禁忌,最违背天理伦常的情感,到了如今,竟然朝着一条不归路走去。这一切,只是因为……滟昊泠的一句话。
“我知道。”或许以前只是怀疑,然而一碗救命的心头血,终于成了不容回寰的证实。“但是那不能成为阻止我想要你的理由。”
顿了片刻,明知下一句话会激怒烈熠,滟昊泠还是慢慢的说出口,“熠,我明白,其实你也并不在乎的。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你的弟弟,可是你却并没有拒绝过我们之间的亲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