滟昊泠的手掌托在下颌,他也从不曾假设过没有发生的虚无。只是这一回,仅仅是被他随意一提,滟昊泠就这么认真的想了起来。“只要是烈熠,无论什么样子,也许过程不同,但是最后的结果并不会更改。”
“熠,你应该比我更加明白这个抉择。我虽然不能确定你的身份,但是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你弟弟,是汐族之皇。即使知道,你也没有做出别的决定,不是么?”
世仇或者血脉都无从改变的最终,又怎会被区区容颜更改?
第三十章:生世之谜
“熠,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注定要煞风景的话题,只因事关重大,滟昊泠也不得不开了这个口。“既然我们是双生兄弟,为何母亲却并不知道你的存在?在北冥城中,你也见过她几次,为何她全然没有认出来?”
不能指望滟湄漪对亲子有什么眷顾之心,只是到底还是来源于她的血脉,母子天性难以泯灭,滟湄漪再如何无情,邂逅烈熠时确实一丝疑惑都没有,这未免也太违背常理。
滟昊泠曾经也直言问过,烈熠既是烈炽亲子,但是烈炽对滟湄漪的执着偏偏又不容置疑,这其中的矛盾之处,滟湄漪不是不奇怪,她只是不会理会与目的无关的琐碎。自幼被囚禁绝漠的经历,最终还是在滟湄漪心中种下了深切的恨意,她也不会再升起报复以外的目的。
太过清晰的目的,对于滟湄漪来说无疑是危险的。这份单纯会使她义无反顾,同样,这种单调也会令她无比脆弱。
所以,滟昊泠相信自己母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或许她一生中撒下无数谎言,也做出过无数谋算,但是当日有关烈熠身世的一切,滟昊泠确信是真实的。滟湄漪,真的并不晓得自己还有另外一个孩子。
“滟湄漪……生产当日一直都在昏迷之中,很多事情,她并不晓得。”云淡风轻的念着母亲的名字,正如滟昊泠对于生父,也从来都是直呼其名。世间有许多的爱恨情仇,都无法轻易消弭,什么一笑泯恩仇,能够说出这话的人,一定没有品尝过刻骨与铭心。
薄薄的不安压上滟昊泠眉心,染上一层与愉悦无关的情绪。恍然觉得过往的事实并不该问,让其被埋葬在记忆的尘封之中,或许才是明智。“熠,不要说了罢。”
那份不确定,不是亲耳听见,简直无法相信滟昊泠也会有这么挣扎犹疑的一刻。烈熠略微失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迟早也会了然。既然今日说到此处,也就索性全部说清罢。”
言及此处,滟昊泠也不好过分再劝。眉间的不安恻恻的蔓延上心头,滟昊泠已经后悔提起此事,本该是温柔缱绻的情景,空气还是这么冷了几分。
“按照预言指引,滟湄漪执意要怀上兼具两族血脉的孩子,但是她并不清楚这般做法会对身体造成怎样的影响。汐蓝与焰赤相护仇视数百年并非没有丝毫道理,毕竟就连两族的血脉都在相护抗争。滟湄漪怀孕以后,每一天,乃至于每一刻,腹中的孩子都在蚕食着她的生命。”
浅淡的悲悯藏在平铺直叙之后,如同躲进了云彩背后的月,再也看不清原本的皎皎。烈熠不是不悲伤,然则这悲伤已经延续了太久,从他的出生就开始铭刻在身。过去了如此之久,即便还是无法摆脱的伤痛,怎么也沉淀到底。
“照理来说,滟湄漪是生不下孩子的。整整十个月的折磨,早已掏空了她的身体。”
“她只是一个傻子。”滟昊泠毫不客气的置评,也不管那是不是自己的母亲。“竟然就这么信了风御畅的占星,那不过是个术士的疯言疯语。”
“风御畅是疯言疯语也好,是别有所图也好,滟湄漪都不得不信。从一开始,这个世界就没有给她选择不信的机会。”
世人都怨恨滟湄漪的举动,正是她的不计后果,才有了滟昊泠的降生,也才有了今日的战乱,七界的每一个国家都免不了被卷入这场动乱。但是谁又曾想过,如今的一切从来就不是滟湄漪的抉择,将风御畅的语言信以为真,将年幼的滟湄漪囚禁,是上一代的汐蓝帝王,也就是滟湄漪的父亲。
不过这一切过往究竟如何,在滟湄漪退隐北冥城之后,也仅仅存于旁人的臆测之中了。唯一对烈熠的影响,只是在这些蛛丝马迹之中寻觅,不再那般怨恨自己的母亲。
摇摇头,滟昊泠收起其余的置评,滟湄漪如何也好,都是上一代的恩怨。今日说到此处,他倒难得的起了好奇之心,一直存于隐秘角落的生世之谜,终于可以在烈熠的口中得到解答。
烈熠长长一叹,缓慢的追溯着过往,“以当日滟湄漪的虚弱,哪怕是最好的产婆也无能为力,况且她本就是在逃亡之中,身边除了卓寒青一人陪伴以外,已经是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们兄弟降生的地方,沧浪县,偏远寂静的小渔村,确是滟湄漪当日仅剩的安身之所了。“没人有会去助她生产,最终不得已,我们的父皇只能冒险前去。”以帝王之尊犯险,悄然潜入帝国,烈炽的举动也可谓疯狂。
滟昊泠轻轻“哼”了一声,显然对“我们的父皇”这般说法不以为然,那是烈熠的父亲,从来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烈炽要救的只是滟湄漪而已,我们能否降生,向来他也不会关心。”
“是。”烈熠点一点头。再如何残酷,事实就是事实,超出了口舌辩驳的余地。“滟湄漪的虚弱是因为怀着孩子,父皇想要救她,就必须让孩子降生。”只有当吸取生命力的根源不再存在,才能保住着天下第一美人的性命——这便是他们两人安然出生的根本理由。
不争的事实,凝结成为漫长的无奈与忧伤。
烈熠转开视线,越过已经恢复平静的湖面,遥远的投射出去,不知所去的方向。“事实上就算有父皇的帮助,滟湄漪残余的力量已经不足以支撑她生下孩子。”
想了想,烈熠又更改自己的说法,“不,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有能力上下继承两族血脉的孩子,这本就是违背天道轮回。”
压抑住眉心的轻薄不安渐渐叠加成阴霾,长久困扰于心的秘密被一层又一层纱幔遮挡,如今随着烈熠的话音,那些阻碍被逐渐剥离,眼下已经站在了最后一层纱幔之前。只要听下去,就能接触到谜底,滟昊泠不知何为反而起了退缩之意。
但是这是他提起的话题,到了最后的步骤,再想要阻止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已经到了隐隐猜到结果的地步。
“昊泠,你已经想到了对不对?”一边唤着他的名字,一边清冷的笑着,莫名的令人觉得轻如微风,冷若初雪,呵气得化。
“不,这对你不公平!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太过激荡的情绪令滟昊泠有些语无伦次。直到结识烈熠之后,他才醒悟自己的薄情寡义之余,还有一味感觉能够称之为疼痛。而这种疼,这种痛,每每还在不断向着底线延伸,永无极限的一日。
烈熠张开双臂,将已有疯狂之态的滟昊泠揽入怀中。这么久了,还是他第一次在他面前扮演兄长的角色。“没有什么不公平的,我本就不该出生,能够有一席之地,已经是命运难得的施舍。”
他自己能够云淡风轻的面对,滟昊泠却自问做不到这般从容。周遭没有别人,滟昊泠一腔愤恨无从发泄,更是气闷。最后索性将烈熠揽进怀中,不断地吻着他的眉眼嘴唇,心中的躁动不安好歹是平静些许。
任由他的动作,到了这个地步,真没有什么再值得阻止的地方。手指在他背后穿过发间,滟昊泠的水色长发在方才的激情中尽数披散,如今一看倒也十分之长。
“滟湄漪的认知并没有错,她本该只有一个孩子。生产当日她一直都是半昏迷状态,很多事情她都并不清楚,大概就连烈炽的到来,她也不曾察觉。风御畅的语言也没有偏颇,担当命运之子的人也只有一个,就是你。”
“而我,是父皇耗费半身修为,硬生生的从你身上分离出的部分,是一个不该出生的人。”
滟昊泠陡然想起一句话——医病不医命。难怪绝世如烈熠者,也会说出带有怯懦之意的言辞,那不是认命,而是努力过无数之后才最终发现的不能挽回。
滟昊泠曾不止一次的疑惑过,照理来说,修为到了烈熠这样的程度,早就应该是病邪不侵,为何他的身体还是虚弱如此?原来真正的理由竟然是这个,他的生命本不完整。再高深的修为,也只是将一条命吊住,危险的如同行走于悬崖峭壁。
先天不足。
在烈熠的身上,或者说在他们之间,是何等残酷的四个字!
第三十一章:维持现状
从谈及生世算起,已经是烈熠来到汐族圣地的第三日。在这三天中,他与滟昊泠看了两轮的日升与日落。如今,也将要迎来第三个黄昏。
从那之后,他们没有就有关生世的一切再说过半个字。不是滟昊泠不想,别的他可以不顾,但是事关烈熠的身体状况,他就无法等闲视之,总要寻找出一个治标更加治本的办法才好。不过每每想要开口,洞悉他想法的烈熠已经先一步阻止,令他想提也无从提起。
静谧的时光总是流逝的特别快,转眼之间他们已经丢下一身事物,在此地耽误了如此之久。对于平凡人来说,或许漫长到没有尽头的平静,到了他们这里,反倒变得弥足珍贵,胜过世间一切珍宝。
不过天不遂人愿之处恰恰也就这般,越是舍不得,越是留不住。
“昊泠,我们该回静铁关了。”这样的事,滟昊泠永不会主动提及,所以只能是烈熠来说。
滟昊泠不应声,有些难堪的静默中,显现出他的私心……抵触无比。
烈熠无声一叹,好言再劝,“你出来时也没有交代一声,军中只怕已经乱成一团。眼下内忧外患,昊泠,你必须回去主持大局。”
外患自不必说,赫连远遥亲率蛮族大军压境,静铁关的屏障决不可失去,过了此处,就是曾经的百图,如今的汐蓝白州。而内忧,同样是头疼之极的事物,在滟昊泠的高压之下维持平和的羽檄军各大派系,从他中毒以来已是矛盾摩擦不断,随时面临着分崩离析的危险。
只有一个人有能力,有身份,有地位去解决这一切——滟昊泠。
他没有袖手的权力。
“熠,在这个时候,我真有些怨恨你的冷静与决断。”滟昊泠甚至带上些微恳求的语气,烈熠所指代的一切,他不是不知晓,而是装作不知晓。他们之间的差别在于,烈熠远没有滟昊泠的自私。
“你可以怨恨,不过,我们应该回去了。”烈熠并不放过这个决定。这几日就仿若是从浮生之中偷窃而来,因为来之不易,他就更加不能贪婪。
“昊泠,虽然乱世不是由你开幕,但却是你让他掀起征战的高朝,统一天下,结束战乱,是你的责任。”
再次坐在羽檄军帅帐的最高处,滟昊泠没有对自己失踪几日的行踪做出一个解释。他不是忘记了,而是根本没有这个打算。
众将之中心存疑问者占了绝大多数,但是没有一个人敢问,滟昊泠只是用了一个深不可测的眼神,就堵住了悠悠众口。将领们更加明晰一个事实——皇上的行踪以及作为,根本就不是他们能够过问的东西,受他统御,一丝不苟的完成他的命令,是他们唯一需要考虑的事。
很反常的,这一次滟昊泠并没有提出一个难题考验将领,而是直接说出已经决断的目的。“蛮族的赫连远遥,如今到了他为自己行为负责的时刻了。”
再如何惊惧,营帐内还是响起了窃窃私语的议论声。滟昊泠已经透露出太多的信息,最直接的一点就是接下来汐蓝将要覆灭的对象,已经由青夷转为琅邪。赫连远遥不是一个普通人,滟昊泠要他为行为负责,自然是要拉上整个蛮族陪葬的。
这番决定,在宣之于口前并未与烈熠商讨过,如今就这么不期然的说了,滟昊泠也不曾转过去看看他的脸色。莫名的,他总相信他会站在自己旁边,赞同自己一切决定。
身份的揭露都没有令烈熠离开自己,还有什么会影响到他们的相伴到底?烈熠从来没有亲口说过,但是滟昊泠明白,他到底还是许了自己同看万里河山的誓言。
在滟昊泠没有看见的地方,烈熠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复杂。不忍与狠戾交杂,映射出左右为难的颜色。赫连远遥一语成真,终于还是到了兵戎相见的一步。比起百图的白凤蝶,事实演变为更残酷的一幕,至少当日,他没有与白凤蝶战场相见彼此厮杀。
较于滟昊泠随时会显露的张狂,烈熠的性子内敛的多,至少在人前,他不会与滟昊泠过于亲昵。不是顾虑,而是觉得没有必要。怎样也好,他们是兄弟,还是情人,都是他们自己的事,与旁人无关。如今他觉得有必要了,就这么伸出手去,在数名将领的瞻目之中,握住了滟昊泠的手掌。
掌心传递而来的,除了温暖之外,还有些许的潮湿。沁出皮肤的一层薄汗,昭显出烈熠此时的混乱。滟昊泠心中一骇,烈熠的反常充分表明了接下来一战对他的影响。赫连远遥,在他心中的地位,很沉重——
至少,比烈熠自己所认为的还要沉重的多。
手指弯曲,容纳了他下意识的挣扎。烈熠的指甲陷入滟昊泠的掌心,锐利的疼痛之余,带来的是难言的满足。经历到今时今日,或许烈熠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不过到底还是对他有了依赖的心理。没有比这更加欣慰的感受,正如有一日,他也会依赖烈熠一般。
比起他有些默默的暖意,传递回来的是更加滚烫的温度,滟昊泠或许用了内力,或许没有,只因牵着他的手,就足以让体温升高到这般程度。那种热,很快将他手心的汗水烘干。
烈熠并不喜杀伐,但是一颗心却是坚毅果断的,迷惘的只是短短瞬间——局势日益复杂,本就没有给他留下太多茫然的空隙。繁复变幻的神色趋于一致,最终仅仅剩下决绝的狠戾。
赫连远遥真是一个字都没有说错,他只能选择站在滟昊泠一方。
一场无言的交会,远远比有声的言辞更能抚慰彼此的心灵。明白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滟昊泠才继续正题。“谁来报告敌军动向?”
没有点名道姓,反倒比直接指出更加让人心头一跳。出于种种原因,连续几日来,担任警戒和巡查任务的都是燕归愁的属下。虽然有盟友,犹豫军阶不高,这种高级将领才能参与的会议,他们是不能参加的,报告的任务只能落在燕归愁身上。
脑海中闪过“责无旁贷”四个字,令燕归愁不禁撇撇嘴,这个时候他倒宁愿自己是外面那些无所事事的清闲之徒。侧身一步,行至帅帐中央,声音不高也不低,完全是没有高低起伏的懒散腔调。“滋扰,偷袭,蛮族就干了这些,主力一直停留在二十里之外,没有什么大动作。”
平心而论,燕归愁的说法可谓是相当的简洁易懂,不过正是因为太简单了,这样的市井之语当然不为许多人接受,首先看不懂也听不懂的就是卓寒青。侧眼瞥了他一眼,浓重的不屑。燕归愁只装作看不见,他又不是效忠于这个老头,他的看法好坏,压根干涉不到燕归愁的行为方式。
卓寒青想要斥责两句,又顾及皇上没有点名,敌军近期的动向确实是燕归愁较为清楚,他难以插上话。更加主要的理由,卓寒青隐隐觉得今日的滟昊泠有哪点不同,更加直接,也更加目的昭然。
“滋扰和偷袭?什么程度?”滟昊泠并不轻易放过这个问题,这恰恰也是左右未来战术布置的重点。从烈熠手指在自己掌心划过的细微动作之中,能够肯定他与自己的看法全然一致。
“规模不大,都有些小打小闹。”燕归愁才不会管别人怎么想,只用自己习惯的说话方式。偏偏这种在卓寒青等正规将领十分听不懂的说辞,令他极度受到士兵爱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