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来程岩并未通知家人,故此村口也没有程家人等着,但却聚着不少读书人。
庄思宜瞅着前方一座三元牌坊,笑道:“寻常读书人不是拜文曲就是拜文殊,咱们这儿倒好,都拜起岩岩来了。”
程岩见一书生手握三炷香,正对着牌坊恭敬行礼,口中念念有词,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咱们绕一趟吧,我可不想被围观。”
心愿是美好的,可惜现实残酷。
程岩虽没被学生们逮住,却在进村时撞上了村民,整个村子立马沸腾起来,最后,程岩和庄思宜还是被程家人欢欢喜喜给迎了回去。
等一家人兴奋落座,又连连追问程岩近况,同时不忘好好感谢了庄思宜一番。
程家人都还记得这位出身不凡、气质天成的庄公子,也知对方乃是程岩的同僚,态度自然恭谨又热情。
待众人的激动之情渐渐平复,终于恢复理智——不对啊,大郎怎么回来了?
李氏忧心忡忡地代大家问出疑惑,程岩几番想要直言,但面对众人关切的神色,心里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只道:“知府大人要回京了,临走前特意给了我一个月的假,许我回家探亲。”
庄思宜瞄了程岩一眼,很体贴地补充,“阿岩平日里差事办得好,知府大人特意许了他假。”
李氏不懂官场上的事,但却从程岩来信中知道庄思宜也是曲州府同知,奇道:“那知府大人还同时许了你们俩的假?”
庄思宜笑了笑,“我已辞馆一年有余,如今……”他意有所指道:“只是帮阿岩处理一些内务琐事。”
李氏愣了愣,不知为何觉得庄思宜话里有话,但以她的智慧也想不出什么头绪,只拘谨地笑了笑,“原来是这样,多谢庄大、庄公子照顾了。”
庄思宜还想再说,被程岩偷偷扯了下,于是微笑闭嘴。
一家人聚在一块儿用晚膳,席上,程岩又了解了一些家中近况,比如程仲的未婚妻乃是府城人士,故而程仲特意在府城买了座大宅子,只等亲事一办便住进去。
林氏洋洋得意又不免遗憾道:“二郎孝顺,还要接咱们一大家子去城里住,可爹娘偏不肯,怕打搅了二郎两口子,唉,你说这城里多好啊……”
“吃你的饭!”程老爷子难堪地瞟了庄思宜一眼,心道林氏这个大嘴巴,都在客人面前乱说些什么?
林氏委屈巴巴地应了声,背地里却不住给程岩使眼色,无非是想让程岩帮忙劝劝二老。然程岩心里一团乱,尤其他注意到爹娘爷奶在林氏提起程仲婚事时,一个个欲言又止又殷殷期待的样子,更觉得心虚气短,哪儿还注意得到林氏的求救信号?
饭后,庄思宜跟着程岩回了书房,两人相对落座,庄思宜直接道:“岩岩方才不说,可是后悔了?”
程岩摇了摇头,眼底带着忧虑,“既然决定回来这一趟,又怎会后悔?只是,我不知如何开口……”他歉意地看着庄思宜:“对不住。”
庄思宜一挑眉,“何出此言?”
程岩心想他和庄思宜彼此相爱,却不能名正言顺地介绍对方给家人,反倒遮遮掩掩,就跟庄思宜见不得人似的,这让他很不好受,于是叹了口气道:“委屈你了……”
庄思宜突然有种自己是程岩养在外头的真爱白月光,但碍于家族压力不能被扶正的错觉,他好笑道:“你人都是我的了,我有什么好委屈的?而且我说过,你永远不用和我说对不起。”
他的体贴让程岩愈发内疚,后者咬咬牙道:“今日人多,改日有了机会,我单独和娘谈一谈。”
但很多事如果开头失去了勇气,往后只会愈发胆怯。
一连三日,程岩始终找不到开口的机会,或许有过,也被他生生错过了。
如此,程岩的情绪越来越紧绷,庄思宜看在眼里,又不舍给程岩压力,只好装作不知,心里却犹豫着是顺其自然,还是主动出击?
不等庄思宜做出选择,这天,李氏却找到程岩,一脸神秘地将人叫进了屋。
程岩一见屋子里没旁人,随口道:“爹呢?”
李氏顿了顿,有些磕巴道:“你爹他、他有事!早上就出门了!”
若是平时,程岩早就起疑了,但他此时心不在焉,便不疑有他,“娘找我何事?”
李氏小心翼翼地看了程岩一眼,又默念了一遍酝酿了多日的话,迟疑道:“一转眼,大郎也有二十五了……”
程岩淡淡一笑,“是啊,到了八月,已是二十有六了。”
李氏心中一酸,她的大郎自出生起,二十多年来半数时间都不在她身边,尤其最近十年,两人聚少离多,让她甚为牵挂。尽管她早已习惯这种状态,可平日里总会忽然想起对方,偏偏想了却又见不着,那种滋味,是连心尖都在发痛的无望。
“大郎,这些年你一人在外,身边也没个照顾的人,娘实在不放心……”
程岩心头一凛,忽然猜到了李氏要说什么。
果然,只听李氏道:“过去你总说先立业后成家,如今你已为一府同知,也算立业了吧,还不想成家吗?”
程岩握了握拳,那些原本快消散的勇气,在面对李氏直白的问话时,忽而重新凝聚成一块坚硬的石,砸在他心上。
他直直跪地,不给自己退缩的机会,“娘,其实我已找到了想要相守一生的人。”
李氏呆了呆,下意识道:“谁?”
程岩心一横:“庄思宜。”
“嘭——”
屋中一扇屏风倒下,露出了藏在后头的程柱,对方历来毫无波动的眼中满是震惊,整个人僵硬得像快门板。
“咚——”
又一声响,程柱晕了。
李氏:他爹!”
程岩:“……”
可以想见,程家自是一阵鸡飞狗跳。
好在程柱好得快,还没等家里人请来郎中,他已经彻底清醒了。
此刻,一家人都围在屋中,程老太太伏在程柱床前痛哭道:“老大啊,你是要吓死娘啊!好端端的怎么就晕了?”
程柱飞快地瞄了眼人群中的程岩和庄思宜,嚅嗫道:“中暑了。”
“啊?”程老太太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瞅了瞅自己身上的薄袄子,又望向窗外刚长出几茬嫩芽的枯枝,感觉一言难尽。
但总归人没事了,程老太太哭着抱怨了几句,便被程老爷子叫走了,临走前不忘叮嘱程柱好好歇息,顺道将跃跃欲试想要打探的林氏也给拖了出去。
等屋子里清净下来,程柱坐起身,冷冷地审视着程岩和庄思宜:“大郎,你方才所说可是真的?”
对哦!李氏一个激灵,她刚光顾着担心程柱,居然忘记了程岩抛给她的惊天大雷!此时一想也觉得晕眩上头,她捂着心口道:“大郎,你是在和娘说笑吗?”
程岩沉默片刻,正想开口,就听“噗通”一声,庄思宜竟抢先跪下,竖起三指道:“爹、娘,我与阿岩虽同为男子,但彼此爱慕,已共盟婚誓,许下终身。今日我对天发誓,我庄思宜定会一生敬他、爱他、照顾他。若违此誓,必叫我乱箭穿身,暴尸荒野,死后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话罢,室内便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别说程柱夫妇,就连程岩都被庄思宜不要脸又不要命的一番话给镇住了,不过庄思宜怎么知道他爹问的是这事?
他转念一想,庄思宜多聪明,只需察言观色也能猜出一二了。
事实上庄思宜的确是猜的,他虽不知前因后果,心里却有七八分把握,即便猜错了,这也是个坦白的好机会——既然程岩不想说,就由他来捅破好了。
可看这一家人的反应,显然他并没有猜错。
庄思宜心念一动,又补充道:“爹、娘,我与阿岩之事早已禀明家中长辈,他们也都默许了。”
程岩惊讶地看了庄思宜一眼,啥时候,他咋不知道?
可惜李氏和程柱早就被庄思宜拉走了注意力,谁都没发现程岩的异常,李氏还愣愣道:“你家人默许了?”
庄思宜毫不迟疑地回答:“正是。爹、娘,其实阿岩常年在外,如果想要隐瞒或是敷衍,对他来说反倒轻松。但爹娘乃是他至亲之人,他不想骗你们,这回特意告假,正是为了向你们坦诚。”庄思宜落寞地叹了口气,“阿岩背负得太多,又太怕你们伤心,他实在太累了……”
程岩:“……”戏精!
但李氏哪知真相,她听了庄思宜的话,只觉得心里揪着疼,捂着嘴痛哭出声。
程柱拍了拍李氏的胳膊以示安慰,眼中的疼惜一闪而逝,他哑声道:“这件事,我们要再想想。”顿了顿,又冲庄思宜道:“别乱认爹娘。”
庄思宜:“……”
程岩:“……”莫名幸灾乐祸?
但事关重大,牵扯甚多,程柱所谓的想想也不可能三五天就有结果。
后来几天,他和李氏对外还能勉强维持平静,可一到独处时,总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一边担心程岩日后会受到非议,老了没人照顾;一边又害怕程岩负担太重,过得不开心。
或许是出于逃避心理,两人甚至有些躲着程岩。
这样的气氛下,程岩也待不下去了,他比预计得早了几日提出返程。
临走那天,程柱主动提出要送他们一程,但一路上,程柱都处于沉默状态。直到几人到了武宁县渡口,程柱忽然说了长句:“这几天我和你娘好生想过了,可我们都想不明白,也一时无法接受。”
程岩露出一分失望,又听程柱道:“但不论如何,你都是我们的儿子,我们只希望你开心、顺遂。如果你的决定不会变,那么多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总会想明白的。”
程岩眼睛一酸,哽咽道:“谢谢,爹。”
以及,对不起……
“还有你!”
程柱对庄思宜早没了往日的和颜悦色……好吧,虽然“和颜悦色”这个词在他身上并不存在,但以往他还是很欣赏庄思宜的,如今嘛……他恶狠狠地瞪着庄思宜,示威地捏了捏拳头,“如果你不够好,我会让你的毒誓成真。”
不知怎的,平时舌灿莲花的庄思宜,面对程柱的威胁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吞了口唾沫,勉强笑了笑,“我会对阿岩好的。”
然心里却唾弃着自己的怂包——不敢叫爹,也不敢叫岩岩。
他意识到,自己人生中最可怕的敌人,终于出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
41:突然感觉自己很惨。
棋棋:程爹请受我一拜!
——
第118章
客船停在南江府码头, 入眼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程岩满腹心事地下了船, 随口道:“回去不用太赶, 你可要回庄府一趟?”
庄思宜理了理衣衫,否道:“庄府除了我又没旁人,回去作甚?”
程岩一想也是,庄家其余人都被庄思宜赶去了庄子上,偌大一座庄府,如今连个主人都没有。他忽然想到那天庄思宜对他父母说的话,便道:“那日你说,庄家长辈都默许了你我之事,是在骗人吗?”
庄思宜模棱两可道:“曾祖父的确清楚内情。”
程岩一惊,他还以为庄思宜仅仅是拒绝了庄敏先提出的亲事!
程岩忽然有几分忐忑, “那你曾祖父他……”
庄思宜面不改色:“的确是默认了。”那日他在灵前, 已经说得明明白白, 曾祖父未曾托梦训斥于他,就当是默认了吧。
程岩结巴道:“你、你怎么早不说?”
庄思宜:“我怕岩岩顾虑太多。”
程岩愣了愣, 他为什么要顾虑?但庄思宜明显不想再继续谈, 拉着他道:“走吧, 咱们的马应该等急了。”
两人赎回寄养的马匹,一同赶赴曲州。
一路上程岩始终闷闷不乐,庄思宜看得分明,努力说话逗趣想让对方轻松点儿, 可惜收效甚微。
这日,他们来到了浙省安平府, 庄思宜提议道:“我记得日华兄就在安平府,岩岩想不想去见见?”
他口中的日华兄便是林昭,两年多前,林昭便调任安平府任通判一职,日华则是对方年满二十后取的表字。
程岩终于来了些兴趣,毕竟他已许久未见林昭了,而且……“半年前日华兄成婚,咱们也未曾有机会当面恭贺,如今既已到了安平,便去见一见吧。”
傍晚,林通判家门前来了两位客人。
当时林昭正被夫人伺候着更衣,得知来人是谁后,他一把挥退林夫人,连衣带都来不及系好就往门外冲,边冲还边喊:“来了!来了!小弟来了!”
而被抛下的林夫人气得小脸通红,一不小心就掰掉一块桌角。
尚不知惹怒了夫人的林昭,此时紧箍住两个青年,眼泪汪汪道:“子山兄、钦容兄,可想死我了!”
程岩和庄思宜双双呼吸困难,他们憋着气安抚了几句,总算得到人身自由。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看向林昭敞开的衣衫,程岩顿了顿:“许久未见,日华兄依旧如此热情啊。”
林昭这才乐呵呵地系上衣带,顺口道:“你们怎么会来安平?可是有公务?”
程岩半开玩笑道:“自然是恭贺日华兄新婚了。”
“什、什么新婚。”林昭脸上一红,羞涩地低头扯着自己袖子,“都老夫老妻了,一会儿我便请夫人出来见见你们,她、她可好了。”
程岩抽了抽嘴角,莫名恶寒。
几人往内院去的路上,林昭一直滔滔不绝地夸赞自己的妻子,末了不忘问道:“不知何时能听见两位的喜讯啊?”
程岩正有些尴尬,就听庄思宜一本正经道:“敌未灭,何以为家?”
林昭愣了愣,顿时反省自己觉悟是不是太低了?
待入了书房,林昭赶紧吩咐下人去请夫人甄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