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与这些人的轻松完全相反,曲州府衙此时却极为紧张。
“根据天象判断,此次台风很可能从涠县、米山县,以及吕仙府的四道县、长阳县之一正面登陆,而且风力极强,届时很有可能发生海水倒灌的情况。”
方真荣指着一张图为程岩解说,图上的内容程岩看不懂,但从方真荣难得利索的发言中,也能判断出情况紧急。
他道:“如今各地可通知到位?涠县和米山县两地百姓都转移了吗?”
黄通判恭敬道:“回大人,已通知至各县衙,如今县和米山县派出了所有县兵和衙役协助百姓撤离,若有不配合者,也会被强行转移。”
程岩微一颔首,转而问起了别的事。
此后一两日,一众府官们忙到连如厕的时间都没有,就连在家里“相夫教狗”的庄思宜也被抓来当壮丁。
到了六月初二的傍晚,曲州府一改前几日的闷热难耐,突然刮起了风。
洛县。
衙役们顶着大风走街串巷,敲锣打鼓:“台风将至,勿要出行;关好门窗,小心火烛……”
一遍又一遍,回荡在空旷无人的街道。
“爹,咱们还是把门窗关上吧?”
齐老爷听着外头一声声示警,心里咚咚直跳,他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但齐父依旧顽固反驳:“关什么关!这些日子差点儿没闷死我,好容易来了点儿风,还不许我吹吹?”
齐老爷气得不行,甚至大逆不道地想把他爹打晕了背走,但……也只是想想。
不久,随着风越来越大,天空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这下子,齐父也不提吹风的事了,哼哼唧唧地关上了门窗,否则一家子值钱的摆件都能被雨水给泡了。
但以往台风来时也是这般,齐父并不担心。
他悠哉哉给自己倒了杯茶,对于屋瓦裂响声充耳不闻。可就在这时,院里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吓得他差点儿打翻茶盏。
齐父皱了皱眉,正想推窗查看,就听“哐”的一声,半扇窗竟直接给吹没了,雨水直扑入房中,而窗外,一棵十余年的老树已被连根拔起……
“爹……”齐老爷胆战心惊,好像真不对啊,怎么雨都是横着的啊!
“怕什么?不就是风雨大了点儿?”齐父被雨水沾了一身湿,仍老神在在:“我去里屋换身衣服。”
“爹,我陪您。”
齐父摆摆手,“别瞎操心。”
然等淡定的齐父一入里屋,就狠狠皱了下眉——今日这风,好像着实有点儿妖?
可一想到儿子不信任自己,居然偷偷让儿媳带着几个孩子住去了安置点,他心里就憋着口气,不肯服软。
于是冷哼一声,不再多想。
等齐父换好衣衫准备出去时,突然脚步一顿——外面除了风雨声,似乎隐隐还有点儿别的声音?
他微微侧耳,凝神倾听。
“嘭——”
房门猛地被推开,齐父一抖,回头就见他儿子一脸惨白地朝他重来:“爹!海水倒灌了,快跑!”
这一夜,小风先至,大风后来;摧屋破户,揭瓦劈窗。
紫黑的天空伴随狂雷暴雨,好似破了个大洞,有无数星辰坠入海中,掀起滔天巨浪;风声浪声如万马齐奔,吞泥卷沙,响震乾坤。
台风过境,曲州府树倒路淹,锅碗瓢盆、枯枝败叶随着黄污的泥水飘得到处都是,许多房子已是门户不全,歪七扭八,整个府城一片狼藉。
好在衙门早有准备,一应损失尚在预料之中。
连续数日,程岩都只能睡一两个时辰,此时他双眼布满血丝,正接过庄思宜递来的参茶。
“如今雨势小了不少,岩岩可以安心了。”
程岩一口茶入腹,“方真荣也判断未来两三日雨势会停……”他话未说完,就听庄棋在外通禀,原是方真荣找来府上,说有急事上报。
程岩和庄思宜对视一眼,双双皱起眉头——这么晚,多半不是好事。
事实也的确如此,原来方真荣从百姓口中听到了些消息,继而推断出与曲州府相邻的吕仙府中,一座名为“千汐”的水库有溃坝的危险!
“千汐水库拦河主坝足有六十丈高,一旦有了决口,临近几县都有被淹的风险,其中吕仙府的汉德、孔丰两县,以及曲州府的洛县尤其危险。若是出现了跨坝的情况……那吕仙、曲州两府,将直接被洪水夷为平地!”方真荣顾不上早已湿透的衣发,面色苍白道:“如今主坝虽稳,但东西两山滑坡严重,连续的暴雨不但减弱了岩层间的摩擦,还增加了山体的重量,一旦有大块山体滑入水库,势必抬升水位,掀起巨浪,如此冲击,主坝多半要溃决!”
程岩猛然想起了前生闵省几县被淹之事,莫非就是因为主坝决口?
很有可能!毕竟从目前来看,此次台风并没有严重到让几县消失的程度。他此前还怀疑是不是自己记忆有误,如今看来隐患就在千汐水库!
程岩对方真荣已是万分信任,他提着心道:“那怎么办?”
“最简单的方法便是加固山体、设置抗滑桩,但此时已来不及。故此,下官建议采用重力压坝,另外,以防万一,必须尽快转移周边百姓!”方真荣眉头紧蹙,“不过以上都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只能防一时之患,若想彻底解决隐患,必须将主坝削减至五十丈高,减轻东西两山的压力!”
方真荣滔滔不绝地解释根本,那些对常人而言深奥的水利原理,被他说得直白易懂。程岩是早有领教,他身边的庄思宜却是头一回听,不免心生敬服。
但此时也不是闲话吹捧的时候,如何防治灾害发生才是头等大事。
庄思宜看着程岩,道:“可千汐水库位于吕仙府,你身为曲州知府,不好插手。”
“我知道,但事关重大,且曲州府也有受牵连的风险,我不能不管。”程岩想了想道:“山体滑坡一事,多半还未引起吕仙府的重视。时间紧迫,再以书信提醒怕是来不及,我要亲自去一趟。”
他又问方真荣:“不知方大人可愿同去?”
方真荣:“义不容辞。”
于是这天夜里,程岩安排好洛县百姓转移之事后,便和庄思宜、庄棋并方真荣一同摸黑冒雨赶往吕仙府,等到次日下午,一行人终于抵达目的地。
吕仙府知府姓俞,原来态度十分热情,但在得知程岩来意后却微感不满,心道姓程的怕不是有些得意忘形了?手也未免伸太长!但碍于对方背景,他明面上还是客客气气的,只是言谈中却多有拒绝之意。
程岩没空跟他打马虎眼儿,直接让方真荣出马,后者面对正事从来不掉链子,不过花了半刻钟就让俞知府变了脸色。
但不管方真荣说得再言辞凿凿,终究是一己推断,俞知府不过将信将疑。加上程岩乃曲州知府,如今竟指使到他头上,无异于一种挑衅。因此,他仍固执道:“可千汐水库自前朝兴建,至今已有两百多年,洪涝灾害遇过不少,一直没出什么事。若要转移百姓,那可涉及到我吕仙两县和曲州一县,牵扯到方方面面,甚至须调动府兵甚至请来驻军帮忙,如果到时候什么都没发生,所耗人力财力……谁来负责?”
“本官来负责!”程岩不耐道:“此事宁可信其有,若无事发生固然好;一旦有事,而你却不加提防,谁来负责都保不住你!”
见程岩态度蛮横,俞知府心下暗恨,可又不敢随意接口,只怕有个万一。
他既不甘又害怕,正犹豫不决间,就见庄思宜从怀里取出一卷明黄绸卷,展开念道:“皇上密旨!俞山喜听宣!”
俞知府怔了一瞬,双膝“噗通”软倒,而程岩和方真荣同样一愣,匆匆跪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查了下资料,明末清初就叫台风,以前则叫飓风。
本章参考苏轼《飓风赋》,没想到剧情点赶上了时事热点,昨天刷微博看见台风如何取名,应该很多小天使都知道了,但总还有不知道的,所以给大家分享一下。
据说台风的名字以前都是各国随心取,导致同一个台风有不同的名字,后来世界气象组织就让亚太地区的十四个国家分别取是个名字,做成表格,以后就挨着表格念,念完了又循环重来。
但假如哪次台风破坏力太强,那么它的名字就会退役,用来专指那一次台风,然后选新的名字补上,比如05年的龙王(果然是龙王啊)
第120章
密旨洋洋洒洒写了一堆, 总结来唯一句话, 便是让俞知府听话。
俞知府惊疑不定, 甚至怀疑庄思宜伪造密旨,可在辨认了密旨真伪后却不得不妥协。
程岩和方真荣也大为震惊,但他们不会在此时拆台。
双方商议了一下午,期间俞知府一直情绪消极、态度敷衍,但终究不敢抗旨,程岩所说一应安排他都得照办。只是,他心中对程岩恨意更甚,且暗暗发誓:若无事发生,他定要狠狠参程岩一本!
等程岩和庄思宜独处时,他忙问:“你哪儿来的密旨?”
庄思宜:“你猜?”
程岩瞪大眼:“不会是你伪造的吧?”
庄思宜哭笑不得:“在你眼里我胆子这么大?”
程岩心想你连皇帝都能架空, 都能把对方当傀儡操控, 伪造密旨算什么?
庄思宜见程岩一脸怀疑, 无奈道:“密旨真乃皇上所赐,只是赐下来的是一纸空头密旨。”
原来庄敏先逝世时, 皇上担心庄思宜吃亏, 便给了他一张空头密旨, 让他可便宜行事。但当时庄思宜没用上,皇上知道后却并未收回密旨,而是令他择情使用,以备不时之需。
程岩觉得不可思议, 这不是胡闹吗?须知前朝末有皇帝给了臣子一道空头敕书,却被臣子利用来私封王位, 以至国中大乱,四方兵起,加速了前朝的灭亡。
但想一想嘉帝胆大又护短的性子,程岩又觉得的确是对方能做出来的事。
“我原本也不想用,只是据我所知,这俞山喜一贯顽固,且气量狭小,只怕不好说话,因此便提前准备。”庄思宜笑了笑,“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程岩叹了口气,“这一回我们可把他得罪狠了。”
庄思宜不以为意:“官场上哪儿有不得罪人的,只要事情办得漂亮就成,说不定到头来他还会感激你。”
程岩苦笑了下,“我不需要他感激,只希望这次的事能顺利了结。”
这时,方真荣匆匆赶来,“程大人,已经找到了五河村船厂的人,刚好有一艘适用的宝船搭好了甲板。”
程岩顿时心里一松,方才他们商讨如何以重力压坝时,庄思宜便提出千汐水库上游的五河村有一座船厂,如果有合适的船只,便可以宝船压大坝,加固后再运送沙土填入船中。方真荣斟酌后认为此法可行,他们需要的并不是坚不可摧的船只,而是能填放沙土的容器。何况,闵省本就是造船大省,五河村所造的宝船也是出了名的坚固、结实。
如今有了能用的船,程岩稍稍安下心。
很快,府衙发出诏令,船厂的人尽数动员起来。
次日清晨,一艘特意加工过的宝船稳稳压在了拦河主坝之上,并已多方加固。
千余府兵正相继踩过连接宝船和陆地的木板,往船里填沙袋。他们左望是汹涌奔流的河水,右望是几十丈高的深谷,总归哪边都是一个“死”字。
唯有一艘宝船横跨主坝,稳稳当当,犹如平地,仿佛死地中唯一的生机。
此时,方真荣两手拖着一袋沙,正艰难地往前挪动。偶尔他还会停下来捶捶腰,不是他肾亏,而是他来来回回都搬运四趟了,腰杆都快断了!
当他又一次喘着粗气休息时,就见程岩两手提着沙袋,轻松地超过他,并回头看了他一眼。
方真荣:“……”莫名感觉羞耻。
而顺利超车的程岩其实并不好受,他拽着沙袋的手心仿佛火烧一般,两只胳膊也不住发抖。又走了会儿,他见庄思宜两肩各扛了两袋沙,迅速越过了他,并回头看了他一眼。
程岩:“……”总感觉被鄙视?
走在前头的庄思宜勾起一抹笑,默默为自己的体力点了个赞,正得意间,就见庄棋一个人扛着八袋沙,宛如移动沙雕般雄赳赳气昂昂地抢先一步,并回头看了他一眼。
庄思宜:“……”他是不是想死?
可惜,自认站上了食物链顶端的庄棋大佬,由于此刻的过渡膨胀导致机警尽丧,也注定了他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悲剧。
当庄棋又一次扛着八袋沙来到宝船旁,程岩才堪堪抵达,两人默默对视一眼,又默默卸下沙袋交给船上的人。
恰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程岩一回头,就见不远处来了大群背着包袱的百姓,男男女女,老弱妇孺,尽皆有之。
他皱了皱眉,匆匆走了过去,问道:“诸位是……”
为首的一名老者看不出程岩的身份,只拱了拱手道:“老朽乃汉德县七里村的村长。”
“汉德县?”程岩不解:“汉德县的百姓不正往其它县转移吗?你们来这里作甚?”
村长见眼前的青年气质不俗又颇有威严,顿时紧张起来,支支吾吾道:“敢问这位公子,水坝真的要垮了吗?”
为了尽快说服百姓转移,衙门并没有隐瞒千汐水库存在的隐患,程岩便坦言道:“是有垮坝的风险,但衙门正在尽力想办法,诸位且放心。”
村长老脸一皱,又局促地抓着衣摆,“我们,能帮忙吗?”
程岩:“你们?”
见村长和一众村民整齐划一地点了点头,程岩沉默片刻,道:“你们要知道,越是靠近宝船越危险。一旦有大块山体滑坡,哪怕主坝未垮,宝船未翻,你们都可能被水浪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