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彦没当过老师,但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本以为以自己当了十几年学生的经验,不说很精彩吧,至少还是比较顺利的。谁知道第一节课,他就遇到了大麻烦。
前一晚,吴乐甫就提醒了他最好穿着西装,可是凌彦看看满柜子的长衫马褂,觉得换洗西装实在麻烦,还是一件长衫解决了。
谁知道他刚刚进门,就被学生当成异类围观嬉笑了。自我介绍才一出口,就有学生举手提问:“林先生在校园里教书怎么还穿成这样子,莫不是刚剪了辫子吧?”
凌彦这才明白,民国时的教授,可不是照本宣科就能糊弄过去的,台下那帮热血沸腾的青年人,随时随刻都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跟老师叫板。
第32章 安利催婚
好在这件事,不止他一个人遇到过,凌彦也听过不少民国大师的故事,所以不紧不慢,镇定自若地回答:“衣着打扮,只要干净舒适,得体就是礼貌,我穿着长衫前来,无一条褶皱,无一粒尘埃,不知有何不妥啊?”
“官老爷和唱戏的才穿成那样呢!”
“对!校长的年纪都不这么穿了,林先生留洋归来,就这幅打扮吗?”
凌彦还真想不通了,他依稀记得,鲁/迅先生在书上的照片几乎都是穿长衫的,先生也是留学归国的,难道他当年也被骂过不成?但他知道,第一节课若是不镇住这帮学生,这课就上不下去了。
“衣着打扮,于我而言,只是衣着打扮,并无什么过多的含义。反而你们过于在意什么,”
学生终于安静下来了。凌彦这才按照准备好的教案继续。“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学习外语的经验,但是西班牙语是一门比较特别的语言,它的字母发音比较单一,但是所有的名词均分阴阳性,动词也需要根据主语的人称来进行相应的变化,与中文的区别很大,掌握起来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这一次,他的话终于说完了,可惜他刚一说完,立刻又有齐刷刷的举手,他只得压下不满微微点头示意他们发言。
“林先生,现在洋人都讲英语了,学西班牙语有什么用?”
这个问题是凌彦预料中的了,他答道:“任何语言都是一种工具,只有说的人多与少的区别,没有高下之分。我教你们西语,但是具体做什么,是由你们自己做决定的。可以去做翻译,做外交官,可以当老师教给别人,也可以留学,全凭你们自己选择。”
他不再给学生提问的机会,捏着一截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先来认识一下西文字母。”
一节课下来,学生像是有十万个为什么,把凌彦问得焦头烂额,进度更是才到预期的一半。凌彦夹着书案回到住处,不免抱怨了几句。
吴乐甫正在看报纸,闻言安慰道:“你这不算什么,前次来了位广东的老师,口音严重,学生险些投诉到校长面前。”
“我刚来时受的诘问比你严重,几乎人人问我法律什么用呢。都有这么一遭的。”
凌彦长叹一口气,只得抓紧准备下一节课的教案。
直到凌彦见过一次吴乐甫上课时的装束打扮,才意识到为何学生对自己的衣着反应那么大:他穿着西装三件套,头戴费多拉帽,还佩戴了黑色领带和口袋巾,露出一截怀表链,俨然一个上流绅士模样。
看来去接自己时的打扮都算便装了。凌彦暗暗吐槽。
为着吸取经验,凌彦还蹭了不少其他老师的课。他穿着长衫混在学生中,倒也没有人说什么。校长看上去是位大儒,教的却是化学——凌彦目瞪口呆,敬佩不已。校长脾气和善,讲课也是娓娓道来,春风化雨。相比起来,吴乐甫上课便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风格:他最严禁理智的法律竟然讲的激情四射尽兴时往往要脱了外套,解开袖口,方能快速板书,咬字清晰,旁征博引,挥洒自如,
凌彦只是在下面坐着,都能被他的激情感染,更不必说那帮一点就着的学生了。
好在这些学生只是一腔热血而已,为人并不坏,而且学习的热情很高,凌彦上了几次课,对于如何抓住他们注意力,如何把握课堂节奏就找到了感觉。做主持人和做老师,某些程度上是相通的。
在凌彦看来,这些热血青年们,用后世的话讲,叫做有些“用力过猛”了。只不过后来这个词用来批评演技,凌彦用在这儿却是褒义。这些青年都是有血有肉,胸怀天下的年轻人,有心报国,但还不具备成熟的眼光,理智的思考,所以一旦有人给他们指出可能的方向,就全然把自己豁了出去。
但他们仍然是单纯可爱的,所以才需要凌彦、吴乐甫这些教授们为他们矫正方向。
教学步上了正轨,生活也步上了正轨。吴乐甫的表现的确是个绅士,风度翩翩,每天准时叫凌彦起床,有时候一起下馆子,有时候则是吴乐甫下厨。凌彦虽然在厨艺上没什么天赋,却有根好舌头。他会吃,也会夸赞。
连穿三个时间,凌彦早不是吃不到炒菜还觉得惊讶的主持人了,他现在夸人,会变着法夸,引经据典地夸,夸到吴乐甫都面红耳赤,无奈摇头。“别说了,你再这么说下去,我就要感激涕零,恨不得给你做一辈子饭菜了。”
闲暇时吴乐甫也带凌彦出去转了转。这是个奇妙的时代,街道上轿车与黄包车并行,银行、烟馆与当铺、布庄共存。凌彦每次走过,都有一种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的奇妙感。
而凌彦想破头,终于想出一个推行计划的初步方案:办一场舞会。既然国大的学生都那么崇尚西式,办个舞会也不唐突。恰巧,仲夏节也到了,合该庆祝一番。
他是状似无意间询问吴乐甫学校有没有举办舞会的传统,吴乐甫回答:“每年开学季和毕业季都有舞会,不过你来的不是时候,倒是不巧了。”
“办个仲夏节舞会如何?”凌彦热情洋溢地提议道,“第一次你带我参观,我便注意到那些男学生追随女学生的眼神。”
吴乐甫被他的说法噗嗤一声逗笑了。“好啊,你只管跟校长提议,只是别在我这个德育处主任面前这么形容了。”
凌彦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对方另一重身份,也笑起来。
校长对这个提议果然大加赞赏,并拍板决定就安排六月二十四,仲夏节这一天。
然而凌彦的西班牙语课程注定不能一帆风顺,刚刚解决了一个问题,还没到舞会,他和学生转眼又发生了冲突,这次的起因是一份《新青年》杂志。
“我们的工具就是白话……都该发誓不用文言作文;无论通信,作诗,译书,做笔记,做报馆文章,编学堂讲义,替死人作墓志,替活人上条陈,都用白话来做。”男学生读到这里,放下杂志,眉飞色舞,“大家听到没有,以后都不准用文言文啦!”
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女学生响应:“先生说得对,打倒孔家店!”
“打倒孔家店!”女学生一呼百应。
凌彦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他几步走过去捡起那丢到一边的杂志看了起来。那的确正是大名鼎鼎的新文化运动,提出使用白话文代替文言文。原文,思想大胆却措辞克制,但到了学生口中就不知为何变成了“打倒孔家店”。
这让后世看着国学风潮兴起的凌彦心中不大好受。他当然知道这个时候提倡使用白话文是顺应时代的,也是必然的。可是……这就意味着另一面的全然否定么?
他来来回回慢慢踱着步子,直到有人主动问:“林先生,您是如何看待的?”
“我觉得,不管旁人说什么,写什么,我们首先要冷静,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事物,用自己的大脑去分析事物。”
凌彦才说了一句话,就被学生的嘘声淹没了。
“林先生说了那么多,就是反对的意思吗?”
“林先生留学在外,难道还意识不到,三纲五常儒家道条,只是束缚我们思想的工具,都应该被打破,被碾碎吗!”
“打破!碾碎!”
“当然不是……”眼看着学生又喊起了口号,凌彦刚想圆场,另一个声音响起了——
“够了!安静!你们是这么对待师长的么?”路过的吴乐甫突然杀了出来,他把凌彦往身后一拖。他还穿着西装革履,气势却完全变了。
学生安静了片刻,紧接着就有人追问:“吴先生难道也和林先生一样,反对使用白话文?”
“我不反对,我反对你们因为观念的冲突就上升到对老师的人格质疑。”吴乐甫冷冰冰的回答,凌彦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冷淡,如此不绅士的一面。
凌彦伸手按了按吴乐甫的肩膀让他冷静下来。“我觉得,学语言要注重聆听,学什么都要这样。任何时候,想要反驳别人之前,都要先听懂别人在说什么。就像我刚刚其实并非在反对你们。”
凌彦的语气很温和,声音也不大,但是被他扫视的学生,都无一例外地抬不起头来。
“对不起,林先生。”刚刚率先喊口号的男学生先上前一步,主动道歉。
“对不起,林先生。”更多的学生跟着道歉。
凌彦摆摆手。“我是你们的老师,自然会原谅你们。你们现在一腔热血,这是好事,但也是坏事。我建议,我们都冷静几天,再来讨论这个问题。”
晚上的屋子里,气氛难得沉寂。凌彦翻看着下课后临时买来的杂志报刊,也没有主动抛出话题。
“今晚月色这么好,小林,别再烦心了。”吴乐甫突然打破平静,他拉开了窗帘,如水的月光尽数流淌进屋子里。
凌彦不知道这时候有没有夏目漱石的那句话,不过他敢肯定吴乐甫并不知道隐藏的这层含义。他走到屋子里取出一件马褂穿上,问道:“乐甫,一起出去走走吗?”
第33章 安利催婚
吴乐甫几乎立刻站起来,把他的西装外套披上,抓起了门边的文明杖。“走吧,正好,夜晚散散步。”
他说得不错,晚风习习,带着夕阳的余热,清爽席卷了头脑中纷乱的思绪。月色皎皎,银纱投下天罗地网,无处遁匿。夜色掩盖了时代的差异感。不管是一百年还是一千年,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看着这样的月色,会让人觉得什么都能忘记了。”凌彦不知不觉地开口。
月色下吴乐甫侧头看向他,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出声安抚:“白天的事,你也不必太在意。”
“其实你今天不打断我,原本不至于和学生冲突,道理是要讲的,和自己人,什么时候都要优先讲道理。”凌彦看着身边衣冠楚楚的绅士,坦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吴乐甫沉默了片刻,才说道:“看出来了,你做得很好,是我多事。”
“并没有,我很感谢你。”凌彦与他双目对视,真诚地道谢。
吴乐甫再次抬步向前。“你真的反对白话文运动吗?”
“不,乐甫,我很支持。”凌彦落后他一步,大脑飞速运转筛选着最能描述自己感受的词句。“但是传统文化中有一部分美的东西。我觉得我们即便看到了不好的那一面,也不该把它全盘否定……美的东西始终是美的,花谢花飞花满天,本就是美的,谁也改变不了。”
他仍觉不够,思索着刚看的杂志,又补充道:“胡先生写‘整理国故,再造文明’,也是去其糟粕的意思,并没有办法生造一个文明出来。可是这些做学问的先生们明白,学生们却不明白。学生太激动,太容易受言论左右。”
吴乐甫主动停下,转身看着凌彦跟上来。他似乎意识到了凌彦的迟疑是因为真诚,所以慢慢念了一段胡先生文章里的句子:“调和是人类懒病的天然趋势,用不着我们来提倡。我们走了一百里路,大多数人也许勉强走三四十里。我们若先讲调和,只走五十里,他们就一步都不走了。”
“他是这么写的,也许你听了之后,会更明白一点他的用意。”
凌彦当然懂得,拨乱反正有时候只能依靠矫枉过正。但他在后世见过太多舆论的反转,见过太多打脸的键盘侠,不由想得更深一些:
“激进是必要的,是为了打破束缚,但我认为激进也要分对象,更不能一味排外,要允许冷静的,独立思考的存在。做斗士的呢,就要讲激进,可我们做先生的,就必须懂得‘调和’了。”
听到这儿,吴乐甫突然甩了甩他的文明棍,“如果可以选择,不受外界环境左右,小林想做什么?”
“做桃源之客吧。”如果真的衣食无忧,让凌彦选择,他当然要做个死宅,可是这年代连网络都没有呢,他只能顺着吴乐甫的想法说:“不受战乱所扰,著书立说,就极为满足。”
哪有什么安宁日子,北/伐不就就是抗战,抗战后又是解/放/战/争。有多少人有命熬到好日子来临。
吴乐甫若有所思,没有说什么。
松树下,参差叶隙中是触手可及白茫茫一片月光。凌彦突然想起,尽管一起住了那么久,他对于吴乐甫这个人的身世、经历都还不甚了解。“乐甫,问了我那么多想法,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他们走到了池塘边,远远地就听到了蛙叫蝉鸣。他们默契地停在一块白色的大石头旁边。
“我从小上的就是西式学堂,后来留学回国,可以说,看到这些并没有太多观念上的打击。”吴乐甫的回答和凌彦预想的差不多,谁知他话锋一转,“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两人静静看着漆黑的池塘。凌彦便相信,他真的理解。
在冷静下来后,凌彦带着一本曲子词去上课了。
“教了大家很多西班牙语的单词语法,可能比较无趣,今天教大家一首西班牙歌曲。”
本以为会迎来一场说教的学生们闻言纷纷眼前一亮,齐刷刷的鼓起掌。
“这首歌的名字叫quizas,quizas,quizas。”凌彦在黑板上写下来单词,“就是或许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