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营帐的人都僵持着。
但也没人敢提出异议。
皇帝就吊着一口气,谁争辩两句,万一气着皇帝,天崩地坼都在弹指间,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刚好成了新储君立威牺牲品。
大臣们在等待。
等皇帝神志清醒点,说不定就停下啃树皮,回来选鱼肉吃了。
然而他们没等到皇帝改主意,就被皇帝挥退了。
皇帝只让七皇子单独留下来,嘱托一些事。
人都躬身退出去了,七皇子还跪在地上,皱着小眉头,严肃地垂眼看着地毯,好像在思考什么国家大事似的。
皇帝抬手拍拍榻边,吃力的说了句:“陆潜过来。”
七皇子垂着脑袋站起身,哼哧哼哧走到父皇身边坐下,抬眼看一下皇帝死气沉沉地脸色,又迅速愤怒地垂了下去,好像不去正视父皇的虚弱,所有可怕的事就不会发生。
皇帝把刚才从三皇子手里索回的兵符,递给七皇子:“收好了。”
七皇子没动。
皇帝无奈,先放下兵符,给小儿子一点时间消化发生的一切。
在生命即将燃尽的时刻,皇帝从前的隐忧一下子都迫在眉睫了。
他在这一刻斩钉截铁的相信泊姨的预言,不只是因为相信天命,也是因为在这绝境的一刻,泊姨的建议,给了他突破性的新考量,对于皇位继承者的考量。
其实,从前皇帝一直隐隐担忧太子的性格更接近一个有风骨的文人君子,而非帝王。
太子贤德有余,孝悌有余,重情重义,却缺少一些顾全大局的冷酷与权术。
这样的人更适合为官效忠,而非成为国主。
在皇帝看来,儿子们当中,老四拥有恰到好处的厚黑与全局观,而且有足够的忍耐力和八面玲珑的手段,只可惜缺少了帝王的风骨和强硬。
老三气量太小昏聩无能。
老五老六未经事,心眼不够跟文官们周旋。
老七他从来没考虑,这小家伙一直就是他的开心果,任谁都不会把七皇子跟储君之位联想到一起。
泊姨的预言却打破了皇帝的思维禁锢,他猛然觉得,老七的性子几乎是个天生的帝王。
这孩子思考方式极为独特,用不着苦心钻研帝王之术,就能让文臣猜不透他的心思,却偏偏总能在关键的大事上做出最有利的选择。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看起来傻乎乎的,却好像什么都懂。
而历代帝王所推崇的最高治国之道——外用儒术,内用黄老。
这个境界,似乎也天然附着在他这个胖儿子身上。
黄老之术围绕的核心,就是“道”,这个道包含无为而治的终极境界——无善无恶,无所不容,顺应自然。
天道要求帝王站在一个无我的境界,对万事万物没有偏见,让在职的官员和普天之下的农民商人战士都发挥主观能动性,不去刻意引导限制,让所有人为自己的利益而努力,而非受人摆布的行尸走肉,国家会自然而然的强盛。
可具体实施起来,人非草木,谁能完全站在无我的角度看待众生?谁能始终以全局的角度,做出利益最大化的决策?
有那么一瞬间,泊姨给他的预言突然让他想明白了——
他最小的儿子,能不费吹灰之力,甚至原本就已经达到了这个境界。
皇帝一辈子都在努力靠近的终极帝王之道,此刻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小儿子仿佛自出生,就已经站在他想到达的目的地顶端。
想到这些,小儿子自幼古怪的脾性,都让他感到豁然开朗,上天竟然赐给他一个天生的帝王胚子。
所以他才斩钉截铁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一切发生得又如此突然,小儿子自幼没经历过挫折,如何让这个与世无争的儿子突然产生掌控天下的野心与权欲?
皇帝靠意志力凝住的神智渐渐涣散了,累得脑袋往一旁歪倒。
正低着脑袋的七皇子立即敏捷地伸手稳住皇帝的肩膀,一手抓着父皇的胳膊挂在自己后颈,一只手拖住他腰往前推,似乎是想让皇帝平躺下来歇一会儿。
怕牵动父皇的伤口,手下不敢用太大力气,只能一点一点地推。
皇帝侧头看向儿子那张稚气未脱还欠缺男人棱角的脸容上,低声问:“怕什么?利索点,朕都扛不动,往后怎么扛得起祖宗的江山?”
七皇子倔强地拒绝:“父皇扛。”
“父皇累了。”
“太医给喝药,父皇很快好起来了,找大哥五哥回来,带儿臣回宫。”
皇帝担忧地皱起眉,沉重地看着还没准备好长大成人的儿子,低声开口:“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
七皇子不肯达下句。
皇帝逼问:“回答朕。”
七皇子低声回答:“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皇帝说:“没错,这就是君子立身之本。你幼时就说自己懂得君子之风,君子从不依附,也绝不会依赖靠山。山之将倾,你若不能自立,便只能跟着摔得粉身碎骨,想想你的母妃,她只能选择攀附在朕这座山上,你若是自己立不起来,也要看着你母妃随朕摔得粉身碎骨吗?”
七皇子终于委屈地看向父皇:“等大哥五哥回来替父皇扛。”
“朕已经选了你。”皇帝凝起最后的力气,威严地看向儿子:“陆潜,你担不担得起?”
七皇子回避目光。
“陆……咳……咳咳!”皇帝心急之下,一阵猛烈咳嗽。
七皇子慌忙拉起薄被替父皇盖上,勉强顺从道:“儿臣担得起。”
皇帝稳定气息,沉声逼问一句:“朕没听清。”
七皇子只得鼓足力气吼了句:“儿臣担得起!”
皇帝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口气松懈后,他神智瞬间涣散了,迷糊中对儿子嘱咐:“西北总督受制于佟宁昭,朕尚未……你暂时……不能……”
七皇子把耳朵凑到父皇口边,想要听清楚父皇的交待。
皇帝已经聚不齐涣散的精神,混乱的喃喃:“你不能……急着剪除……佟家羽翼,内阁和六部九卿……别急着换人,先拉拢……拉拢……”
七皇子保持俯身侧耳的姿势,却没等到父皇接下来的交待。
“父皇?父皇!”七皇子转头大吼:“太医!”
门外守候的太医立即走进来,诊脉后告诉小皇子,皇帝伤势未愈需要歇息。
七皇子眼眶红红的,听说父皇只是歇息了,这才在太医面前恢复皇子的威仪。
太医退下后,七皇子小心翼翼在皇帝身边侧躺下,把小胖脸埋进了父皇臂弯里,像只索取将死母狼最后余温的小狼崽。
*
二更天了,小胖崽还没回来,薛遥独自枯坐在晃动的烛火旁。
六皇子已经把皇上改立储君的事情告诉了他。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简直匪夷所思。
薛遥没办法想明白,皇帝怎么可能把江山莫名其妙交给哈士奇儿子?而且是在大皇子失踪、三皇子得势的时候。
这种时候拉小胖崽出来当靶子,究竟什么居心?
还不如直接立了三皇子,少给他家崽拉点仇恨。
所有可预想到的可怕事情还没发生,薛遥已经心乱如麻。
小胖崽此刻为什么还在皇帝营帐?
会不会已经出来了,被三皇子的人捉走了?
想到这里,薛遥再次披起外衣走出营帐,望眼欲穿的在黑暗中等待。
第95章
往后的三天, 皇帝没能再清醒过来, 脉象也一天比一天不乐观。
太医军医们终于开启了死马当活马医模式,把神棍薛遥也邀请入医疗团队。
在此之前,薛遥用宫里带来的工具——按照现代针筒造型打磨刷漆制造出来的针筒、白玉雕琢打孔的针头, 经过消毒, 拼装,往伤兵胳膊里注射。
因为没有软塞, 药剂全都从针筒后端被挤压出来,根本无法注射。
薛遥想起自己买到过一种西药材, 包装里附赠医用橡皮滴管, 利用这种滴管,配合针头, 进行挤压注射,终于成功了。
伤兵情况好转。
薛遥这才获得了对皇帝死马当活马医的体验资格。
薛遥看到皇帝的时候,觉得不妙。
皇帝的症状跟感染破伤风的伤兵完全不一样, 脸色也不一样。
皇帝没有任何典型的肌痉挛症状。
照理说,破伤风感染潜伏期要一星期以上,而皇帝从受伤到归营仅仅三天,带回的时候已经出现虚弱症状。
根据太医的诊断, 箭伤并不算深, 也没引起肠粘连等并发症,皇帝的症状,更像是中毒。
薛遥不得不猜想太医们的诊断才是正确的——契丹人暗算皇帝的箭矢上恐怕真沾了毒,还是慢性致死毒。
虽然这个猜测让人绝望, 但不妨碍他做最后的尝试,还是为皇帝进行了注射治疗。
薛遥的尝试并没有扭转皇帝的伤势,但也没有恶化。
皇帝一直处在重度昏迷中。
这么说来,皇帝上一世也是因为中毒,才没来得及安排后事。
契丹人在箭上动了手脚,让皇帝慢慢毙命,方便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撤兵,否则皇帝一死,他们就可能遭到不顾一切的剿杀。
几位文臣心急如焚,提议请七皇子下令,要求佟宁昭的人马撤回广东,让西北总督的兵马解散回各自驻守地区,只留禁军在此,等候契丹使者的来访。
表面上的理由是战争已经结束,契丹君遭到了毁灭性重创,不可能渡河反击,若是三军都留在此地,粮草不足。
实际上,皇帝失去意识,新储君一时半会儿无法凝聚太子爷的各方势力,不少势力恐怕会选择暂时观望。
山雨欲来风满楼。
佟家军随时可能为三皇子开道,西北总督的兵马是不稳定因素,能完全信任的只有皇家禁军。
大臣们希望七皇子能先摆脱三皇子势力的包围,然后拿着遗诏代领禁军回京,才能调集各路兵力驻守京城,站稳脚跟。
薛遥知道这些大臣都是太子的人,于是做主让七皇子按他们说的办。
然而,七皇子的命令被佟宁昭一口回绝,说战事未定,没有圣旨,撤兵等同于率部哗归,他誓死不从。
大臣们其实都想他有本事死一个看看,连同他帐下的指挥使们一起死才叫人安心。
但佟宁昭上面还有三皇子撑腰,七皇子的册封大典都还没定日子,目前仍受兄长压制,强硬不起来。
反倒是三皇子,当天晚上就强硬起来了,出谋划策的文官被他全部收押起来,理由是扰乱军心。
薛遥立即把小胖崽护回了身后,不让他在跟三皇子党周旋。
想苟到回京再做打算,至少先把大皇子盼回来镇场。
系统告诉他大皇子获救了,那就不可能战死在河对岸,一定会回来的。
第三日,六皇子和七皇子一起去军营外瞭望,期盼着契丹使者的身影从蓝天与草地相接的那条线中钻出来。
然而一直到傍晚都没盼来使者的身影,二人败兴而归。
回帐的路上,六皇子跟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士兵碰了下肩膀,那士兵连连道歉,上前掸去六皇子肩上灰尘。
这举动着实唐突,六皇子刚想推开他的手,就听那人靠近了低声说:“借一步说话,末将有急情相报。”
随后,两位小皇子就得知了一个可怕的情报——契丹使者昨日已经赶来营地交涉,半路被佟宁昭的哨兵截住,秘密带回营帐关押起来。
三皇子不想交换人质,万一契丹那边把太子活生生的送回来怎么办?
太子可没有几个弟弟好对付。
千里之外,五皇子渡河前偷偷派遣出去追太子的亲信,终于一路追到了京城,把皇帝中埋伏的噩耗告知了太子。
本就疲劳过度的太子此刻已经八百里加急往回赶。
可惜军营中的两个弟弟已经等不及了。
六皇子和七皇子穿上银甲挂上佩刀,带着禁军统领,突击搜查关押使者的营帐。
营帐外有佟家亲信看守。
看见两个穿着盔甲的小皇子带人走过来,守卫猝不及防,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陪笑,问皇子们“有何贵干”。
六皇子正欲解释来意,七皇子却面无表情地反问守卫“有何贵干”。
守卫说“不敢不敢”。
七皇子说“那就滚开”。
营帐里的指挥官听见外面动静,立即警惕地走出来。
一看见两位小皇子横冲直撞走过来,指挥官反应迅速的上前虚虚拦住去路,说帐篷里关押的是三皇子要处置的人犯,事关机密,不便放行。
六皇子皱眉呵斥道:“三哥关押了什么不能让咱们知道的人犯?”
那指挥使看两个皇子身后带来的都是禁军,更加确信,西北总督和佟督师都不受新储君调令,于是不急不慌地说:“二位殿下若是好奇,可以去找三皇子询问详情,末将只是奉命行事,军令如山,若是有人硬闯……呵呵呵呵……”
七皇子依旧面无表情,问那指挥官:“硬闯又待如何?”
那指挥使挺起腰板强硬道:“那便违抗了三皇子的军令!”
七皇子上前一步,贴到他面前,用手指点到这个“呵呵呵呵”的指挥使鼻尖上说:“你瞧好了。”
指挥使被小皇子身上莫名的凶悍气息逼退两步,眼睁睁看着七皇子带着几个禁军亲信硬闯进去了。
六皇子心里十分惊讶,七弟生气的时候会做出执拗的逆反行为,但多半不会如此直接的向人发起挑衅,可见他此刻非常生气,面上却依旧无甚表情,让人琢磨不透。
两位皇子带着禁军统领闯进帐篷。
契丹使者被堵着嘴,捆绑在榻上。
七皇子侧眸看属下一眼,属下立即拔刀砍断了使者的绑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