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哽咽憋得嗓子眼都在发疼。
薛遥有很多很多话想问,比如禁军统领去哪儿了,比如六皇子去哪儿了,比如发生了什么,比如为什么让三皇子的人待在帐篷里。
但显然现在不适合详细交流。
他要在一段时间以后,才知道小胖崽花了两块兵符,跟三皇子换回了他。
此时此刻,他只能茫然地保持着最后的尊严,在两双陌生的敌意的眼睛下,故作自在的陪小胖崽用膳。
晌午,原本午膳的鱼肉烤羊腿,变成了几勺子捞不到半粒米的稀粥。
小胖崽却不像从前那样插科打诨的跟大人撒娇要肉吃,而是像一个真正的王储那样,风度翩翩地用膳,漱口,擦嘴,而后安静的跟薛遥下棋,打发时间。
迷茫中的薛遥没法保持七皇子那样真正的淡定,每时每刻都在用余光盯着那两个守卫,时不时会与对方撞上视线,被发现自己心慌的痕迹。
但薛遥很快知道小胖崽淡定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因为有骨气,而是因为有了逃脱计划。
偷袭轮班的两个守卫,对七皇子来说并不困难,困难的是营帐外的三层守卫,更困难的是带薛遥一起逃脱。
这天晚上躺下的时候,薛遥听见小胖崽在耳边耳语一句:“别睡。”
薛遥猜到七皇子准备行动了。
三皇子的人并不知道世间有所谓“归游体质”的孩子,不知道这样的孩子能隔着厚重的帐帘,甚至隔着数十丈的空气,感知他们的气息,半夜稍微的懈怠,都会成为那孩子脱身的契机。
闪电般打晕营帐内的两个守卫后,七皇子解下了他们的佩刀,跟薛遥一人一把。
薛遥跟着七皇子走到帐门边,等着七皇子判断外面的气流状况,抓准时机轻手轻脚钻出门。
薛遥跟着冲出去的时候,以为外面没有人,没想到抬头就看见不远处有两个士兵,正在往火堆前添木头,只不过是背对着自己,随时就要转过身。
薛遥的心跳吓停了两拍,咬牙保持镇定,跟着七皇子悄无声息地从南边窜入两只营帐交界的缝隙里。
前方恰好有一队巡逻的侍卫,小跑走过。
薛遥憋气到了极限,缓缓呼出一点,又吸入一点,那群士兵好像放慢了脚步,他立即又屏住呼吸,浑身绷紧发抖。
冰冷的身体忽然被一只手臂自身后搂住,朝后揽进温热可靠的怀抱里。
薛遥流转不安的凤目忽然睁大了,能感觉到七皇子微热的鼻息拂过耳畔,紧张地身体立刻放松些许。
薛遥觉得这一刻就算被逮个正着、毁尸灭迹,也不那么可怕了,只要跟小胖崽在一起。
勇气支撑他跟随小胖崽笃定地逃出了主军营。
飞一样的狂奔在初夏黑如锅底的夜色里,不辨方向,只跟着七皇子的脚步声。
昨夜被踢打受伤的腿脚很快不听使唤了,薛遥已经感觉不到两条腿的存在,但不知哪来的本能还能拖着它们跟随小胖崽,只是脚步越来越乱,也越来越慢了。
薛遥很怕跟丢了,却又不想喊住小胖崽,这种时候说话,是浪费体力。
不如就渐渐走散在这黑夜里,他想,只要小胖崽能逃脱回京就好。
很快,他发现自己真的听不见小胖崽的脚步声了。
失去了主心骨的薛遥终于自暴自弃,任凭两条腿彻底罢工,长时间的奔跑,让他嗓子里充满了腥甜味。
他想躺下了。
一只手忽然在黑暗中抓住了他的手,小胖崽的嗓音在耳边响起:“遥遥,半个时称内要跑到驿站,他们的马追就不上。”
薛遥仿佛突然活了过来,原来七皇子是停下脚步走回来找他,并没有离开。
第97章
薛遥走不动路了, 刚才还能机械性的迈两步, 一停下来就彻底垮了,但他不知道要怎么跟七皇子说。
说“殿下你先走吧别管我”,那根本是句废话。
这几天下来, 小胖崽的安全感掉得还剩37, 已经不太跟人交流了。
七皇子就在自己的世界里琢磨点事情,决定了就自己执行, 不征求任何人同意。
所以薛遥也不说虚的,咬紧牙关从腿根发力, 试图继续向前走几步。
全然麻痹的腿, 让他立即失去重心,往后倒去, 半途被拉住手腕,往前一扯,改了方向, 倒进七皇子怀里。
“遥遥你站好。”七皇子提醒自家不好好走路的小伴读。
“我的腿跑麻了,殿下先回京,我很快跟上,行吗?”
“不行。”
月亮也被乌云遮蔽了, 周围是彻底的黑暗。
薛遥站直身子, 伸手去找殿下的小胖脸。
摸错了方向,但小胖脸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主动贴到他掌心了。
“求你了殿下,再听一次话, 他们想抓的是你不是我,只要你回到京城,调集其他七路兵马备战,三皇子区区一路西北军和一支佟家军,一定不敢动你的人。”
薛遥感觉小胖脸离开了掌心,七皇子背过身去,说了句“你上来”。
薛遥伸手一摸,摸到七皇子后背。
小胖崽想背他逃跑。
不能浪费小胖崽力气。
薛遥的身体已经装不下更多的悲伤了,一手扶住七皇子胳膊,一手抓着自己裤子用力提起腿来,试图用手控制双腿继续跑。
滚热的眼泪不断划过脸颊,被西北的夜风吹散在无尽地黑暗里。
他不要小胖崽背他,就这么蹒跚学步一样歪歪斜斜地往前走。
耳边忽然略过一道风声,是七皇子突然弯身打横抱起了他。
夜风瞬间迎面而来,他被七皇子横抱着,在看不见尽头、看不见希望的黑夜里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七皇子的喘息愈发粗重,薛遥掌心摸到他后背的汗水,透过两层单衣渗出来,像只拼命跟成年犀牛周旋的幼兽。
薛遥渐渐适应浓稠的黑暗,仰头寻找北极星的方向,不安的提醒七皇子:“第一座驿站这么远吗?咱们不能跑错方向。”
七皇子低头看他一眼,转头朝一旁鬼影一般张牙舞爪的枯树抬了抬下巴:“风从西北大漠吹过来,这些树往哪里偏斜,哪里就是东南方向,顺着这条道直走,看见灯火就到了,遥遥,记好了。”
薛遥从没听过小胖崽这样虚弱不堪的嗓音,立即拍他肩膀让他放自己下来自己跑。
“再歇会儿,爷就不管你了。”七皇子不肯放他下来。
薛遥感觉双腿已经恢复了知觉,正打算挣扎下地,寂静得黑夜里传来哒哒的马蹄声,空旷的回响,让这马蹄声仿佛来自四面八方。
在马蹄声以成倍于他们的逃跑速度接近的时候,薛遥已经被七皇子抱钻进一旁的矮树丛里。
薛遥从没发现原来马能跑得这么快。
远处的骑兵飞速接近,他祈祷这群骑兵也能保持这个速度,一闪而过。
他们藏在草丛里,果然有马匹在他们面前掠过,后面跟着数不尽的马蹄杂沓声。
薛遥捏紧拳头,祈祷这声音渐渐远去,却忽然听见勒马的一声嘶鸣。
“脚印没了!”带头的军官一跃下马,用火折子抵在沙地上,仔细检查,而后再次发出确认的汇报:“脚印没了!”
薛遥手脚冷得像冰,心跳越来越重。
耳边忽然传来七皇子低哑地嗓音:“再跑二里,出示腰牌,叫最上等的马,回京找二哥。”
薛遥反应过来小胖崽要干什么的时候,伸手想要抓住他衣摆,却根本跟不上他窜出的速度。
一名靠近草丛的佟家士兵,被刀鞘打下了马。
紧接着,风吹过过的麦穗一样,一排士兵层层向内,被击落下马,一百多骑精锐骑兵被从中间开了个口子,眼睁睁看着一个少年的身影,翻身跃上一批战马,一拉缰绳,朝北面的荒漠飞奔而去。
刹那间,众人拉转缰绳,调头追袭,最后落马的士兵也爬上战友的马背,拿出后背的弓箭。
一片马蹄声中,尘土漫天,一百多名骑兵朝七皇子奔逃的方向追去。
不绝于耳的马匹嘶鸣,将薛遥的嚎啕声淹没在绝望地西北夜空。
七皇子单枪匹马引开了第一拨追兵,薛遥咧着嘴擦掉眼泪,咬牙站起身,连滚带爬朝二里外的驿站跑。
要赶在第一批官兵通缉他之前跑掉,不然小胖崽就再没谁能指望了。
他一边跑一边摔,脸上表情麻木得有些滑稽。
他需要用麻木去屏蔽刚刚隐约听见的一声箭矢破空声。
不会的。
三皇子不敢让七皇子死在边疆内,就算有士兵感射箭,也是吓唬吓唬人的。
就算不是吓唬人,这么黑的天也不能射中。
他不断自我安慰,再细想就坚持不住了,他要活下去回京搬救兵,才能把小胖崽救回来好好教训一顿。
他平时对小胖崽太好了,才让这家伙这么任性,竟敢豁出命去替他这个伴读引开追兵。
就是对他太好了,他才敢让薛遥体会这种万箭穿心生不如死的痛苦。
不能就此作罢,薛遥一路嚎啕一路狂奔,这一次,绝不放过叛逆崽。
*
五皇子在河对岸等了三天,还是没等来契丹使者带着契丹王子,来把他换回去。
看守和送饭的开始对他不那么恭敬了,好在他听不懂契丹语,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折辱他的话。
第二天中午,契丹那个会讲汉话的将领,脸色阴沉地走进帐篷,在他营帐矮桌旁,不客气的盘腿坐下来,低声开口:“不可能这么久,谈条件可以渡河过来谈,大齐皇帝太奸诈。”
“你们才他妈奸诈!”五皇子立即炸了:“一把年纪的契丹王都能拿出来当诱饵,骗我父皇入埋伏圈,你们眼里还有君父吗!”
“吾王英雄盖世,再活一百岁,也敢单枪匹马诱敌深入。”契丹将军阴沉地看着五皇子:“你们换走我们的王子,大齐皇帝有七个皇子,我们契丹王只一个王子,现在出尔反尔,这才是奸诈。”
五皇子一下子哑了。
契丹将军说大齐皇帝有七个皇子,才让五皇子忽然反应过来,父皇是不是放弃他了?要激怒契丹,决一死战?
这个时候,他心里并没有失望,反而乱七八糟的想:换回父皇的时候应该讲些条件,比如求父皇放他母妃出宫,让母妃变回天空里自由翱翔的猎鹰。
这样他不但救了父皇,还救了母后,就可以牺牲得非常划算。
大哥一定会称赞他英勇果断,关键时刻,比大哥的小宝贝七弟更能扛得住事。
“孤从前小看老五了。”
大哥会这么说一句,五皇子心想,这是最高的赞誉了。
*
初夏的午后,日头已经晒死了成片的灌木,只有仙人掌还顽强的积攒着烫得能煮熟鸡蛋的日光。
一双昨夜还敏捷矫健的双足,此刻缓慢地一步步踩在沙地上,左边的靴子前头,已经顶出了破洞,里头的白袜顶端沾染着暗沉的血迹。
七皇子抬头看一眼太阳的位置,转头看着自己来时的脚印,渐渐被沙尘埋没填平。
已经没有骑兵追上来了。
亏得昨夜没有一丝月光的黑暗,才让抢来的那匹马为他引走了追兵。
他松懈下来,弯身两手支着膝盖,坐在了十分烫屁屁的沙地上。
随之弯曲的左胳膊,立即发出一阵发麻的刺痛,他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渗出被箭矢划破的那道伤口。
七皇子用右手去解左胳膊上的长帕。
昨晚包扎太潦草,要解开来重新扎紧,忍着疼痛耐心解开死结,轻轻一扯,七皇子倒吸一口凉气。
帕子上的血凝结了,跟伤口沾在一块,根本无从下手。
七皇子疼得不再拉扯伤口了,“噗通”一声仰躺在地上,开始“嗯嗯嗯”的撇嘴哼哼,哼声凄婉,要是薛遥在,一定会当场答应再为两壶奶。
但殿下只哼了小一会儿就不哼了,因为想起身边没有人看自己撒娇。
一双茶色的眼瞳,从他灰扑扑的脸上脱颖而出,呆滞地望着碧蓝的天空。
如果薛遥此刻在一旁看着,一定会发现殿下的眼睛在阳光的直射下,会变成漂亮的溶金色,这使得殿下脏兮兮地小胖脸也不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了。
“殿下喝奶吗?”因为水份大量流失,让七皇子原本稚气未脱的嗓音变得很嘶哑。
他想再问一遍这个问题自我安慰,但只说出一个“殿”字,就再发不出声了。
没人告诉过这位养尊处优的小皇子,如果再这么躺下去,就算不死在骑兵的箭矢下,也会死于脱水身亡。
是咕噜咕噜叫起来的肚子,救了七皇子一命。
不论如何,殿下都得觅食的。
最好是一碗奶加一只薛遥烤的叫花鸡,殿下超想吃。
带着对食物的渴望,七皇子走出荒地,来到一片杂草丛生的山谷中。
北山脚下一座破败的土地庙上空,居然扬起了白色的炊烟。
七皇子的肚子先一步猜测出,那炊烟属于刚出炉的食物,于是愈发疯狂的“咕噜咕噜”叫起来。
“好了好了,爷知道了。”殿下不耐烦的低头跟自己的肚子谈判:“只要没官兵,一定抢来给你吃,你先安静点。”
肚子可能是不太相信七皇子的承诺,“咕噜咕噜”,叫得愈发丧心病狂。
“再叫都别吃了。”殿下对肚子放出狠话,其实心里超想吃。
肚子可能也察觉到自己的尖叫,会影响主人入室盗窃,没有哪个小偷是随身自带警报器的。
想吃就得守规矩,所以肚子渐渐委屈地停下了咕噜声。
于是,片刻之后,这座小破庙里的五个男人都没发现有人监视他们,七皇子却已经看清了他们每一张面孔。
这些人不是士兵,也不是太监,穿得也不像伴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