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沥是头一回跟白亦陵打交道,听着他这番话,脸色忽青忽白,搁在桌上的手却不由微微哆嗦起来。
白亦陵瞥了一眼,他连忙把手缩到桌下,这一缩,又意识到显得心虚了。
白亦陵果然一笑:“你方才说窦仪窦大人是因为‘办事不利’,在‘今早被革职’,单凭这一件事就够了。他和我的情况不同,我有罪名,被这样临时关押起来虽然不合规定,但也可以解释为事急从权……”
他挑了挑眉:“但这办事利还是不利,标准太模糊了,窦仪大人为此获罪,说不过去。能将一名三品大员直接革职,这个权利除了陛下,其他人都没有。你说你升官就升官呗,显摆什么呢?说漏嘴了吧!”
戴沥的心脏狂跳,开始万分后悔自己为了抢功,主动要求过来跟白亦陵打交道,也明白了为什么提到要来劝这小子认罪的时候,其他人都推推搡搡地不肯来。
现在骑虎难下,他也只能勉强维持着镇定,干巴巴地说道:“就算陛下醒了,那又能如何?陛下素来疼爱淮王,你以为他能饶得了你?”
“傻子,这个问题你刚才也已经告诉我了,自己不知道吗?”
白亦陵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镣铐中间的铁链垂在膝盖上,仿佛漫不经心,语气却又很亲昵:
“陛下醒了又能如何?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有什么重要的。但是发现我知道陛下醒了,你干什么那么慌?你慌,说明陛下未必不向着我,所以他要是真的不饶我,那就是这事有问题了。”
戴沥:“……”
白亦陵又道:“还有你拿个什么丘小姐出来激我,就更可笑了。说老实话,只要她不是想嫁给我当媳妇,别的我都不怎么在意。倒是等于大人又跟我透露了你是丘潮那一脉的事实。唉,也罢,你怪不容易的,这笔账我出去再找他算算吧。”
戴沥汗如雨下,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委实是一个字都不敢跟白亦陵说了,两人相对沉默,寂静之中,只听见外面一阵沙沙的声音。
白亦陵向外望了望,他之前所关押牢房是在地下,无光无声,被带到这里,倒是能借着窗户看一眼外面的风景。
秋日多雨,昨天才刚刚放晴,这一望去,只见此时又是细雨萧瑟,轻绵如纱,风过处,席卷了池中残荷,梢头桂花,将一阵夹杂着湿冷之意的暗香遥遥送入。
白亦陵不见外地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曼声吟哦:
“春光错过,媚景轻抛。虚辜艳杏,忍负桃夭。哎呀,可人儿,你说这风露催残冷来到,暮秋天里怎生熬?”
这是一支画舫小调,他多才多艺,竟然还真唱的似模似样,语意婉转,自有动人之处,唱罢之后还转身举杯冲着戴沥举杯敬了敬,回眸时更显容色俊美,风度翩翩。
但戴沥却丝毫无心欣赏,他快要被对方传达出的这种无形压力给逼疯了!
哪有这样的!明明白亦陵是阶下囚,他是这里的最高长官,是来喝令对方认罪的,为什么刚刚说了这么一会,两人的位置仿佛调换过来了,他不光被对方问的一句话都不敢多说,还得被迫坐在这里听他唱小曲?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特别是听到最后,白亦陵还顺口叫了他一句“可人儿”,那叫一个柔情似水,顿时让戴沥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用一种见鬼了的眼神看着白亦陵,很想问问这他妈的是个什么人呐?他娘生他的时候都吃了啥???
这个人太难捉摸,心狠手毒,偏生表面上又端着一副温文尔雅的派头,稍不留神就能被他哄的晕头转向,戴沥总算意识到自己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定了定神,直接说道:
“白大人,咱们都是干这一行的,你自己心里也不是不清楚,不是所有的真相都能大白,有些事没了证据就是说不清楚。这就算是我也无力改变什么——你到底想怎么样?”
白亦陵道:“我当然是认罪啊,怎忍心让淮王受过。”
戴沥:“我知道你不想……啊?”
惊喜来的太突然,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认?”
白亦陵道:“对,我认。但这事另有隐情,需要面圣陈诉,劳烦大人带我入宫。”
戴沥就知道他这里没好事,听到这里,刚才一下子涌上来的惊喜顿时淡了,理智逐渐回炉。
大理寺、北巡检司、刑部三处的最高长官,当遇到事涉显贵的重大疑案时,都有权力批文通过嫌犯申诉,带着人直接到皇上面前陈情。虽然这权力几乎从来不会有人动用,但身为三大长官之一的白亦陵显然很清楚这一点。
他的目的还是进宫面圣。但戴沥来到这里,则是为了尽可能低调快速地让他认罪,按下手印。
他的心稍微凝滞了一下,然后很坚定地说道:“那不可能,白大人莫要为难我。”
话音未落,“咣啷啷”一声铁链响动,白亦陵忽地探身一把揪住戴沥的衣襟,越过桌子将他扯到自己面前。
戴沥一来是心慌意乱,二来是没想到他被拷着身手还这样灵活,一时不查,顿时被勒的满脸通红。
“你看我今天身陷囹圄,落井下石不肯配合,我都这样好声好气了,你却依旧不肯松口,无非是看我好欺负……好,那就劝大人能保证自己这回一次就能彻底致我于死地,千万别留下半点翻身的机会。”
白亦陵仍然微含笑意,语气却很是认真:“但凡留着一口气,我出去之后,一定先杀你全家,再把你一刀刀剐了,脑袋吊到城楼上边去。阁下要是不信,那就走着瞧。”
戴沥几乎浑身发抖,果然泽安卫的疯狗就是改不了脾气,装模作样地斯文了那么一会,终于露出真面目了。瞧瞧那话说的多没有人性,但是他绝对相信白亦陵做得出来!
如果在刚刚志得意满进入这件审讯室的时候,他心里还觉得白亦陵这回肯定是死定了,但现在戴沥却根本就什么都不敢定论。像这样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样的境况里,恐怕他都能挺下来吧。
但凡留着一口气……
戴沥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了,连声说道:“我信,我信,那就面圣陈诉吧,咱们这就去……请白大人切莫冲动,有话好好说啊!”
白亦陵可一点也没冲动,这点小事对他来说还犯不着,他笑了笑松开手,戴沥一下子就瘫软在了座位上,不住喘气。
系统围观了这场谈判,觉得非常精彩,拼命撒花庆贺:
白亦陵却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笃定:“这只是一小步而已,只有他一个人相助还不够,要是路上有人得到消息故意阻止我入宫,戴沥也未必能起什么作用。”
系统惊了:
白亦陵有点想念陆屿,因为如果对他说这番话,肯定不需要解释对方就能明白:“因为在刚才和戴沥的对话当中,我还怀疑皇上虽然醒了,但要么就是身体虚弱,要么就是已经被人控制,身不由己,否则不管他相信我与否,一定会主动召见,底下的人也就不敢这样嚣张逼迫。”
系统这才明白白亦陵一定要面圣,还要越快越好的原因——只怕时机稍纵即逝,情况随时有变。
系统:
系统总算觉得自己是有点用了,立刻兴高采烈地向白亦陵汇报。
白亦陵夸奖道:“你真厉害,一会多送你点积分花。”
系统:
第122章 送上门的NPC
大理寺外面本来有一处极美的荷花池, 然而这几日秋雨频频,天气骤凉,满池荷花凋残大半, 更兼天色晦暗, 云层堆叠, 凄凉之意也就更胜了。
陆启刚刚返回京都, 还没来得及回府, 此时一身素色长袍, 头发全部被一支木簪高高束起,面容清减, 显得他整个人仿佛也年少了几岁,剑眉星目,俊朗逼人, 只是脸色沉着, 显出几分阴郁来。
前面引路的官员小声说道:“王爷, 白大人这罪名非同小可,但因为没有最终确定,因此在牢里也没吃什么苦头,您大可以放心。”
他苦笑道:“只是……这来探望的人实在太多,臣也是为难,还请王爷您一定要长话短说, 不然出了什么差错……”
陆启心里不耐烦听他絮叨, 表面上倒还是一派温雅, 和和气气地说道:“本王知道, 有劳大人了。”
对方没想到他这样客气,诚惶诚恐,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
陆启心不在焉地笑了笑。过去他也有如同陆屿一般意气飞扬无所顾忌的时候,只是那些少年轻狂已经随着父皇的驾崩而逐渐消磨掉了,面对那些猜忌与怂恿,他不能不学会玩弄心计,明哲保身。
他一再告诉自己时机不到,尚需忍耐,因此才会在娶了桑弘蕊之后更加低调行事,甚至决定离开京都一阵子。但怎么也没想到,他这边刚刚离开不久,京都竟会发生这样的大事——还有白亦陵,竟然下狱了?
自从上次经历过那场满城寻找却遍寻不到的恐慌过后,他的心态也有些变了,一点点将内心的傲慢与伪装剥离,留下的是更为直接想要得到的念头。陆启没来得及回府,只让人先把桑弘蕊送回去,自己就匆匆来到了大理寺,想要看看目前究竟是怎么一个情况。
——毕竟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太多了。
结果他还没有进去,不远处已经有脚步声传来,陆启漠然一望,却见白亦陵的双手依旧被拷着,正由几个人押送,跟在戴沥身后向外面走去。
陆启一下子就站住了,一行人渐渐走近,白亦陵一侧头,于是也看见了他。
两人的眼神都很复杂,陆启是因为意外,白亦陵,也是因为……意外。
白亦陵觉得肝疼:“停,不用介绍了,他我还是认识的……不过选择临漳王当道具人物,你确定他不是幕后真凶吗?”
系统:
白亦陵:“……”
系统也知道这事有点坑爹了,讨好道:
白亦陵苦笑道:“我有什么聪明才智?要是能判断,小时候也不会被他骗的团团转了。再说了,如果他真的就是这整个事件背后的真凶,我干脆就地将人打死,岂不是所有的事都解决了?”
系统傻眼了,怯生生地问道:
白亦陵道:“停,你甭管他是不是真凶了,我怕你烧坏。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系统呀?”
系统连忙点头。
白亦陵笑起来:“我记得你应该会算命吧。”
作为一个古代人,他原本不知道什么叫做系统,只是靠着过去穿越者留在脑海中的一些印象来使用这样东西,所以起初也就对它的力量感到十分的神秘和忌惮。
但是经过不断地接接触,白亦陵已经成功地学会了反客为主,由被系统发布任务指使,到了解了对方的规则,并利用它来为自己所用。
系统能够剧透,能够发表对情节有推动和暗示作用的任务,甚至赠送的每一个礼包也能够在案件不断推进的情况下用上。但跟任务相关联的剧情却是连它都无法知道的,所以白亦陵经常会根据任务和赠品来揣摩自己下一步的行动。
现在逃生大礼包被他送出去了,系统不能亲口告诉他那个礼包里都包含着什么东西,这件事会怎样发展,危机又要如何度过,但是他还可以使用系统的其他功能,来尽可能地在规则范围内知道更多的东西。
戴沥并没有注意到身穿便服的陆启,他正步履沉重地带着白亦陵往大理寺外面走,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没有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还是这里的最高管理者,却是活生生被跟对方的一番对话给吓住了,冒着生命危险带一个犯人去面圣。
每走一步他都在怀疑自己疯了,但是每走完一步,他还是带着白亦陵继续向前走,也正因为如此才会心神不宁,对周围的异常视而不见。
直到前方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遐光。”
戴沥心中一凛,抬头看时,只见临漳王竟然向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他从来都不是陆启那头的人,心里顿时慌了,不知道这一碰见又会生出什么事端,心里一边暗叫完了完了,一边毫不含糊地行礼:“见过王爷。”
白亦陵也跟着戴沥行了一礼。
陆启没顾上戴沥,上下打量着白亦陵,目光落在他身上的镣铐上面,十分怪异:“你……干什么去?”
戴沥不知道他这样问是想做什么,小心肝砰砰直跳,白亦陵却是一脸平静,说道:“王爷,臣有刺伤赫赫大皇子的嫌疑,自然是要被提审的。”
戴沥:“……”
这才是滴水不漏呢,他也不说谁审,也不说去什么地方,这些信息都可以由对方自行脑补,哪像自己这个大漏勺,说一句话给人抓住十七八个破绽。
——当然,也不是哪个人都能恐怖至此,给他挑出那么多的毛病来的。
陆启眯起眼睛:“所以凶手是不是你?”
白亦陵答得平静:“臣认罪了。”
不是有罪,不是知错,是,认罪。
陆启看看戴沥,再看看白亦陵,很聪明地想多了。
他虽然不在京都,但对朝中局势的变动全都能在第一时间牢牢掌握,戴沥此人好大喜功,自己没什么立场,却十分热衷于功名利禄,他是大学士丘潮的门生,而丘潮则一直是淮王的支持者。
联想到不久之前才听说的,白亦陵刺伤高归烈是受到淮王指使的传闻,陆启的脸色顿时发沉。
他忽然一把将白亦陵拽了过去,按住他的肩膀,对戴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戴大人,本王有话要跟白大人说,请你稍待片刻。”
完了完了,临漳王素来跟淮王不和,可是白亦陵却又是淮王铁杆,他肯定是不想让白亦陵面圣前来捣乱的,这可怪不得自己……万一白亦陵的事情办不成,会不会还要发狠杀他全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