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敏的字迹挺拔流畅,卷子也答的不错,然而白亦陵却发现其中的一道大题,考的明明是《孟子》当中的内容,范敏前头却洋洋洒洒地写了足有一百来字,都是围绕着《尚书》进行论述,可以说是驴唇不对马嘴,然后他好像发现不对,就将错误的一段勾去了,重新在下面起笔,因为划去废弃内容的只是一道笔痕,所以之前写了什么,白亦陵也大体能够看清楚。
他又翻了一遍别人的卷子,重新拿着范敏那张反复地看。小狐狸蹲在他的肩膀上,研究的也很专注,白亦陵道:“你也觉得不对吧?”
小狐狸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一幕被大家看在眼里,又是一阵唏嘘,觉得陛下真是个痴情之人。
这狐狸不管能不能变美人,也都快成精了,白大人看它的时候眼神温柔的要命,比对陛下都亲热,再加上那些传闻,要是心胸狭窄一点的皇上,就算一怒之下将人处死也没什么可说的。
偏生陛下还是容这只狐狸在白大人身边跟着,果然是对白大人宠爱到了极点,所以才万般纵容,半点都不愿让他不快啊。
第144章 决裂
见到狐狸这幅亲热的样子, 刚才说话的同僚好奇起来, 小声问宋洋:“这狐狸是公的母的?”
宋洋道:“它不让我看,我怕真的看着了,被狐狸把眼珠子给挖出来。”
陈踪实在听不下去自己手底下这几个蠢货聊天了,堂堂礼部朝廷命官,就像两个妇人似的嘁嘁喳喳,他都觉得脸红, 于是走到白亦陵身边问道:“白大人, 这几名考生的试卷可有什么问题吗?”
白亦陵将范敏试卷上最明显的那处修改, 以及另一名考生的卷子上的几处修改错漏指给陈踪看, 说道:“陈老怎么看?”
陈踪没有白亦陵常年办案子练出来的那份敏锐, 但是也能感觉出不是那么的对劲, 将卷子接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会, 这才慢慢说道:
“我记得之前跟白大人说过,贺子成乡试的成绩低,是因为答卷子的时候写的离题了,但他的离题, 是议事的时候没有分析透彻, 说不到点子上, 也是常事。像这样题目上写着《孟子》, 却上来就评议《尚书》的,我却从未见过。”
当着白亦陵的面, 陈踪也没好意思说的太难听, 其实他想说范敏答这道题的时候就好像眼睛瞎了或者没长脑子一样, 要不然怎么可能把《孟子》给看成《尚书》?两个名字没有半点相像的地方。
白亦陵笑了笑,不置可否,又递给了陈踪另外一份卷子,这一份更离谱,有一道题的答案直接写到了另外一道题的下面,而且答卷子的考生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光是看着,陈踪就觉得他这次想上榜,估计是困难了——虽然卷子上的其他题目都答的不错。
陈踪一看,更加惋惜了,也有点恼怒:“考试关头还用心不专,以后纵是成为一方官员,又教人如何放心将公事交给他?简直对不起读了这么多年的书!”
白亦陵道:“陈老先不必恼怒。他们确实是用心不专,但你有没有想过,是怎样的不专心才能犯下这般错误?若是写了错字,漏了句子还能理解,但是文不对题或者答案写错了地方……”
陈踪被他一点,猛地醒悟:“你是说,只有是抄来的答案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白亦陵道:“现今查的严,夹带纸条资料这种事太难了,不大可能发生。我倾向于……有人透题。”
如果卷子上的答案是顺着抄下来的,抄的时候不过脑子,抄错了地方,或者试卷有变动,抄的题对不上,就会造成如今的后果。但进考场之前要搜身,纸条带不进去,可能性更大的是他们提前弄到了试题和答案,将这些东西硬背下来了。
白亦陵的声音压得很低,陈踪却是心中一惊,试题外泄非同小可,一个不慎就是杀头的大罪,这一年出题的两位主考官当中,还有一名是白亦陵的姐夫,这事要查起来,关系可就大了。
如果一开始知道这件案子有可能跟周高怀有关系,白亦陵应该避讳,根本就不会插手,但是现在查到一半,就是想撂都撂不开。
陈踪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他:“白大人要是这样推测,这事还真的不好说。我也是考完试之后听高怀提过,说是今年原本想在《尚书》当中出一道考题,但他快要封卷的时候,又想到如今新皇登基,似乎对孟子更为推崇,所以临时修改了卷子。”
不一定所有考试作弊的人都是不学无术,有的人很有可能自己本身学问就不差,只是想做的更稳妥一些,如果有能弄到考题的渠道,胆大的多弄一份也不是不可能。比如范敏,他自己的学问不差,一时失神答错了题,发现之后修改过来,现场发挥了一番,照样得了第二名。
可明明查的是贺子成的会元,这几个人怎么又冒出来了?
白亦陵揉了揉太阳穴,说道:“陈老,这件事只是怀疑,一旦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请你先不要同别人提起,我想先去见一下这两名主考官问问情况。”
在考试之前试题就被人传了出去,就算不是出卷子的主考官所为,也肯定跟他们身边的人脱不开关系。其中肖青是修文馆大学士,不在这边供职,白亦陵的姐夫周高怀是礼部侍郎,却并未出现。
陈踪道:“白大人不知道吗?周侍郎今日告假了,说是有家事要处理,似乎是家里的什么亲戚来了。”
甭管什么亲戚,只要是周家的,来了肯定没好事,白亦陵顿时感到如临大敌,说道:“那我去周府看看。”
他出门之后吩咐外面等着的随从将自己在礼部查到的事情告诉卢宏一声,让他带上几个人去见肖青,卢宏自然之后话如何说,吩咐过后,白亦陵就上了马,准备往周府去。
小狐狸嗖嗖嗖从礼部狂奔出来,踩着马屁股上了白亦陵的肩膀,委屈地叫了一声。
马也委屈地叫了一声,这只破狐狸爪子上的劲特别大。
白亦陵恍然道:“我说怎么觉得好像少了点东西,原来把你忘了。不过皇帝陛下,容臣提醒一句,你现在可以说人话,不用‘嘤嘤嘤’的,我真怕你当狐狸当多了不会做人。”
陆屿无奈:“我也不想啊。以前是想跟你到哪就能去哪,结果当了皇上,反倒不自由了,平常议事的时候多看你一眼都能被人琢磨出花来,还不如当狐狸方便,烦人。”
白亦陵道:“就因为你这样,才人人都以为我被狐狸精给勾引了,烦人。”
陆屿乐了,两人说话间,马匹飞驰,已经到了周家的大门口。
白亦陵下马之后,看见周府门外没有盛家人的马车,还犹豫了一下。他一来是本身就找周高怀有事要问,二来也是听说周家的亲戚来了,估摸着他们无事不登三宝殿,觉得盛栎应付不了,这才赶着来了,结果现在看其他人都没过来,又觉得是自己多心。
他想着反正已经到了门口,就算是随便看看也好,于是上前拍了拍门。
结果连着拍了好几下,里面也没人应答。
陆屿道:“不对啊,就算是主家不在或者忙着议事,门房总不是死的,怎么连个出来询问的人都没有?难道真有什么事?”
白亦陵试着推了一下,接着陆屿看见他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了,连忙问道:“怎么?”
“大门原本只是掩着,结果我刚要推,就被人从里面给栓上了。”白亦陵感受到门内传来的抗力,冷笑道,“我可是好几年没碰着敢把我关在外面的人了。”
如果可以选择,周家就算是对白亦陵的到来再不欢迎,也不敢硬挡着这位祖宗进去,主要是他们已经骑虎难下——白亦陵到了周府大门口的时候,盛栎陪嫁带去的侍卫正跟周家的人对峙,盛栎要回娘家,周家人不让。
事情还要从这一天的早上说起,周高怀去了礼部,盛栎正在用早膳的时候,周家那些亲戚再一次来到了周府。
盛栎当初会看上周高怀,也不是一点原因都没有,除去他的性格中优柔寡断的那一部分之外,周高怀脾气温和,细致体贴,也肯伏低做小,这一阵无人打扰,两人的关系渐渐缓和过来了,相处的不错,故而盛栎虽然觉得厌烦,也还是耐着性子将周家人迎了进来,为他们安排饭菜,让他们在家等着周高怀回来。
经过上回白亦陵的收拾威吓,周家人老实了很多,周母也没摆婆母的架子,见到盛栎就点头哈腰的,还刻意说了些讨好的话,盛栎心里松了口气,以为这回好好忍耐几天,把人送走了就算完事了。
结果周母满脸堆笑地聊了一会,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她把周府上的一个名叫翠枝的丫鬟叫过来,告诉盛栎,说这个丫鬟怀了周高怀的孩子。
盛栎听第一遍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结果周母说是真的,但双方也都是不小心才会发生这样的事。翠枝自己不敢说,便来求了她,她想着怎么也是周家的骨肉,就过来劝盛栎,等这个孩子出生了,好好地养着,这也是正房的本分,不过一个奴婢,也威胁不了她的地位。
盛栎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好像被雷给劈了,紧接着恶心的不行。
周母脸上带着殷切的笑意,嘴巴一开一合,盛栎的脸色越来越冷,她却浑然不觉,说的美滋滋的,冷不防盛栎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好啊。”
周母心疼孙子,看着这里富贵气派的庭院,实在心痒难耐。她虽然不敢像以前那般嚣张了,但心里也没觉得养个庶子是件什么大事。盛栎到现在也没有怀孕,还不知道能不能生出来,就算是生了也未必是个男孩,但这孩子在她膝下养大之后,当官富贵也就是盛家一句话的事。
她琢磨的挺好,没想到现实更加美妙,盛栎这么痛快地就答应了。
盛栎道:“娘挺会安排的,说的可真有道理。翠枝,你过来,让我看看。”
周母喜得连连搓手,翠枝怯怯地走了过去。
盛栎倚在座上,淡淡的目光从女人脸上扫过,只见她柳眉杏目,相貌娇俏可人,个子不高,除去微微隆起的腹部,身段倒是十分玲珑,是个娇弱型的美人。
她被盛栎盯着,怯生生地行了个礼,然后便垂着头立在她面前,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盛栎道:“你叫什么名字?”
周母道:“她叫翠枝,是个规矩老实的……”
盛栎道:“是哑巴吗?”
周母噎了一下。翠枝意识到这位公主养大的主母脾气不小,干脆示弱到底,眼睛红着说道:“不、不是,夫人,奴婢名叫翠枝……”
这已经不用重复了,盛栎打断了她:“孩子怎么怀上的?是你去勾引的周高怀,还是周高怀主动收用的你?”
翠枝目光游移,看了周母一眼,用袖子半掩着脸,细声细气地说:“奴婢也是良家女子,哪怕是以后配个小厮,也不愿给人做妾,又怎会主动去勾引大人?是周大人他有一回半夜来找奴婢,说……”
“一派胡言!”
伴随着一声怒斥,外面的大门被重重推开,周高怀走了进来。他显然回来的非常急,头上的帽子都歪了,满脸通红,微微气喘,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累的。
盛栎从来没见过周高怀这样子,不由也注目于他,脸上的冰霜被惊愕之色一冲,稍稍淡了些,不知为何,眼圈却倏地红了。
周高怀顾不得其他,匆匆走到盛栎面前拽住她,急切地说:“不是我。”
只有慌慌张张的三个字,盛栎却莫名有点相信,不由道:“那是……”
话说到一半,她心念一转,又甩开周高怀的手,挑高了眉峰质问道:“既然不是,我一早就派人去礼部叫你回来,路上又何用耽搁这么长时间?”
周高怀急的结结巴巴:“我、我当然是去查、查清楚这件事了。你等着。”
他转身高声道:“把人带进来!”
周高怀从小就是个慢性子,好静不好动,说话行事都是慢条斯理的,老实沉静的过了头,所以也比村里的其他孩子能静的下心来读书。周母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儿子这样气急败坏,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但这种情绪在看见被拉扯进来的人是谁之后,就消失无踪了。
她大怒道:“阿怀,你让人押着你大哥做什么?有几个是换的人就六亲不认了是不是?!快放开!”
盛栎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
周高怀说道:“我……”
他的声音被大哥周高明一下子振奋的声音盖了下去:“娘,你看看二弟,自打当了这个破官,娶了这个媳妇,越来越不把咱们放到眼里。”
他知道这个兄弟打小孝顺,最怕老娘生气伤心,见到周母之后胆气就壮了,用力一甩,将两边押着他的人推到一边:“我也不知道他是打哪来的,发的什么邪疯,一见了面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竟然就让人把我当犯人一样拖过来了。人家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我看……”
“够了!”
周高怀本来还有点不敢抬头似的,期期艾艾几次说不出话来,到后面却是越听越怒。眼见身边的博古架上有个盛栎从娘家带回来的珐琅大花瓶,他干脆双手将那个花瓶合抱起来,“咣当”往地上一砸。
瓷片四溅,周母尖叫了一声,紧接着整个房间陷入了暂时的安静。
盛栎被侍女护着退后几步,猛一抬头,看向自己的丈夫,发现周高怀的眼睛竟然红了。
周高怀道:“我……我没出息……”
他慷慨激昂地砸了个昂贵的大花瓶,结果张嘴就破了音,确实是没出息,周母脸上的惊惧之色消失,又找回了她熟悉的那个儿子,皱起眉头数落他:
“你自己还知道啊?我还以为你了不得了呢!抓你大哥,吓唬你老娘?没良心的东西,你小的时候在村里挨人欺负,你大哥帮你出头打架;你念私塾不干农活,还得要纸要笔要束脩,全家人就砸锅卖铁地供着你,你要记恩!进门就摔摔打打,原来你可不是这样的,哪来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