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想了,连城里人都得往我们乡下跑,你还想去城里?他们来了快五年,能回去的早回去了,和我们不一样又怎么样?再高扬的脑袋,在咱们这片土地上也得低下来。他们的学问再好有什么用?还不是得下乡干活?还不如我们干得好呢。你看那两个入赘到我们村的,整日什么活都不干,靠媳妇养着,还非要穿着白衬衫装样。如今我娘都用他们告诫我们呢,别和知青一块儿混。”
“就是,他们这又唱又闹的不省力气,下午哪还有力气干活?干得不多就没工分,到头来还是得哭爹喊娘的让城里支援。咱们村十岁站起来就能给家里挣钱,他们养活自己都够呛。会唱会吹有什么用?驴粪蛋表面光,就是外面好看。”
少年还是不服气,却也不和同伴争辩什么,还是盯着知青们瞧。
下午五六点,队长口哨一吹,地里干活的人就走过来把下午的劳动成果登记成具体工分,然后各自回家。除了少数几个壮劳力,别的人的工分差不多,知青活轻,更少一些,一般也就五六工分,勉强够吃。
知青们也陆陆续续回到知青点,饭是早上烧的,还剩下一些,加了红薯烧成粥。
大家每月拿出一点口粮和几毛钱放在这里,因为是体力活,所以无论男女吃得都多,煮得饭也多,每人两大勺,十分公平。实在吃不饱,自己也可以另外烤些红薯土豆。
他们都是单身,没有家庭负累,也愿意在自己身上花钱,所以时常拿着钱去西家换豆腐,东家换草鱼。今日虽然没有肉,但也有海带鸡蛋汤这样的半荤,加上酸辣的腌黄瓜和油豆腐,大家也吃得十分满足,饭后更是狠狠喝了一杯的酸梅汁,彻底去了身上的暑气。
干了一天活,大家都累了,昭明早早爬到床上,就着昏暗的油灯看了一会儿书,见同房两人都睡了,也就放下蚊帐,吹了灯。
大家一块儿住,别的都好,能相互照应着,就是没什么隐私和个人空间。
他躺了一会儿,听到同伴呼吸悠长,是睡熟了,又见屋里昏暗,有蚊帐挡着更是什么也看不清,便侧身靠向墙里。也就几秒,或者几秒不到,他怀里就多了一堆东西,几个成人拳头大的红彤彤的大石榴,圆滚滚雪白的甜瓜,金灿灿泛着酸香的柑橘,加起来少说十斤是有的,堆成了小山。
他又等了一会儿,翻身下床,从床底下小心捧出自己的箱子,把石榴等水果一一放入,心里还琢磨着,回头怎么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吃。
南方水果是有的,供销社偶尔也供应,只是品相没有那么好,这么好的水果拿出去招眼。
陆昭明生来便有意识,或者叫生而知之,一路跌跌撞撞长到十五岁,刚刚高中毕业,然后领了家里的下乡名额。他家里原本就是重组家庭,也别指望如何的和睦。让他下乡原是两边权衡的结果,也是他顺水推舟。
他的外家情况比较特殊,姥爷是建筑专家,曾经求学意大利,认识了姥姥。
没错,姥姥是个西洋美人,生下两儿一女。那会儿不是反这个反那个么,家里就受到波及,被判为‘资’。两个舅舅被送出国了,姥姥不肯走,两个人就去了遥远南方一个农场改造,昭明妈不忍老两口在农场无人照顾,离了婚也跟去了。
为了陆昭明的前程,没有带他走,免得受了‘成分’的牵连。只是那之后他的日子还是一下难过起来。
等到继母带着继姐进了门,没一年就生了一对双胞胎,陆昭明的位置就越发的尴尬起来。
倒也说不上是虐待,就是冷视罢了,物资上倒是不曾短缺。昭明也不是真正的孩子,他仿佛天生便懂人心,他们脸上笑得再美,真实的情绪骗不了人。
他是知道如何保全自己的,尽管心里不喜欢,面上还是一副对亲爹崇敬仰望的样子,因此分得一点余晖,攒了些私房。
这次下乡,本来应该是继母姐的名额,她不肯去,又交了有权势的对象,他们便想让昭明替了。昭明就在他们说破之前自我请缨,然后笑中带泪的把委曲求全的脸摆了几天,他爹因此愧疚,私底下补给他六十块钱和许多票,其中不少全国粮票和工业票。
全国粮票在火车上就倒换给别人了,换了本地的粮票和钱,加上组织发给每个知青的一次性补贴,昭明的身上大概有一百多。
加上之前攒的私房,竟也有五六百了。
那是他最大的秘密。
在他很小很小,刚出生的时候,便有个声音,说要他酿出十坛绝世的美酒,致富一乡十里,这乡就是‘上湾村’的乡。
然后他便每日都有了一个教他酿酒的老师和教室,每日都有,寒暑不断。每日还能从一个虚拟的卖场取来十斤以内的酿酒原料,多是五谷和水果,也有各种乳汁、五花肥肉、草药、蜂蜜、海鲜等。
他一开始不懂,怎么还有肥肉,老师却说,这世上无物不可酿,不但猪肉可酿,羊肉牛肉都可酿。但他现在还只会酿几种常见粮食酒和少数果酒。且只在虚拟教室里酿过,现实中还没有。
他在家时,就住在一个长宽不过两米的小隔间,放一张床都很挤了,没有多少放私物的空间。何况那房间虽然是他,别人却可以随便进进出出,他连过年攒的糖都不敢放那,何况酿酒这样的事。
也就是偶尔放学后,他偷偷跑到黑市去,拿着上好的水果和肉换一些钱和票,慢慢的就攒了一些。
继母不喜他,所以昭明房间最远,白天门户大开着没有可以藏私的地方,到了晚上,他才偷偷拿水果和糖吃,也倒一些奶。因为没有处理过,奶的味道比较腥臊,他就偷偷用热水把红糖化开一点,加入牛奶,喝起来就是温温的。
这么一点一点,像是小老鼠一般,把自己的营养补上去。
后来下乡,从北到南坐车都要好几天,他还是不敢放开了,继母的视线是不在了,那还有别人的视线。幸好这些年攒的钱不少,他到本地县城后就大肆购物了一番,热水壶都准备了两个,其他日用品更是不少,于是同来的便知道他是个‘手里有钱’的,偶尔见他去县里一趟就带回来一些吃的用的也不觉奇怪。
昭明除了自己用,还要寄一些给农场里的姥爷。一开始怕查,所以不敢寄多,就是一封信,一小袋的细面一点糖。他一想不行啊,一次的邮费都得不少,寄这一点,不合算。他琢磨来琢磨去,一个学生,十岁(当时),能干什么呢?
他就想到了给杂志和报纸写稿子,写别的好像也不合适,就写童话,一群动物,狼、野猪隐喻旧社会大地主和官僚,兔子和羊象征贫苦老百姓。故事总是大圆满,兔子和羊靠着智慧赢得胜利,歌颂了一下劳动人民的勤劳勇敢。
他这个法子可行,不但给自己刷了一波声望,还赚了钱。钱不算多,一次几块,昭明的亲爹也不拿这个。他就用这些钱买一些物资打包了送到姥爷那里。这钱他自己赚的,送得光明正大,继母便是阴阳怪气说几声,对他来说也是不痛不痒。
昭明这次下乡,把收录了自己的童话故事的报纸和杂志也带了过来,同伴们都觉得很神奇,他年纪那么小,居然已经有了这样辉煌的‘历史’,有些感觉自己文笔也不错的,甚至也开始像他一样尝试写稿子了。
当然,他们写的就不是童话故事了,更多是散文随笔,还有一些小说。
曾经有段时间流行写下乡的故事,因为其中的心酸苦闷太过真情实感被禁,原作者被斥之为‘反动思想’。他们是不敢碰这个雷区,只好极力的寻找生活中的美,用自己敏锐的文人心思去感受它,再写到纸上。
这样一写,果然抒发了自己的思想,也不脱离要求,十分合适了。
第39章
下乡之前,昭明就做好了可能老死乡下的准备。
隔壁家的姐姐,去了五六年,在乡下落地生花了,这辈子看着就是这样了,昭明对自己的前程也就没有了太多期待。他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其实也不太多,就是以前的课本和几件衣裳。
时下对学习都是不重视的,他在这样的环境中,本来也应该养成那副习性。但奇怪得很,昭明却很是重视学习,别的都可以不带,书和纸笔是一定要带的。
昭明的亲爹住在北京,一个小胡同里面占着半间的四合院。其实就是和另外一户共用一间四合院。
相比起一大家子挤在一间屋子的自然算得上宽裕,但和昭明姥爷家里没得比——他现在都不明白,当日白富美的母亲是如何看上他一穷二白的父亲的?莫非真是爱情让人眼瞎?
虽然是天子脚下,但也没因此高贵多少,该世俗的世俗,该平庸的平庸。他亲爹就是个普普通通在工厂做工的工人,最近倒是升级成了厂里的主任,娶了有关系的后妻,也没有因此得了什么好处。
他后妻和后岳父一家,其实都不是很看得上他。这种事从眼神和待客就看出来了。昭明冷眼瞧着,后母待他父亲像是待家里长工,倒是母亲曾把这个平庸男人当成了国王。
平庸?
是的,太平庸了,唯一的好处大概是老实,好拿捏。
人究竟是一种什么生物?拥有了世界上最好的,不去珍惜,眼睛就看着别人手里的破烂。真的千方百计拿到手,好像也就是如此吧?
他们看人挺准,昭明的爹就是这样的人,老实,懦弱,好拿捏。所以昭明从来没有想过靠这个爹。
他一开始知道继母打算让他替了继母姐的名额的时候,昭明就知道,这事情八层就是这样了。因为他的爹,是靠不住的,在如今这个家里没有话语权,也不会为了儿子争取利益得罪后妻。
就是这样老实懦弱的利己主义者。
他什么也没说,那些日子尽可能的多换了些钱和票,给姥爷寄了东西,这一切都做完了,最后,昭明才一脸毅然决然的说家里下乡的名额自己顶了。
他这么主动,一来是卖个好,二来,他打听过,这次他们这一片学生要去的地方是南方,离着姥爷下放的农场很近,就在一个地方。他也想去看看他们,为人子女应该做的,他也不会省。
名字报上去,他们被分到不同村子,谁知道这么巧,昭明要入住的村子就叫‘上湾村’。
全国上下叫这个名儿的村子不少,昭明一开始还真没想过那个致富一方的任务。最后这样阴差阳错,他就到了其中一个‘上湾村’。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诡异力量推着人前行。
下乡,是不想下也得下。
他继母也比较有权势,堂兄弟就是革委的一个小干部,也能蹭着对方权利的边儿。所以昭明的爹哪怕想要反抗一下,都是低声下气犹犹豫豫的。
现在一说昭明自愿去,他亲爹想一想,自己还有两个亲儿子,他又是主动自愿,心里就像是放下一块石头。继母更是高兴,手一松,还给他整了一套全新的被子让他带走。
所以最后皆大欢喜。
昭明心知自己这一走,可能几年都难得回来一次,所以带齐了东西。
他上学的时候学制改成‘五、二、二’,课业也要简单很多,所以昭明很早就越级考了高中毕业考试拿到学业证书。后来他一边打临时工,一边按着老课本自学,就是想要学更多的东西。
这次他怕下乡的日子久了遗忘,就把全套书籍都带上,还有钢笔和墨水。
昭明的衣服不算多,四季都有两套,加上被子,就是很大一袋子的行李。他又准备了一些容易携带放的住的日用药,比如阿司匹林、红霉素软膏、酒精、马油膏等日常用药,因为听说乡下地方这些东西不好买。
剩下还有一些空间,就放了点抹脸防冻裂的油,是用北方一种动物油制作的,对冻疮和烫伤都很友好。还有一大瓶跌打酒,西北特产奶酪和奶贝。其实还有很多想买的,比如奶粉啊,红糖啊,肉罐头啊,但是没有门路,买不到。
这些都是放行李箱和麻袋里的,昭明身上还背着不少东西,铝皮饭盒、军用水壶、洗漱用品,一件旧蚊帐,两双胶底布鞋、一双下地用胶皮鞋和一双羊皮毛一体皮靴等。
来了这里后,他还在县城里补充了一次,买了保温瓶、部分粮食。然后在村里木匠家里买了洗脸盆和洗脚盆,还有木架子。
因每年都有下乡知青,大家有了经验知道那边什么环境。这一届的知青都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的,也不单他一人如此准备齐全,还有个知青就差把家当都搬过来了,一个人拖着半车的行李。
即便准备得如此充分,一个个的也都明白来这是吃苦来了,但真正走到农村,知青们还是叫苦不迭。城里孩子完全被乡下环境的穷苦破败惊吓到了。
昭明也一样,虽然已经来了半个多月,他还是不能适应本地劳重的体力活。哪怕大队长已经把最轻省的活计派给他们这群身娇肉贵的知青们。
每一天的劳动之后,若是没有及时的按摩揉捏,第二天身体酸痛得像是被大卡车碾了一遍又一遍。
昭明带的跌打酒就成了救命膏药,每天不搓一搓都不舒坦。旁人见他用得好,也会来借,哪怕就擦了一点点,借的次数多了,用得也快。
同伴里没有脸皮厚的,对此都有些不好意思,昭明倒是不在意。
“用吧,过些时候习惯了,就用不着了。”
这倒是真的,至少老知青们全都习惯了每日的劳动。
昭明这样客气,同伴也客气,有什么大家用得上的就没有藏着掖着。要说也是前辈起的头好,第一批的知青大都是和气的,第二批留下的也都是安静的,他们新的一批知青也学着来,来了这么久,别的不说,至少没红过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