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闻歌被秘密保护起来这几日里,他先前部署计划皆在有序不紊进行着。
入夜,皇宫深处凤栖殿。
萧毓岚一手古书一手笔在细细摘抄,今晚没趁洛闻歌睡着过去与人同床共枕,是他在等人。
在书翻过第三页时候,殿外有李公公低声禀告声:“陛下,太后娘娘来了。”
萧毓岚动作都没变过,没抬头:“嗯,请进来。”
李公公‘哎’了声,心里惴惴地,转头去请太后,总觉得今晚的萧毓岚很不对劲,有种大义灭亲的味道。
太后被请进来,看见端坐在烛光下的萧毓岚,恍然间好似看见另一道身披龙袍的修隽身影,曾几何时对方也多次这样连夜批阅奏疏。
只不过后来斯人已逝,不再有这等情怀感。
这时恍然见到已初具帝王风范的萧毓岚,让太后生出幻想罢了。
太后快到眼前,萧毓岚才施施然起身行礼:“母后。”
“皇帝不必多礼,没外人在,你我母子,随意些便是。”太后淡笑道,被扶着坐在软塌上。
萧毓岚还是坚持行礼,让李公公上完茶,便说:“朕有些私话想和母后单独说。”
太后对请示的桃碧轻抬手,桃碧和李公公一并退出去。
待殿门关上,太后微敛神态,颇有些寡淡道:“皇帝深夜请哀家过来,有要事相商?”
萧毓岚没坐在软塌另一边,而是搬过凳子坐在太后斜对面。
他很认真地看着太后,像是许久不曾相见,那架势让太后心神不宁。
“母后不必惊慌,朕不过是想看看母后这些日子有何变化。”
太后秀眉微皱,不解问:“皇帝这是何意?”
“母后还是那个神机妙算的将门虎女,是儿臣天真以为母后吃斋念佛后,便真对朕不管不顾了。”
听闻这话,太后瞬间明白是何意。
他知道洛闻歌假死一事真相,今夜这是要问罪。
太后心里五味陈杂,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遇上这等事。
“皇帝都知道了。”太后说,“哀家也实话实说,从皇后被沈如卿推入水再到洛闻歌被刺杀假死,皆是哀家一手谋划。”
“那些刺客也是母后安排的?”萧毓岚紧盯着太后问。
太后淡笑:“不然你以为哪来那么巧合的事?”
萧毓岚脸色铁青,忍住冲养大自己的母后发脾气,语气难免有些冲:“母后可知到那些人差点真杀了他!”
“哀家知道。”太后脸上的笑消失了,眸光阴沉凝视他,“那是哀家亲下的命令。”
她想假戏真做杀了洛闻歌,免得再出现个受男人蛊惑的皇帝。
萧毓岚读懂那句话,后背发凉:“你在骗他。”
“他也在骗你!”太后容忍不了萧毓岚看她的眼神,倏忽站起来厉声道,“他手下诸多权势,说与你合作,你怎知他不是虚情假意欺骗你?”
“朕信他!”萧毓岚字字珠玑道。
第70章
太后被震半天没说话。
这还是那个她亲手养大的孩子吗?
那个说永远只信她, 不会再相信他人,他人只会欺骗不可信的少年天子吗?
显然不是了。
如今的萧毓岚长身玉立,涉政虽不长久但已处理的得心应手,不用加以时日,也能看出他帝王之相是真。
身为帝王就没全心全意信任朝臣一说,但凡想坐稳皇位的,内心皆装着平衡之术。
是什么让萧毓岚不假思索说出相信洛闻歌的话。
太后除去他看上洛闻歌外想不到别的。
只有将人视为心上人,才会予以信任, 会为对方处境担忧,甚至不惜因洛闻歌和她争吵。
太后想到这,真恨没能杀了洛闻歌!
她沉声呵斥:“皇帝,你别忘记你是谁!”
萧毓岚飒然笑道:“朕从未忘记过, 想多问母后一句, 是否做了皇帝,就得断绝七情六欲?”
太后严肃道:“皇帝就该心怀天下,不该有儿女私情,那些东西对你来说很多余。”
“以母后的意思,朕做了皇帝就该做好孤独终老的准备, 不能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想和谁厮守终老就厮守终老?”
“这点又是陛下想差了,生在皇室便注定你一身不凡,作为皇帝更不能与寻常人相比论, 他人能一夫一妻, 你不行, 你会有诸多嫔妃,要为平衡前朝雨露均沾,更不能为一个男人罔顾世俗,滑天下之大稽。”
“朕偏要逆道而行,母后该当如何?”
太后很想说若是如此,那皇帝就等着被言官弹劾吧。
然而这句话在嘴里滚几圈终是没说出来,她忽然想到如今朝内局势,最能威胁到萧毓岚的两个人,现在解甲归田,全无话语权,新任重臣要员许多都是萧毓岚一手提携,先前是沈党、徐党的人,也不敢冒头出来做个出头鸟,这朝内谁敢得罪萧毓岚?
可以说萧毓岚为所欲为了,只要他想。
太后感觉一口气都要喘不上来,再三确认:“陛下真要如此?”
“朕还想问母后真要这样吗?”萧毓岚反问。
太后此人但凡生出杀心,不达目的不罢休。
她想杀洛闻歌,想法乃是人不死不灭,萧毓岚不想让洛闻歌死。
太后不笑时候,眉梢眼角都透着冷意,让人不敢直视:“皇帝要为一个男人和哀家唱反调吗?”
萧毓岚一时没回话,这在太后眼里仿佛是个示弱讯号,然下刻萧毓岚便开口:“朕也不想,但母后若是逼朕做选择,那朕也没办法。”
太后铁青着脸,生平初次觉得皇帝这个儿子白养了。她怒道:“他是个男人,你昏头了?”
“朕知道他是男人。”萧毓岚闷声回答。
太后看他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架势,脑壳阵阵发疼,语气软下来:“皇帝,断袖有悖人伦,你真要一意孤行?”
萧毓岚眼眶微热,到底是将他养大的人,坚持对峙在一时,态度一旦软下来,他便铁石心肠不起来,语气也跟着温和道:“母后,他活着比死了更好。”
太后不知怎么想起曾扶持他的洛曜,胸腔荡起阵阵悲哀:“是不是他死了,你也觉得要活不下去?”
萧毓岚注意到一个字,‘也’,能让太后说出这句话,是说明曾经也有过这种事。
他目光如鹰隼般锁住太后,轻不可闻问:“还有谁这样过?”
太后没料到他如此敏锐,僵着脸道:“没有,哀家就想让皇帝明白,断袖这件事本就是逆天而行,皇帝身为天之子,却非要如此,哀家深感痛心疾首。”
太后想转开话题,萧毓岚非要揪住不放:“能让母后说出这话的必定是身边亲近之人,这对应当双双离世,先走一个,另一个郁郁寡欢,最终也长辞于世,恰巧母后都认识,那……”
那这就很好找了。
萧毓岚脸色逐渐不对,年幼时父皇及洛阁老偶有亲密画面,及父皇重病长逝后,洛阁老种种迹象,萧毓岚倏然抬头:“父皇他……”
“不是!”太后猛然打断萧毓岚的话,像是说服他也像说服自己,“皇帝不要想太多,你父皇他清白端正,否则你从哪来的?”
诚然这是个致命问题,但并不足以说服萧毓岚。
他是个独立思考许多年的大人,不再被一两句好听话所哄骗,从太后这急不可耐反驳里,他已经知道答案。
太后也察觉自己大惊小怪,容易引人怀疑,当即沉默下来。
萧毓岚心里复杂,在知道父皇断袖又娶妻生子一事上感到悲哀,为一场婚事痛苦三人而悲哀。
太后是可怜的,因为她嫁给一个不爱她的男人;
父皇是可恨的,因为他为江山毁女子一生;
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成婚的洛阁老是可悲的,因为他注定只能是臣子。
萧毓岚也终于想起件事,为什么洛闻歌打小就没母亲,也从未听说洛阁老娶妻过。
萧毓岚笑了,很苦涩:“母后,朕不想走父皇的老路。”
“哀家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太后再也站不住,好似只有走动起来能让萧毓岚相信她。
“那事实究竟如何,母后愿意告诉朕吗?”萧毓岚追问。
太后又沉默了,这个话题好似封印人心的魔鬼,让人恐惧不敢说,生怕说了便是死。
萧毓岚连连点头,无力般轰然坐下:“不管他们如何,朕绝对不会走那条路,这天下朕要,他,朕也要,还请母后不要再劝。”
太后见他心意已决,真的很想像小时候一样,狠狠打他一顿。
可如今萧毓岚长大成人,她想打也得考虑下身份,太后心累了,满脸疲倦问:“皇帝,有些路走了就没有回头可能,你真下定决心了?”
萧毓岚半点没犹豫:“是。”
“好。”太后温声应道,“皇帝下定决心要他又要天下,那哀家只能下定决心杀了他,以绝皇帝念想,哀家想皇帝总不至于因为他死了放弃伟业吧?”
萧毓岚瞳孔微缩,不敢相信话说到这份上,太后还做出如此决定,他颤声:“母后。”
“哀家也是为宁朝好,皇帝要为个男人所向睥睨,闹得天下人皆知,让皇室蒙羞,那哀家只能先发制人,让这个秘密再无暴露可能。”太后语气坚决道。
萧毓岚惨淡一笑:“母后非要这么做,那儿臣只能先说句不孝。”
太后眼眸里见了水光,眼看萧毓岚掀起衣摆跪在面前,心里痛得不行,这是她手把手养大,在别人百般算计下呵护下来的孩子啊。
她看着心也疼,在萧毓岚跪地磕头那刻,太后泪如雨下,猛地矮身揽住萧毓岚肩膀:“皇帝是要逼死哀家吗?”
萧毓岚也很难过:“那母后也要逼死朕吗?”
太后哭得喘不上来气,抽噎道:“哀家亲眼看着你父皇如何快乐如何死,目睹他们欢喜半生,悲哀终生,不想让你再走那条路,那条路太难太苦,没人能理解。”
萧毓岚回抱住太后,颤声不见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霸道:“朕要走的路,不管多难多苦,都会坚持走下去,母后,只要你不阻止朕,朕觉得没什么可在意。”
太后抚摸萧毓岚后脑勺,眼泪止不住:“哀家怕极了你受天下人唾弃,史官笔下无谎言,你若做下决定,一生都将与一个男人相携共进。”
很多很多事情,在和洛闻歌心意互通前,萧毓岚都想过。
敢差人去请太后,所有是非后果都在考虑后,萧毓岚自认没必要怕的,死过一次的人,又经历过那么多事情,萧毓岚看得通透许多。
对上太后这句问话,他敢发自肺腑回答:“朕接受。”
太后没话说了,缓缓松开萧毓岚,垂首泪目道:“哀家的小皇帝终究是长大了,诸多事宜都想到过,无需哀家操心。”
萧毓岚喉咙微动。
太后继续道:“哀家可以不杀他,但如若有日发现他背叛皇帝,哀家会毫不犹豫除掉他。”
萧毓岚在这点上比太后更加决绝:“到时不用母后出手,朕会亲自动手。”
他也无法容忍洛闻歌背叛,无论哪个方面,洛闻歌都只能忠于他,且只能是他。
太后不信他的话,这种关键时候还是自己来更保险。她从容放开萧毓岚,又叮嘱了句:“往后皇帝要多加小心,这是禁忌之恋,多的是眼睛盯着你们,一不小心被人盯上,会酿成大错。”
“多谢母后提醒,朕必会谨慎行事。”萧毓岚道,这些日子下来,他早已习以为常,尤其在和洛闻歌相处上,确实是该注意之处。
太后再次深深看他一眼,叹息:“从今往后哀家不会再过问前朝之事,皇帝能独当一面,近来在处理沈爵和徐应屏事上,都表现得很不错,如今他们也逐渐走下神坛,相信陛下对他们还有别的安排。”
萧毓岚倒了杯茶递到太后手边:“后宫这边还需母后帮衬。”
太后接过喝几口茶,润润嗓子:“皇帝打算何时公布皇后死讯?”
殿内空荡荡,让太后声音稍显冷漠了些。
萧毓岚摩挲茶盏,细腻手感让他思绪轻飘,嗓音微沉:“这两日便公布了,沈如卿那边该处理,好给沈爵施加压力,让他离去再没脸回来。”
“皇帝该知道沈爵脸皮薄厚程度,沈如卿小产一事若是皇室秘史,那并不妨碍他重返朝堂。”太后说,在制衡沈爵上,她自然站在萧毓岚这边。
萧毓岚也考虑过这个,还有了对付之法:“母后放心,朕有计较,断不会给他机会。”
太后闻言再次叹息:“真长大了。”
萧毓岚纵然不想承认,但这如今也是事实,他和很久以前就不同了,面少心老成。
太后感叹这话也并非要他回应,今夜过来,母子两人说不少话,揭开不少神秘,往后便能更好相处。
“哀家有些乏了,皇帝早些歇息,哀家先回长寿殿。”太后放下茶盏,在萧毓岚扶她的手上拍了拍,“明日皇帝抽个时间去看看沈如卿,哀家白日见了她,她说有事想禀告皇帝。”
沈如卿要见他能是什么事?
萧毓岚大致猜到,点头应允:“明日早朝后朕去看看她。”
“那哀家先走了。”太后说,“皇帝不用送。哀家还想静静。”
萧毓岚闻言止步,目送太后一路被搀扶着走远。
李公公站在殿外,不太敢进来。方才殿内情况多少听见点,猜到母子两说了些什么。
李公公从先皇到萧毓岚,该知道的事儿一件不落,在这前他从未提及过,不知道等会萧毓岚会不会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