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韩皎故作忧心的开口:“端王殿下满腹经纶,学问上无可挑剔,却身染重疾,危在旦夕,必须即刻配合医治。”
“七哥病了?”谢安当真了,紧张地凑过来,满脸担忧注视谢修。
谢修摇头:“我没有病。”
作为一个草药师,望闻问切是谢修顺带修习的技能,他知道自己身体很健康,更谈不上危在旦夕。
“你病了,殿下。”韩皎定定望着谢修:“我从不曾走眼。”
谢修有点懵,如果换作片刻之前,他不会相信韩皎的诊断,可此时……
他转头看看三个被韩皎“确诊”的弟弟,又看向韩皎:“可我并无不适。”
“没有吗?”韩皎注视着谢修,温声道:“殿下,站在这里的您,没有病,可您身体里还有另一位端王殿下,那个才十一岁的端王,他被困在某个可怕的地方、某个危险的时刻。他现在睡着了,所以你不会感到不适,可他很容易被吵醒,他被吵醒后,您连自己的身体和念想都无法控制,整个人都会被那个小端王吞噬,这还不算不适吗。”
谢修刹那间双目暴睁,身体震颤,细白的脖颈上青筋凸现,满面惊恐地注视着韩皎。
“深呼吸。”韩皎抬手制止企图按住谢修的三位皇子,招手让他们退后,自己独自面对谢修,温声道:“别紧张,臣不会吵醒那个小端王,这里很安全,很安静。”
谢修死死握紧拳头,屏息半晌,艰难地开口:“你怎么……知道……”
“因为臣是老师,跟李阁老一样厉害的老师,李阁老可以保护您不受外人惊扰,而臣,可以把那位小端王从可怕的地方救出来,与您重新合为一体,从此生活在安全的地方,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见任何想见的人,都不用担心吵醒另一个自己。”
谢修双肩耸立低下头,忽然用力摇头:“不……我没有病。”
“七哥!”谢安忍不住开口道:“让小白先生帮你吧!先生可厉害了!”
韩皎用目光示意谢安稍安勿躁,回头继续对谢修轻声道:“殿下,您抬头看看您九弟,他是不是又长高了?”
谢修闻言,紧张地转头看去!
猝不及防的谢夺慌忙半蹲!
“请殿下站直。”韩皎走到谢夺身旁,看向谢修:“请您仔细看看他,他比七年前长高了多少?”
谢修渐渐皱起眉,难以接受般面色痛苦。
韩皎轻声道:“臣知道您为何不想治好这个病,因为只有在小端王被唤醒的时候,您才会感觉到所有的知觉都被唤醒——思念、心痛、恐惧……全都回来了。而当您清醒时,所有知觉都变得迟钝,一切都不真切,长大的九殿下会让您觉得很陌生,是么?”
谢修震惊地缓缓看向韩皎。
“病治好后,不止是被困住的小端王会被带来现在,您的所有感受也会一并回来。”韩皎微笑注视谢修:“臣像您保证。”
谢修呆呆注视着韩皎,眼里渐渐燃起求生的希望。
谢夺也垂眸盯着小神童,总觉得小神童对七哥微笑的样子,仿佛在发光。
小神童怎么不对九皇子殿下发光?
韩皎成功攫取了谢修的信任。
谢修自愿参与第二步至关重要的EMDR治疗。
首先要确定认知效度,也就是谢修在多大程度上相信自己能通过治疗改观。
在韩皎传销洗脑式轰炸过后,谢修的认知效度,至少达到了级别5。
接下来就是引导谢修回忆正性事件和负性事件。
这是个相对危险且私密的治疗阶段,韩皎只能请三位皇子先回宫,自己留下,单独与端王交谈。
“我们可以留下陪先生治疗七哥!”谢安简直好奇极了,根本不想走:“大不了回去挨几下手板子,我不怕!”
“我也不怕。”谢靖也神色坚定:“先生继续吧,我们陪你。”
谢夺正在优雅地吃酥饼。
韩皎耐心道:“殿下的心意臣替七皇子心领了,但这一步治疗,不能有第三者干扰。”
谢靖见韩皎态度严肃,只好叹了口气,转头对谢安道:“那没办法,我们回宫罢。”
兄弟俩依依不舍地起身走出偏殿。
九皇子旁若无人,继续吃酥饼,企图蒙混过关。
“翎王殿下。”韩皎毫不客气地点名提醒。
谢夺一愣,侧眸怒瞪小神童:“你敢打扰本王用膳?”
“只能请殿下换个地方用膳了。”韩皎没有在怕的:“这一步治疗一丁点都不能分神。”
谢夺拿起桌边葛巾擦干净手指,站起身走到门边,低声说了句:“跟我来。”
韩皎转头请谢修稍候,而后视死如归地起身跟大boss出了门。
一直走到院外墙角,谢夺转身垂眸。
长睫遮挡着夕阳的金芒,在他倒映着小神童的眼瞳中打下深不见底的暗影。
“这场治疗半点不能马虎。”韩皎率先发起攻击:“殿下要杀要剐,等臣明日入宫再说!”
谢夺神色威严地开口:“我不会打扰你治疗七哥。”
韩皎毫不犹豫:“不行。”
谢夺再退一步:“我不会发出声响。”
韩皎抬头看天:“不行。”
谢夺亮出底线:“哪怕让我站在门外也可以。”
“不行、不行、不行!”韩皎自杀式抗议:“不是臣吹毛求疵,您对端王殿下非同寻常,有您在场,很容易影响他对回忆的感受,治疗会出现无法挽回的偏差,就请您安心把端王交给臣,臣一定给您满意的治疗结果。”
谢夺垂眸盯着韩皎。
沉默许久。
“我不是担心七哥。”谢夺低声开口,仿佛自言自语。
“什么?”韩皎疑惑地注视大boss:“那您为何非要守在一旁?”
谢夺别过头,神色烦躁地深吸一口气,淡淡开口:“你没见过七哥失控的样子,别看他平日里迟钝木讷……”
韩皎目光一软,耳根有点发烫,小声询问:“殿下是怕我被端王误伤?”
突然感觉大boss侧脸怎么这么好看呢?
一定是夕阳的打光效果,臭弟弟可真会选角度。
“我是怕你被七哥误杀。”谢夺回过头,长睫下的琥珀色眸子里漾起忧伤的不舍,嗓音低哑地开口:“你是唯一不敢让我重写策论的侍讲,我要保护好你。”
韩皎死鱼眼:盯——
第85章
小神童终于明白殿下的苦心了。
谢夺满意地转身回殿:“去吧, 我会在门外守着。”
韩皎一个箭步上前, 挡住大boss去路,张开双臂,神色凶狠道:“殿下死心吧!乖乖回宫去!臣绝不会放行。”
理由如此充分,还是不能说服小神童,谢夺不开心了:“难度太低,我胜之不武。”
韩皎警惕地眯起眼:“什么难度低?”
谢夺谦虚道:“我可以同时带十只球过你。”
韩皎双目暴睁, 觉得很有道理,泄气地放下手臂, 挑眼盯着臭弟弟,动口不动手:“殿下就安心回宫罢,臣不会有危险,端王殿下失控前, 会有异常的神色举止,臣反应很快的,一发现, 就立即溜走了。”
谢夺歪头:“你反应很快?”
韩皎不屑地冷哼一声, 摇头叹道:“从前是没让殿下见识过臣真正的实力。”
话音一落, 谢夺反手一掌!
都没看清动作,感觉耳侧“呼”的一声,一阵劲风猛然拍在韩皎左脸!
谢夺的手背停在距离韩皎侧脸半寸的位置, 风声止息。
韩皎惊呼一声,慌忙抬手捂脸,摸到的却是谢夺的掌心。
“不算不算!”韩皎一把推开臭弟弟的手:“你这是偷袭!我没有准备!”
谢夺笑得可开心了, 歪头盯着小神童:“那你现在准备好了么?”
韩皎深吸一口气,摆了个叶问的架势。
姿势还没摆到位,就感觉左脸被轻弹了一下。
臭弟弟又偷袭他!
“还没有开始!”韩皎怒不可遏!
谢夺乐不可支:“快些吧先生,您多打一套太极,我回宫就得多挨一下手板子。”
“这是咏春拳,不是太极!”
“随便吧,现在好了吗?”
韩皎严阵以待:“来吧!”
“嗒嗒嗒——”
刹那间,摆好架势的韩皎脸颊和脑门各被弹了一下。
“你不能用两只手!”
“嗒嗒——”
“你不可以弹脑门!”
“嗒——”
“啊啊啊啊!”韩皎不论怎么挥手,都躲不开四面八方袭来的脑瓜崩,崩溃之下,扑到臭弟弟身上,一把抱住他胳膊,不让他动!
脑瓜崩的袭击终于停止了,抬起头,对视上谢夺带笑的琥珀色双眼。
韩皎绝望地松开手,背过身,伤心地开口:“不治了,不治了,殿下不肯配合,那就看着七皇子痛苦下去吧。”
沉默。
许久得不到回应,韩皎微微转头,用余光偷看大boss反应,却没瞧见人,再转头,用另一侧余光寻找。
也没有!
韩皎转过身,发现院子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慌忙跑到拱门外,问正在扫落叶的小太监:“刚刚九皇子从这里出去了吗?”
小太监一脸茫然地摇头,表示自己没看见。
韩皎想了想,笑起来。
果然被他吓跑了吧?毕竟只有他韩小白有治愈七皇子的本事,大boss关键时候还是很识相的。
韩皎洋洋得意地回到院子里,昂首阔步走入偏厅。
不远处的正房屋顶上,谢夺安静地注视着小神童的背影消失在视野。
治疗终于依照计划开始了。
首先是交谈。
一是需要了解更多病情相关的情报,二是建立医患同盟的心理关系。
韩皎从前作为志愿者帮助过的患者,一般会主动谈起自己的过往,稍作引导,就能让他们想起正性事件和负性事件。
可谢修不行,他完全依靠韩皎提问,而且很多时候无法明确表达自己的感受。
首先是让谢修跟着自己的节拍吸气呼气,让身体和精神放松。
而后,韩皎开始询问他童年感到开心快乐的时光,并让他想出一些具体的事情。
谢修举例说明了一些他发明的器械,以及器械运作原理,并详细告诉韩皎有几次失误是因为哪些环节出了问题,他又是如何想到解决方法。
韩皎礼貌微笑,假装自己听得懂,耐心询问:“除了制造器械,有没有一些跟家人朋友一起玩闹的回忆,让殿下也感到很开心,很放松。”
谢修眼神放空,许久才开口道:“我干活的时候,珍娘就坐在旁边扇扇子,或者刺绣,她爱绣蝴蝶和牡丹。”
果然还是他的乳母最能给他安全感。
“珍娘平日喜欢坐在什么位置,距离您多远?”韩皎起身搬起自己的圈椅,挪到谢修所指的位置,放下椅子坐下来,用谢修熟悉的位置,进一步让他放松情绪。
“还有呢?跟其他人待在一起,哪些时候感到特别安心、舒适、快乐,享受每天的生活,对将来充满期待。”
又是一段思考时间,
谢修回答:“阿夺会说话之后。”
他脸上露出明亮的笑容:“阿夺会说话不久,就可以说得很明白,让人都能听懂。”
韩皎点点头:“您为什么喜欢九皇子说话?”
谢修漆亮的眼瞳转了转,尽力描述自己的感受:“他……想要什么,就会说什么,满足他,他就很开心,会喜欢我。”
韩皎问:“其他人不像九皇子这样?他们不会告诉您他们喜欢什么?”
谢修摇摇头:“四哥,五哥,他们请我去捉弄侍讲先生,我会被罚抄,他们都笑了,但还是骂我蠢蛋、脑袋被驴踢了。他们会说很多莫名其妙的话,请求我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我照做,他们却会笑话我,不做他们会打我骂我。不过,他让我别理四哥五哥,他会教训他们。”
韩皎目光一亮:“谁?谁会替你教训四皇子和五皇子?”
谢修微微一颤,耸起双肩,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韩皎知道谢修说的是燕王,只有燕王那时候会保护谢修。
“不能提及那个人是吗?即使是儿时发生的事。”韩皎温和试探。
谢修一动不动。
“那我们继续谈一谈九皇子。”韩皎转移话题:“九皇子小时候乖吗?很听你的话?”
谢修深吸一口气,老实地回答:“我很听他的话。”
“……”韩皎问:“只要九皇子感到开心,您就会觉得开心是吗?”
谢修开心地点头。
“那最开心的事呢?”韩皎问:“殿下仔细想想,有没有哪一天,哪个时刻,您感到无比快乐,并且对未来充满期待。”
这一次,谢修想了很久,才开口:“一种车,不需要牛拉的车。”
韩皎没听明白。
谢修急匆匆起身找来纸笔,画给韩皎看。
详细询问过后,韩皎才明白,这简直就是一架自动收割机,是谢修九岁的时候发明的器械。
“您真的是位天才。”韩皎看着稿纸由衷地感慨:“您应当继续专研手工器械。”
谢修难得露出骄傲地神色。
韩皎抬头看向谢修:“这种车您做出来了?”
谢修点点头。
韩皎:“臣真为您骄傲。”
谢修想了想,微笑回答:“他也特别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