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个想法很快被他自己推翻,因为这里是齐家人的墓地。
是他当年为齐家人收埋,特意选的地方。
对亡者要敬重,徒步走过去是一种礼节。
荣映在离齐宴数十步的地方停下,齐家人的墓全都被修整过了,周围栽了几棵青松,每个人坟前对应的石碑是重新换上的,字迹清隽,力道迥劲,看得出是齐宴的笔迹。
整体看上去并不浮夸,比起之前荣映的审美,稳重肃穆多了。
齐宴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弯下腰,拿起地上装有香烛纸钱的篮子,翻了翻,抽出三根香,点燃,跪在最中间的坟墓之前,磕了三个响头后,将手中的香插入碑前的香炉里。
“你过来。”齐宴开口。
荣映迟疑了一瞬,往前走了几步。其实在齐宴离开的那几年里,他每一年的清明都有来给齐家人扫墓上香,按道理他应该没什么好怕的了,但现在可能是多了个齐宴的原因,他看着眼前的场景冷汗止不住地往外冒。
走到墓前,荣映以为下一步就是齐宴让他跪下,然后被摁着头给齐家众人磕头,头破血流的那种···他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到时候自觉一点,让跪就就跪,让磕头就磕头,才不要被人强拉着,那样太矫情,又不是没跪过。
“你后悔吗?”
荣映腿都弯下去了,听到齐宴的话又支棱着站直了,“什么?”
“杀了他们,你后悔过吗?”
荣映抿了抿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是后悔的,生命诚可贵,在他看来每一个生命都不该是那种待遇,更不该被别人掌控,草草收场。
但他后悔没什么用,人不是他杀的,与他关系不大,他就是个背锅的。
背锅就算了,连解释都不能。
齐宴不这样想,他以为荣映的沉默是有其他的原因:“你在恨我,对吗?恨我杀了你父亲,你姐姐,以及最无辜的单家一干人等,觉得我之所以留你到现在,就是为了折磨你,让你难受,让你痛不欲生。”
荣映想否认,但他不能说。
他走近一些,从篮子里拿出几根香,像齐宴那样,给齐家众人磕了头上了香。在这期间齐宴端目光一直死死的跟着他,他往哪儿走,齐宴的目光就跟到哪里。
给所有人上了香,荣映一回身,撞上了齐宴的胸膛。
他闻到了酒味。
退后几步,荣映抬起头看向齐宴:“你喝酒了?”
齐宴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他面无表情的往前走了两步,再次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荣映被盯得心里直突突,这场景,齐家人都在看着呐。
荣映还想退,他一动,齐宴突然笑了起来,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脑袋正好搁在荣映的肩膀上,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动作。
“是,我喝醉了。”
齐宴抵着荣映的肩膀,说话声音都变得瓮声瓮气:“我喝了很多酒,我醉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像你那样,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再想。”
荣映被他说的一头雾水:“啊?”
“呵”,齐宴短促的笑了一声,他又没有解释:“别问那么多了,让我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然后一切就都该结束了,他纠结了那么多年,终究要面对现实。
荣映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好。”
齐宴闻言闭上了眼睛,想象中来之不易的片刻安宁却并没有出现。
他的仇恨不再纯粹了。
这让他苦不堪言。
修园在知道他要报仇时,并不同意他把封家其他人牵扯进来,他觉得冤有头债有主,只封泠一个人付出代价就可以。
他当时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想了很久,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可是等到事到临头那一刻,他却发现自己还是对封泠下不了手。
灭门之仇是他的执念,这个仇不可能不报,所以他试着将仇恨转移。
按着齐家死亡的人数,对照着封泠的亲人,一命偿一命,哪怕封家人丁单薄凑不够那么多人,也要拿无辜姻亲单家补上。
想要自欺欺人,但却悲哀地发现自己越来越清醒。
他到底骗不了自己。
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原因是他想保住一个人。
他错的离谱,仇恨是转移不了的,它只会制造更多仇恨,将人拉扯着,坠入无底深渊。
而现在他不想再这么错下去了。
一路无话,荣映被侍卫送回封府,齐宴独自留在山上,说要再呆一会儿。
小厮在门口等着,见到荣映立刻跑出来迎接,他看着跟在公子身后不远处的一众人高马大的侍卫,担忧的询问:“公子,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没事,你不用太紧张,他们带我去探望几位故人而已。”
故人?
小厮不明白,封泠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故人,不过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多问,于是安静下来,跟着荣映一起进了封府。
荣映走在前面,小厮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背影,暗中做下决定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公子被这样关着,他要想办法把公子救出去。
当天夜里,荣映睡得很浅,所以当他听到有动静的时候,第一时间就睁开了眼睛。
“谁在外面?”
“公子,是我。”
荣映推开窗,只见小厮贴着墙根蹲着,身上是一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夜行衣。
“你在做什么?”
“公子,我来救你离开这里。”
荣映的目光从小院对面的阁楼上掠过,他道:“别胡闹,赶快回你房间睡觉!”
“不,不行,我今天一定要把公子救出去!”
荣映正要再拒绝,脑海中突然响起卫尚的声音:“缓冲期结束,宿主抽离倒计时五分钟。”
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被咽回去,荣映道:“好,我跟你离开。”
好像有哪里传来细微声响,荣映顾不上仔细查看,他火速穿戴整齐,先是跳窗到了院子里,然后由小厮带着,一路躲着巡视的侍卫,来到了花园的偏僻角落。
小厮蹲在地上扒拉了一下,杂乱花丛中一个狗洞出现在荣映面前。
算了,狗洞就狗洞吧,真要让他跳墙他也爬不上去。
阁楼上,齐宴站在窗边,手下的窗棂被他抓出清晰的指痕,悉悉索索在寂静深夜分外明显的声响,和荣映跳窗之前听到的声音是一样的。
他要逃走。
齐宴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原来所有纠结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这样也好。
齐宴心想,事情总要结束。
伸手拿过贴身保存了多年的紫金长弓,齐宴挺直了身子,挽弓搭箭,箭尖直指刚刚钻出狗洞的那人。
松手的那一刻,荣映突然转过头,目光准确无误的落在阁楼上。
夜色如水,荣映看过来的眼神太过清明,仿佛知道不远处有人在看着他,齐宴手一抖,弓上羽箭已经离弦而去。
夹带着呼呼风声的寒光在荣映的瞳孔中放大,利器刺破血肉的声响出乎意料的大,尖锐的疼痛出现的那一刻,荣映已经开始脱离这个世界了。
过程中,荣映看到飞奔而来的齐宴,以及死撑着不肯闭眼的自己,拉着他的袖子,吐了好几口血,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放过他。”
他,指的是还傻愣着不知道跑的小厮。
齐宴本来还没有从亲手杀了他的情况中回过神来,闻言,很少有其他表情的一张脸都扭曲了。
“你想说的只有这个?!”
说错话了!
心知情况不妙,荣映刚想改口说我不恨你,一开口就被血呛住,灵魂霎时抽离,徒留眼睁睁看着他断气,却没有得到一句遗言的齐宴。
对不起,灵魂形态飘在半空的荣映真心实意的道歉,说的有点慢了。
还有那个发起疯来竟然敢跟男主抢尸体的小厮,本来自己同意跟着一起出逃,是想着激怒男主,死在他手里的话多少能得他一点愧疚,到时候顺水推舟,还能给不怕死的小厮求求情。
哎,好心办坏事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厮:我才是真正的工具人,连姓名都不配拥有!!
第13章 恋风尘
再睁开眼睛,荣映已经回到了实验室。
或者可以换句话说,他从未离开过胶囊仓,但灵魂已经在封泠那个世界过了五年。
手撑着仓壁坐起来,荣映揉了揉太阳穴,他还没有从那种濒死的状态里缓过来。
卫尚推开门走了进来,看到他这样,顺口问了一句:“感觉怎么样?”
荣映晃了晃脑袋:“有点难受。”
“正常”,卫尚递给他一瓶水:“第一次经历都会这样,习惯了就好。”
听到习惯两个字,荣映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
“就是你想的那样”,卫尚像是有读心术:“这种任务是以任务包的形式存在的,你刚刚回来的那个世界是其中的一个。”
荣映喝了一口水:“能透露一下具体数量吗?”
卫尚:“视情况而定。”
“那完了,这个概念太模糊了。”
“加油,总能成功。”
荣映觉得自己太不容易了,竟然获得了冷面负责人难得的一句安慰!
“接下来我要做什么?”荣映问道:“准备进入下一个世界?”
卫尚:“不急,你若是需要休息可以缓两天。”
荣映眼睛一亮:“那我可以出去看看吗?”
说实在的,荣映对卫尚的工作环境特别好奇,排队过奈何桥那一次他整个人都不太清醒,沿途什么景色完全没有去注意,等到被卫尚揪出来,就给直接带着来了这间实验室。
他还没有见过传说中的冥府是什么样子,现在来都来了,不看看就回去太亏了。
卫尚闻言淡淡瞥了他一眼:“何必呢,就算让你看了也记不住。”
荣映觉得自己被小看了:“怎么会?我记性很好的。”
卫尚给他解释:“每一个来过冥府的人,除了那些留下不走的,所有人还阳的时候都要喝下孟婆特制的药水抹去记忆。”
“更重要的是”,卫尚顿了顿,像是想起了某些不太美好的回忆:“那种药水特别难喝,而它的剂量是按照你对冥府的印象深浅进行配比,知道的越多,相应的药水越难喝。”
荣映:“……”
那还是算了吧。
不是因为怕药水难喝,反正看不看外面的景象药水都是要喝的,逃不掉。
而且一般难喝与非常难喝的差距,能有多大?荣映心里嗤之以鼻。
他只是察觉出卫尚不太乐意他出门,不想给人添麻烦罢了。
“那我如果不出去,是要一直在这里呆到所有任务结束吗?”
卫尚:“直接进行下一个任务也可以,胶囊舱会不间断的为你提供身体正常的营养所需,你若是想节省时间早点复活,在一个任务完成后就能申请继续任务,连续任务之间会有一段过渡期,供你沉眠恢复精力。”
荣映:“那也就是说中途不用再回到这里。”
“意思差不多,你的身体会一直沉睡,但你的灵魂是忙碌的。”
“那我就选择继续任务了,不过在此之前我能不能问卫先生一个问题”。
卫尚:“说。”
荣映看向卫尚:“我从刚刚就想知道,我去过的那些个任务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吗?”
卫尚:“世间万物,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端看你怎么去想,你觉得它是真的那它就是真的,但你若是觉得他是假的,那它也可能就是假的。”
“······”荣映:“没想到卫先生还是一个唯心主义者。”
卫尚:“说实话你可能不信,我这个人崇尚科学。好了,废话就到这里了,你想知道什么?”
荣映没把“科学”两个字当回事,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我想知道齐宴后来怎么样了?”
“他没有当国君,而是把简国交给了修园,然后带着单俞离开了蟾宫城,自此不知所踪。”
荣映惊讶地差点破音:“单俞没有死?”
“齐宴拿枕头捂单俞时,暗中用了假死药,所以你接到单俞时才会发现他已断绝生息。”
荣映不明白:“齐宴为什么要骗我?”
既然他原本就不想伤害单俞,为什么又要多此一举,在自己面前“捂死”单俞?
卫尚:“这个恐怕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了。”
荣映沉默。
那他可能再也没有办法得知真相了。
“小侯爷何苦屈尊来此,您一句话,只需说个名字,小的就直接把人送到府上了,您也不用遭这个罪不是?”
阴冷潮湿的地牢里,尖嘴猴腮满脸谄媚相的中年男人走在一个青年前面带路,时不时回身提醒。
“小侯爷,慢着些,小心地滑。”
青年对此并没有流露出厌烦的表情,他的声音清朗而又温和,听到人耳中如同一泓清水,透亮莹润:“无妨,还有多远?”
“快了快了,就在前面。”
中年男子小跑了两步,到了一间牢房门前,他拍了一下门上缠绕的铁索,冲里面喊道:“起来,快起来,有贵人来看你了!”
里面的女子并不理睬,她倚靠着漆黑冰冷的墙壁,一条腿蜷着,自顾自闭目养神。
荣映止住牢头的动作,他双手扶着铁栅栏,对里面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的女子说:“云菀,我是江忘秋,我来带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