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锦余却否了:“前线将士们还在殊死拼搏,朕焉能醉生梦死?都撤了。”
于是不夜宴席没了、戏曲杂耍没了、原计划重新翻修宫殿也停工了。
李锦余给各宫嫔妃发放了压岁钱,然后去了慈宁宫请罪。
他裁撤庆祝新年支出应援前线,谁也不能说三道四;只是太后毕竟是宫里辈分最尊贵女人,还是原身亲生母亲,李锦余还是有些愧疚。
入冬以来,太后气色一直不大好,过年喜气都没让她舒缓多少。
这次探视太后,李锦余谨慎地表达了自己裁撤年节节目目,小心观察着太后脸色。
太后不知听没听进去,手中转着佛珠,敷衍地点点头:“哀家知晓了。”
李锦余每次来探望太后,都能感受到太后表现出明显疏离。
他诞辰时太后告病未出席,年席似乎也不甚在意……
若从前太后对他冷淡是因为对景昌帝彻底失望,现在他多少也在正经干事,为什么还是很冷漠?
李锦余心里有些疑惑,试探着道:“母后,除夕可要和朕一同用膳?”
太后手中佛珠微微一顿,抬头看他一眼,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必了,哀家体弱,不爱吵闹,你和嫔妃们一起用膳吧。”
李锦余只好点点头:“朕知晓了。”
这天聊不下去,他打算撤退了。
就在这时,太后忽然把佛珠放在桌上,冷不丁开口:“皇帝,哀家有件事想问问你。”
“母后请说。”
“哀家听说你把荻朝大半军权都给了霍家?”
李锦余一愣:“有吗?”
太后端详他片刻,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稀疏眉毛:“军权是国之根本,如何能交到外人手里?”
李锦余下意识道:“霍采瑜不是外人。”
军权在霍采瑜手里才是正常啊。
太后动作一顿,深深地凝视着李锦余。
李锦余这才反应过来,干笑着解释了一句:“朕意思是、朕与摄政王情同手足、不分彼此……”
太后目光有些复杂,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最后垂下眼眸,轻轻叹了口气:“你果然是长大了,有自己想法了。”
“朕不是这个意思……”
“哀家就是随口一说。”太后重新靠在软垫上,拿起佛珠,疲倦地挥挥手,“皇帝且回去吧,哀家倦了。”
李锦余只能告辞。
回去路上他仔细琢磨着太后话,忽然一个激灵,想到一个可能:
——太后该不会误以为他和霍采瑜有一腿吧?!
要放在以前,李锦余绝不会想到这上面去;但自从他和霍采瑜睡过一觉、被表白过一次、还看了“科普教材”,这方面就变得有些敏感。
最关键是,说起他和霍采瑜关系,他竟然也不敢拍着胸脯说他们关系清清白白!
呜,这都什么事……
李锦余头疼地回到寝宫,想了想,问长康:“朕现在举办嫔妃家宴来得及吗?”
长康一愣,答道:“奴婢之前去请示慧妃娘娘,娘娘说宫妃们都去了她宫里听她分享耕种经验。陛下若有意,奴婢便去传话。”
“算了,让她们自己玩吧。”既然嫔妃们已经约好了,李锦余便不打算打扰她们。他泄气地趴在龙榻上,挥手让长康出去,看向了黑猫,“看来只能咱们俩过年了……你在干什么?”
黑猫把几个玩具收拾进一个小包袱,扎好挂在脖子上,掂量了一下:“我要去兰嫔宫里,不陪你玩了。”
“你去那里做什么?”
“兰嫔去慧妃那里参加嫔妃聚会,留了很多猫玩具、猫粮。”黑猫矜持地抬起头,“本官要去参加猫聚会。”
李锦余想象了一下一大堆猫猫头凑在一起模样,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随后他反应过来,瞪大眼睛:“你不是成精了吗,怎么还跟小猫一样去玩那些东西?”
“你也成精了,控制住自己不吃瓜子了吗?”
“……”
最后伙伴离他远去,李锦余委屈巴巴地一个人待在寝宫里烤暖炉,一边嗑瓜子一边和汤圆絮絮叨叨地聊天。
除夕之夜,鹅雪簌簌而下,银霜覆盖满城。
明明是过年,他身为皇帝,竟然真成了个孤家寡人……
越是这个时候,越是想念霍采瑜。
李锦余托着下巴,听着外面白雪飘落声音,一边嗑瓜子、一边把瓜子壳丢进暖炉,看着它们变成一缕青烟飘散在空中。
——霍采瑜现在在做什么呢?
边关有暖炉吗?
带兵打仗受伤了吗?
身上紫薇帝气养回来了吗?
望着暖炉中蹿起袅袅青烟,李锦余有些出神。
孑然一身时刻,蓦然能够感受到他和这个世界隔阂,清晰地认识到他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些人类。
李锦余恍惚中有些错觉。他只是这个世界过客,宛如风筝掠过湖面,带起一阵微风,只荡漾起一层涟漪便悄无声息地散去。
风筝只有有线牵在手中才不会彻底飞离。
而牵挂着他那条线……
李锦余嘴唇轻动,喃喃喊出来:“霍采瑜。”
蓦然,一个沉稳、沙哑、温柔、熟悉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陛下。”
第61章 吱吱吱。
“陛下。”
李锦余恍惚中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呆愣楞地望着暖炉不动。
直到又一声呼唤从背后传来,李锦余才猛然站起身转过头, 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个阔别四个月男人。
霍采瑜穿着当初他们找董吉祥设计半甲, 铠甲上布满了尘土和斩痕。里面没有穿任何棉衣, 只有两件单薄常服。
四个月战场生涯给霍采瑜带来巨大改变,整个人气质都和离京之前大不相同。
棕色眼眸一眨不眨地直直看着李锦余, 里面酝酿激烈而危险东西让李锦余忍不住想后退。
比起那个温和而热血、进退有度摄政王, 如今霍采瑜像刚从冷水萃出开刃钢刀, 周身散发着强烈危险和侵略性。
李锦余真下意识退了一步。
霍采瑜似乎察觉到李锦余畏惧, 目光收敛, 周身锋锐气质稍稍退却:“抱歉,陛下。”
他在战场上厮杀了四个月,已经习惯了这种锋芒毕露感觉,却忘了他陛下并未见过如此粗鲁、野蛮人, 想必并不喜欢。
李锦余这才完全回过神, 惊讶地道:“你怎么回来了?没事吧?”
“北月关守住了, 狡国大军已经撤退。”霍采瑜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 目光努力不要放在陛下身上, “臣这次回京,是想与陛下商议一下后续计划。”
若只是商议计划, 倒也不必他亲自回来。
他一路纵马奔腾、星月兼程赶回来, 只是想见一见他陛下。
他已经四个月没有见到他心心念念人了。若不能看一眼陛下, 实在难以消弭相思之苦。
快马加鞭终于在除夕当夜赶到了京城。顾不上停顿休息一下, 霍采瑜直接到了皇宫, 到了陛下寝宫之外。
本想着自己一身尘风,久别重逢要给陛下留个好印象,打算回家收拾干净、穿上正经衣服再来朝拜。可李锦余独自一人烤着火,面容上明显有些落寞之色,口中还念着他名字……
霍采瑜便冲动之下,忍不住踏了进来。
他陛下还像离开京城之前那样清晰好看,只是眉眼之间却积蓄着一丝忧郁和寂寞。
他陛下应该是一直快乐而自由,不该出现这些情绪。
“边关暂时交给了迟钟鸣,陛下毋须担心。”霍采瑜生怕李锦余担忧北月关安宁,额外解释了一句。
李锦余看着霍采瑜有些凌乱鬓发、参差胡茬,还有纵然明亮却掩不去疲倦之色双眸,心中微微有些酸楚。
看霍采瑜这幅样子,是有几日几夜没有阖过眼了?
能让身负高强武功霍采瑜如此疲惫,到底一路上有多辛苦?
他从前不知道,可如今已经懂得。
霍采瑜星月兼程赶回来,恐怕就是想早一日见他。
李锦余抿了抿唇,忽然站起身:“夜深了,朕乏了。”
霍采瑜能看着他陛下已经心满意足,听李锦余这么说,纵然心头再不舍,还是道:“那臣暂且告退,陛下请……”
“留下来吧。”
霍采瑜一怔。
李锦余低了一下头,小声道:“跟朕一起睡吧。”
霍采瑜慢慢睁大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陛下……”
李锦余忽然觉得有些尴尬,但对上霍采瑜惊喜眼神,又重新提起了勇气,把瓜子丢在一旁,站起身走到龙榻之畔,又重复了一遍:“朕乏了。”
生怕霍采瑜直接穿着脏兮兮铠甲上床,李锦余还强调了一句,“把衣服脱了,好脏。”
霍采瑜抿了抿唇,唇边微微上翘又努力压下来,赶紧去了屏风之后,把身上战甲和外衣都脱了下来。
皇宫里烧着暖暖地龙,只穿里衣也不会觉得冷。
霍采瑜躺在床上时候还在想,他一路颠簸而来,身上肯定有汗臭味,要控制自己不要和陛下靠得太近;然而躺在久违龙榻上,脑袋枕在柔软黑金云纹锻枕,身旁是自己心心念念心上人,积蓄了几个月疲倦忽然涌上心头,让他很快便陷入了沉沉睡眠之中。
李锦余躺在霍采瑜身旁,内心感觉颇为奇妙。
他不是第一次和霍采瑜同塌而眠,但这次感觉尤为不一样。
比以前心无旁骛时感觉更紧张,“科普教材”里不少内容诡异地从脑海深处浮现,绕着他不停打转,让他注意力高度集中在霍采瑜身上。
那一夜残留记忆碎片也在提醒他,他和身边躺着这个男人已经有过亲密接触。
这个男人还在几个月之前对他倾情告白。
这样躺在一张床上,不会发生什么吗……
然而李锦余紧张地胡思乱想了半天,没等到霍采瑜反应,耳中却传来粗重鼾声。
这货居然睡熟了。
李锦余愣愣撑起上身,低头打量了一下霍采瑜,目光落在霍采瑜青黑眼圈上时,那些乱七八糟想法瞬间转化为对自己唾弃。
——看看霍采瑜都累成什么样子了,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几个月霍采瑜神经一直紧绷着,会有多辛苦呢?
睡着霍采瑜身上那种强势侵略性减弱了不少,李锦余得以认真地打量一下这个男人。
四个月军旅让霍采瑜整个人似乎更加健壮,袖口露出半截小臂上肌肉结实有力,呼吸平稳绵长。
李锦余抿了抿唇,仔仔细细确认了一遍,寻找霍采瑜露出来皮肤上有没有伤疤。
每看到一处,他内心就会莫名揪一下。
霍采瑜身上紫薇帝气与四个月前相比没有明显变化,依然只有薄薄一层。
没有减少多少让李锦余松口气。
他重新躺下来,听着霍采瑜呼噜声,本以为自己肯定睡不着——然而躺在霍采瑜身边他内心忽然泛起熟悉安宁感,竟然很快就陷入了梦乡。
这是李锦余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除夕。
还没到换日时间,外面只有偶尔烟花发射和炸响声音。
更加猛烈鞭炮要到凌晨才会点燃。
但李锦余缩在霍采瑜怀里,感觉比之前每一个夜晚睡得都要香甜,纵然新年震耳欲聋鞭炮声也没有将他吵醒。
……
霍采瑜一觉醒来,怀中多了一只蜷缩起来大饺子。
他第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在军营里,下意识想坐起身穿衣,不同于军帐华丽顶帐让他反应过来——他已经到了京城。
而且昨夜竟然就在陛下身旁睡着了。
这可真是太糟糕了。
霍采瑜有些懊恼。
难得和陛下同塌而眠,自己竟然一声不吭地一睡一整夜……也不知陛下有没有恼他。
难得安稳睡眠、怀中温暖而熟悉人让霍采瑜整个人都觉得精神饱满了许多。
他侧头看了眼陛下安详睡颜,唇边轻轻泛起一丝笑意,继续躺在那里没有动,等着陛下醒来。
等了半晌,李锦余揉着眼睛醒转,霍采瑜才温柔地道了一句:“陛下,新年快乐。”
李锦余坐起身,还有些迷糊,下意识回了一句:“新年快乐。”
不过很快他神智便清醒过来,望着面含笑意霍采瑜,不知为何有点心慌:“你……睡醒了?”
霍采瑜看着陛下这幅有些慌乱样子,心情更好了些,点点头:“嗯。陛下可要用早膳?”
如果他没记错,正月第一天,陛下还要去祖宗祠堂拜祭先祖、去京郊天坛拜祭上苍,忙得很。
李锦余也想起来这件事,慌慌张张下床:“朕要起来了。”
他站起来穿上衣服,心里忽然庆幸自己昨天为了今天各种拜祭先用了足够支撑两天法术……不然耳朵尾巴可就露馅了。
拜祭了上苍和列祖列宗是皇帝份内事,李锦余叫来长康伺候着穿好龙袍,正要出门,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了下了床正在穿衣服霍采瑜:“霍爱卿,你多睡会吧。”
宫里还有霍采瑜之前留下衣服,长康极懂眼色地取了过来。
霍采瑜正在套袖子,闻言一愣:“陛下?”
“你比较辛苦……”李锦余想起昨夜霍采瑜脸上那浓浓疲倦,心里有些心疼,脸上却有些不自然,“好好休息一下吧。”
旁边长康脸色微微有些古怪——他是知道当初陛下被摄政王睡了。
昨天夜里摄政王突然出现,还和陛下同塌睡了一晚,实在由不得他不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