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锦余也跟着叹口气。
霍采瑜担心陛下会再次想起这些年遭受的天降之难,微微瞪了迟钟鸣一眼。
“太后是怎么找到你的?”
迟钟鸣撇了撇嘴:“入宫之前我还以为是韩氏的人寻找到了蛛丝马迹……后来和太后打听才知道是叶丞相那边走漏的。”
李锦余奇道:“叶丞相?”
他下意识看了眼小黑猫。
叶丞相不都倒了半年多了么?
“当初叶归乡失踪,丞相府里不少人早早另投他人,掌握迟兄身世秘密的人便投机到了太后那边。”霍采瑜解释了一句,神色忽然有些愧疚,“臣当初没能及时将丞相府全部查清,才导致如今的局面,还请陛下恕罪。”
李锦余眨眨眼,完全明白了。
难怪在叶丞相倒台之前太后那边一直安安分分,原来是因为那把开启太后叛乱的钥匙一直被锁在丞相府里。
之前黑猫说叶丞相的记忆中似乎有掌握景昌帝的把柄,才逼迫景昌帝将大权尽数交付给他。李锦余之前以为单纯只是叶丞相知晓了当年狸猫换太子的秘密,如今看来,能够让景昌帝乖乖听话的,应该是他们认知中太后真正的皇子的下落。
叶丞相最初将迟钟鸣抓来,想必就是用来要挟景昌帝甚至是太后。
原着中迟钟鸣对荻朝满怀恨意,认为荻朝令他家破人亡,应当是迟钟鸣的养父家人被叶丞相或者景昌帝斩草除根。
这一次因为叶丞相被黑猫替代、景昌帝被自己替代,这么大的秘密竟然就这么搁浅了,直到叶丞相倒台、知晓这个秘密的人投奔太后才爆出来。
理清楚这条线,李锦余长长出了一口气,不知是释怀还是惋惜,只抬头看向迟钟鸣:“你有什么打算?要认祖归宗么?”
“唔,其实我不是很在意。”迟钟鸣仰起头看了下天,娃娃脸上展露出一丝笑容,“我这十几年过得很快活,父亲待我如亲子,教我识字、为我延请武艺师父,如今还有大胖……”
他低头在小黑猫脸上轻轻亲一下,然后躲开小黑猫突如其来的爪子,笑着道,“便是拿皇位予我我都不会换。”
李锦余挠了挠头:“你要是想要的话,朕给你封个亲王。”
“亲王啊……听起来好像很不错。”迟钟鸣摸了摸下巴,忽然眼前一亮,“我能用亲王之位和陛下换一样东西吗?”
李锦余有些意外:“换什么?”
“换大胖。”迟钟鸣把手里的小黑猫举起来,目光恳切,“我别无所求,只想要大胖陪伴我一辈子。”
霍采瑜看他的目光像在看变态。
李锦余倒是知道迟钟鸣的意思,内心有些好笑,挠了挠耳朵,看向了那只张牙舞爪、假装没有神智的小黑猫,最后才笑了起来:“迟兄这次帮了朕这么大的忙,不用亲王之位换也可以把大胖带回去。”
“那可真是太好了。”迟钟鸣眼前一亮,把小黑猫凑到嘴边使劲亲了一口,“胖,我们又能一起生活了。”
小黑猫的回应是轻轻一爪子。
迟钟鸣快乐地接受了。
李锦余看那边两个家伙毫不顾忌地打闹,莫名有些眼热。
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眼热什么,内心升起一丝模糊的不服输,很快又转为丧气。
李锦余下意识抬头看了霍采瑜一眼,正对上霍采瑜含着笑意双眸。
霍采瑜也正在看他,双眸中流露的温情一如既往。
李锦余忽然感觉自己像被烫了一下,快速收回目光,扭头去看地:“朕回去拟一道折子,将迟兄认祖归宗,封为亲王。”
说完他便低下头赶紧向前走了。
霍采瑜站在他身后,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的陛下大概不知道,刚才他脸上的表情到底有多可爱、多想让他拥在怀里。
……
因为霍采瑜早早就开始针对太后的叛乱行动,处理收尾也变得十分简单。
毕竟是原身的亲生母亲,李锦余没有对太后做出什么处罚,只将太后的母家韩氏、孟大将军归属的孟氏拥有的权势取了回来。
政变只发生在宫廷内部,隔着九重宫阙之外的京城百姓载歌载舞地度过了这个荻花节,完全没有察觉到皇宫内发生了什么。
唯一有些纠结的便是对孟大将军的处置。
孟大将军这些年对荻朝忠心耿耿,立下了汗马功劳——景昌帝自暴自弃的这些年,朝中全靠孟大将军撑着才没有彻底分崩离析。
孟大将军也是一个极为固执的守旧派,太后以李锦余并非正统中宫嫡子的名义说服了他,才让他参与到这次政变中。
解开误会后,孟大将军羞愧的无以自拔,听凭李锦余安排。
李锦余想了想:“反正也没几个人知晓这次叛乱,就让大将军安心回家养老吧。”
霍采瑜早就猜到他的陛下会这么决定,点点头,亲自去天牢将大将军放出来。
在天牢门口,霍采瑜看着像是苍老了好几岁的孟大将军,淡淡地问:“大将军可知为何本王亲自送将军离开?”
孟大将军沉默着看了眼霍采瑜,叹了一声:“摄政王年少有为,不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他一生戎马,本以为军队指挥无人可比,没想到皇宫政变居然这么简单就被霍采瑜彻底击溃。
“本王没那么闲。陛下视大将军为忠臣,但大将军似乎并不这么认为。”霍采瑜平视着大将军,郑重地道,“迟钟鸣在大将军手下也待了这么久,大将军想必不会不清楚迟钟鸣的性子。大将军是真的认为迟钟鸣做皇帝会比陛下更好吗?”
孟大将军嗫嚅了几下,说不出话。
迟钟鸣最开始就是他的下属,他自然知晓每一个下属的性子,好决定他们在战场上适合什么角色。
迟钟鸣性子活泼跳脱,重小情轻大局,适合防守而非进攻,更不适合政治。
当今陛下虽说之前有些混账,但现在认真起来之后其实干得还不赖。知人善任、敢于放权,最重要的是考虑问题总是优先从整个朝廷和百姓的角度思索。
若要孟大将军说迟钟鸣比李锦余合适,那确实是昧着良心。
“大将军忠君爱国,只是国与君究竟哪一个更加重要?”霍采瑜恳切地道,“太.祖当年也是从一介白身起家,嫡庶正统当真比的上治国之才?”
孟大将军低了一下头,苦笑了一声:“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陛下厚恩饶恕我谋逆之罪,我如今也不过是一普普通通的武夫罢了。”
霍采瑜摇了摇头:“本王与大将军说这些并非为了其他,只因陛下内心依然感激大将军对大荻的贡献,不愿大将军一生戎马却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
孟大将军抬头看着霍采瑜双眸中的坚定,怔忡片刻,再次苦笑了一声:“自古英雄出少年……我真的老了。”
老得思想都被禁锢在了那人为固定的条条框框中,却不如眼前的摄政王想得通透。
他向着霍采瑜准备好的骏马走了几步,轻轻抚摸了一下马背,忽然忍不住回过头,看着霍采瑜:“摄政王殿下,若陛下不适合做皇帝,你又会如何选择?”
他如今也看得出来,陛下和摄政王之间真的没有一丝君臣该有的隔阂嫌隙,彼此信任、彼此依赖,他纵观史书,也未曾见过如此和谐的君臣之谊。
霍采瑜对这个问题似乎并不意外,轻轻挑了一下眉:“这个问题取决于陛下。”
孟大将军一愣。
“陛下若不想做皇帝,我便陪陛下辞去官职,自由自在浪迹天涯;陛下若想做皇帝、却做不好,那陛下不擅长的事,我来替陛下完成。”霍采瑜微微一笑,“有我在一日,都保陛下安逸无忧。”
孟大将军凝视霍采瑜半晌,忽然笑了一声,摇摇头:“摄政王待陛下如此忠心,实在令人钦佩。我……自叹不如。”
他翻身上马,拉扯缰绳,最后看了眼霍采瑜:“劳烦摄政王替我转告陛下——我孟击浪之前错了!祝陛下与大荻千秋盛世!”
……
李锦余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
他发现自己确实在做梦。
梦中皇宫里尽是他不认识的男男女女,觥筹交错,还有太医一脸焦急地走来走去。
他仿佛只是一个看电影的观众,看着身边的场景不断切换,自己却心如止水。
过了没多久,忽然传来一声模糊的喊声——“陛下驾崩!”
李锦余悚然一惊:谁驾崩了?他吗?
画面很快闪过了举国大丧、满城白绫,最后落在新帝登基的场景上。
李锦余望着龙椅上那个十几岁的孩子,莫名觉得他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画面再次跳跃,这次跳转到了装点着素白纱帘的宫殿。
李锦余认出这里就是慈宁宫。
慈宁宫里,年幼的皇帝坐在左下方的椅子上,抱着一杯清茶小口小口地喝着,中间停下来小声道:“母后,这茶味道好怪。”
冷漠的女声在慈宁宫的正座上响起:“都喝完。”
小皇帝皱着眉,听话地继续喝了下去。
看到皇帝喝完了茶,凤座上的人唇边才微微勾了一下,轻轻舒了口气,喃喃道:“不要怪我……”
再后面便是年幼的皇帝深夜在龙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总是忍不住暴躁发脾气的场景。
李锦余已经明白这些画面是什么。
是原身景昌帝的记忆。
难怪这个小皇帝看起来这么面熟,只因为他长大之后的模样自己每天都会在铜镜中看到。
画面跳转突然快了起来。
有小皇帝趴在玉案上对着奏折冥思苦想的画面、有坐在龙椅上强忍着烦躁仔细倾听朝臣汇报的画面、还有晚上躺在床上难以入眠时捧着《国策》仔细学习的画面。
很快又回到慈宁宫。
这次已经长大了几岁的皇帝面色惨白地看着凤座上的母后,一脸不可置信:“朕只是……一时的替代?”
“在哀家找回真正的皇儿之前,需要有个人坐在皇位上。”那个冷漠的女声似乎有些不耐,“你本应该和钟氏一同葬身在冷宫里,能得这几年龙椅,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还有什么可不满的?”
小皇帝脸色惨白,喃喃地道:“所以母后才给我下了那种毒?”
“哀家的皇儿回来之前,后宫要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不能留下旁人的孽种。”太后的声音宛如一把尖刀,狠狠刺入小皇帝的胸口,“你也莫怪哀家心狠,怪只能怪你自己命不好。”
小皇帝捂着胸口,身形摇摇欲坠,喃喃道:“若母后的亲生皇子回来,朕何以自处?”
“你且放心,待皇儿回来,他便是真正的‘景昌’,史书工笔中不会留下你一丝一毫的存在痕迹。”太后声音依然冰冷,“届时哀家可以给你绝子的舒缓之药,放你离开。”
小皇帝的脸色更白了,整个人摇摇欲坠:“朕的一切……都是他的?”
“这一切本就不是你的。”
“朕可以做个好皇帝、朕想要青史留名……”
“你若想得开,景昌之名流传于世,也有你一份功劳。”
那如何能一样呢?
景昌帝面色苍白、恍恍惚惚地回到寝宫,在寝殿里呆坐一整夜,忽然站起来,将寝殿里除了传国玉玺之外的一切玉石器具都砸得粉碎,像把他天真的过往一同毁灭。
再之后,认认真真伏案的少年没有了,大荻只剩下昏庸暴虐的景昌帝。
滥杀无辜、逼死忠臣、草菅人命、放任横流。
李锦余望着那个在一群战战兢兢的宫妃环绕中喝的醉醺醺的景昌帝,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不是觉得朕就是个笑话?”
画面中的景昌帝忽然苦笑了一声,漂亮的眼睛看了过来。
李锦余一愣,指了指自己:“你在和我说话吗?”
“不然还能有谁呢?”景昌帝隔着那些虚幻的场景,理了理自己散乱的长发,自嘲地道,“这世界上还有几人能够记得朕呢?”
李锦余这才反应过来,有些吃惊:“你还活着?”
“不过是一缕执念罢了。”景昌帝凝视着李锦余,忽然冷不丁冒出一句,“朕真羡慕你。”
李锦余愣了一下:“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纯粹而坚强。”景昌帝伸出手,似乎想要摸一摸李锦余的脸,最终还是颓然放下胳膊,“朕终究还是太软弱了。”
李锦余知道景昌帝在感叹什么,心头泛起一丝不忍,小声道:“你承受的东西比我多,不一样的。”
他从没觉得自己比景昌帝能有多强。
“是啊,朕承受的东西比你多……”景昌帝喃喃地道,“朕从小被父皇教导,心中愿望便是超越父皇、超越太祖,成为百世流芳的明君,能够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千年之后后人评书,能称赞一句‘景昌大治’,便是朕一生至高的追求。”
他顿了顿,脸上又流露出一丝苦笑,“谁知道意图将我从史书上完全抹去的,竟然会是朕的母后呢?朕心里发狠,脑子一昏,便想着母后要将朕从史书上抹去,朕便要反着来——不是说将来要将朕的功绩移花接木到她的皇儿身上么?那朕便使劲作,作到母后也无法抹消朕的罪过,作到千秋万世之后,后人提起朕都要吐口唾沫!倒要看看后来的那位愿不愿意接朕的名声。“
说到最后,他又自嘲地笑了一声,“不能流芳百世,那便遗臭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