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寺是因为出了个圣禅法师,才成了佛门第一大寺,连皇家的护国寺都比不上。把灵隽从明华寺赶出去,就等于是告诉世人佛门不承认他这么个弟子,也告诉他们功德再高修为再好也不过是个会犯戒的俗人。
佛门若是失了在百姓心中的尊崇地位,那么仙门便可伺机而起,他们第一件广为传颂的事,便是屠了他这祸事的妖龙。
这样的道理,住持大师这种悟了半生禅的人不会想不明白,可他万没有想到,一直默然不语的人,竟然点了头。
/
司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禅房的,他本想叫醒了灵隽连夜离开明华寺,可推开房门看着那人,又顿住了脚步,忽而无声地苦笑起来。
事已至此,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迟早也是要死的。
既然逃不过,还不如成全了灵隽。
他后退一步迈了出去,捏了一道昏睡的咒诀落到灵隽身上,不舍地驻足望了好一会儿,才关上了禅房的门,上了一道锁,又加了一道禁制。
“你醒来之后若愿意跟我走,我们就隐姓埋名;你若不愿,我就死在你手下。”他轻笑着说出这句话,但心里却是清楚的,一错再错,灵隽是不会再饶他的。
转过身时,脸上的笑意已经被一股杀伐之气取代,漆黑的眼底隐约可见一抹青色,瞬间又被山河剑出鞘的剑芒掩盖了去。
长剑在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司淮的脚步很轻,却很稳,每一下都像踩在了地狱的大门上,叫唤着勾魂的鬼差。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与灵隽互通心意之前做的那个梦是什么意思。
灵隽是圣洁的得道高僧,却站在那条栽满曼殊沙华的小路尽头,分明就是预示着他若是选择了和灵隽在一起,就是一条下地狱的不归路。
走着走着,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正是傍晚等在寺门前、又给了他两个柿子的灵勉大师。
灵勉似乎看出了他想做什么,面色不惊地道了句“阿弥陀佛”,还待开口,司淮已经面不改色地从他面前径直走过,也没把他后面的话听进去,只是走出了一小段,才顿了一下,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你走吧,带上那些小沙弥。”
话音刚落,一直亮着灯的偏殿终于有人出来,也不知是谁眼尖先发现了带着一身邪戾杀气的司淮,叫了一声将众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数把带着极强气焰的剑冲着司淮的面门刺了过来,他也不躲,抬手将山河剑掷了出去,“锵”的一声巨大撞击声带出了一道刺眼的白光,光华落下,司淮手中已多了一把六寸长的骨笛,缓缓凑到唇边吹响……
/
那一夜,明华寺起了一场冲天的大火,刀光和剑影交错掩映着,低沉的低声在一片嘈杂中忽隐忽现,伴着山精鬼怪的呜嚎声和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声。
一切声音停止的时候,在山中屹立了数百年的明华古寺已经坍塌成了一片废墟,火光和热浪还未曾散去,满地都是烧焦的尸体,混着煮热的血腥味,难闻得令人作呕。
房门被砸开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听得分外明显,司淮回头看了一眼禅房的方向,轻轻笑了一下,转身朝塔林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段一直是前世的故事里最沉重的一段,本来把这部分分成两章写得仔细一点的,最后还是决定打斗部分简略一点,正好接上了楔子那一段~为了更好地接合,楔子小修了一点(>_<)
(其实就是打斗太难写了T_T,这段过去总算是放下一颗大石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m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南胥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余忆念珠 十四
司淮本想将那夜明华寺偏殿发生的事隐去不提,可最后还是鬼使神差地,如实告诉了吾念。
或许是他自始至终,都不想看到这个人脸上失望的神色吧。
他不想让灵隽知道这件事,可走过了轮回路之后,这一世的吾念早就已经不记得那些前尘过往,也不会知道自己就是那个被瞒的人。这本该烂在他一个人肚子里的“隐情”说出来之后,心里反倒有了一种脱去了枷锁的痛快。
吾念坐在对面默然不语,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反倒是司淮说完了之后出奇地平静,将山河剑从剑鞘里抽出,将就着用衣摆细细擦拭了起来。
直到司淮将山河剑正正反反擦拭了三遍,对面的人也没有任何动静,他的心慢慢往下沉去了一些,微微叹了口气正要擦第四遍,却看见一片小小的白色轻飘飘地落在剑身上,须臾便化成了一点小小的水渍。
“又下雪了……”司淮轻声呢喃着,下意识地抬头要去看天,却发现背在身后的帷帘斗笠不知道什么时候遮在了头顶上,白色的轻纱拢在一只白皙的手上,隐约露出了腕上绕了两圈的佛珠。
他不知道吾念是什么时候站到自己身后的,仰头正好对上那双目光温和的眼眸,窥出了里面的复杂思绪,又匆匆移开了眼。
一阵衣物簌簌响动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吾念自顾自地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一只手高高举着仍维持着用斗笠挡雪的姿势,又是一小会儿的静默,才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最后会做出杀人屠寺这种错事,不是因为那些人不肯放过你,而是因为他们居然想连灵隽法师也一起算计,对吧?”他盯着司淮的侧脸,用一种极小心的语气问道:“那……那夜偏殿发生的事情,灵隽法师他知道吗?”
“他不需要知道。”司淮头也不回地脱口而出。
吾念没有再追问什么,可那道落在他脸上的视线却十分灼烈,变成了一种无声的询问,司淮有些不自然地轻轻蹙起了眉头,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认命般地继续往下说。
“他知道了又能如何?让他跟着我一起逃吗?还是指望他从那些人手里把我保下来,且不被赶出寺去?那些人既然起了这样的念头,即便被当面拆穿了,也不会罢手的。何况……我不想他知道连住持大师都点了头。”
“既然动手前我选择了不告诉他,那杀完了人就更没有必要告诉他了,我自己做下的事情我认,我不需要他带着罪孽和我一起活下去,也不需要他杀了我之后再因为愧疚跟我一起死。”
“只要最后是他亲手杀了我,那么先前的种种流言,到最后都会变成是我勾引了他,给他留一个替天行道的好名声。总有一日,等他功德圆满立地成佛,就再没有人会记得。”
“只是你没有想到,他最后会为你殉葬。”吾念的声音不轻不重,像天上飘下的小小雪花,落在掌心之上即刻消融,却又留下一道印痕。
司淮轻轻抚着山河剑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手指擦着尖峰划出了一道浅浅的伤口,他却丝毫没有注意,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吾念的话。
他确实没有想到,没想到灵隽会为他修坟冢,没想到灵隽会将禅杖的玉玦制成他物,更没想到在几年之后,灵隽居然选择了跟他一起死在墓穴里。
那墓穴里面没有灵隽的尸身,想来是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吾念趁着他愣神的空当已经把他的手握在了手里,见那伤口没有出血,才松了一口气,继续道:“你更没有想到的是,世人的信仰之心泯灭得太快,自灵隽法师去后,就连佛门也渐渐没落了下去,最终变成了今日这样的光景。”
曾经最有希望修成正果的人都为情所困,留了不清不白的声誉在民间,人们自然便觉得什么清心净欲都是假的。既然是假的,又何必去苦苦吃斋打坐修研佛道。
司淮微一用力便将手抽了出来,道:“如今你知道了,我没有什么天下大义作苦衷,不过是自己的私情罢了。杀人放火是事实,是不是令你失望了?”
话问出口他便后悔了,他怕从吾念口里听到一个“是”字,更怕吾念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只好固执地转过了身不去看他。
吾念却只是又叹了一声气,用平缓且认真的语气说道:“很多事情是说不清是非对错的,这件事虽然过错在你,可细究起来,谁又没有错呢?况且,即便论出了对错又如何?世道是无情的,岁月也是无情的,没有人会永远记住一个人的是非对错,只会记住你做过了什么。”
话音顿下,一只手覆上了司淮的肩头,力道不大,却又不容抗拒地将他的身子掰了过来,重新对上了那双温和的目光。
他道:“你固然是做错了,可你是因为爱极了一个人。我仍信你本性纯善、信你不会杀害无辜,更不愿见你重蹈覆辙。”
司淮目光微闪,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轻飘飘地击了一下,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吾念,等着他接下来劝自己去和仙门百家解释、亦或是藏匿归隐的话。
吾念却只是有些不自在地偏了一下头,半晌,蚊子似的从嘴里挤出来一句话,问道:“我当真和他生得一模一样?”
司淮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嘴里说的“他”指的是谁,不由得有些好笑,反问道:“你在山下的时候不是斩钉截铁地说我对你也是动了真情的吗?怎么现在又不信了?你现在若是要走,也还来得及。”
吾念却并不理会他后面那句话,道:“原先我是有信心的,可现在没有了。你对他用情如此之深,明知道我不是他,为什么还会喜欢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衬上他脸上不自在的神色,司淮终于看懂了他眼里那一道复杂的思绪究竟是什么,紧抿的唇角微微勾了起来,无声地笑了起来,道:“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啊……”吾念没想到他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微微张了张嘴,还没回过神,一直拿着斗笠挡在上方的手便被他拉了下来,用力一带,便整个人都贴到了他跟前。
“大师,你脸红了。”司淮低低笑了一下,嘴唇擦过了他的鼻尖,慢慢往下移去,用一种略微喑哑的嗓音道:“头两回你都在装睡,这次我要光明正大地——亲你。”
吾念只觉得司淮覆上来的唇跟他的手一样冰凉凉的,呆愣着没有了动作,直到下唇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才终于下意识地推开了身前的人,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这……这这……这里是佛……佛寺……”
“早就不是了。”司淮嘴上这么说着,倒也没有再继续做什么,将山河剑收回剑鞘里,站起身来拍了拍沾在身上的雪。
“祁舟……”吾念以为他起身要走,连忙伸手拉住了他,见他回过头来一副疑惑的神色,犹疑了一会儿,轻声道:“我心疼你。”
我心疼你。
这四个字听起来没来由得有些莫名其妙,司淮却忍不住有些鼻子泛酸,抬头望了望越下越大的雪,默了好一会儿,才失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我说的是真的。”吾念以为他不信,绕到了他面前正了神色准备再说一遍,司淮却伸手指了指放在一旁的禅杖,挑了一下眉使了个眼色。
“雪下大了,把禅杖拿上,一会儿天黑了就不好下山了。”他的语气淡淡的,神色间却带了一丝愉悦。
吾念应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金色禅杖,顿时觉得对先人有些不敬,连忙走过去合着手拜了几拜,才弯腰将禅杖拿起来。
扣在禅杖上的圆环碰撞到一起发出一阵清脆声响,司淮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转过身轻轻笑了一下,抱着山河剑正要先走,忽然察觉有什么东西快速从身旁擦过,掠起了一道阴森森的冷风,下一刻,便听到身后的吾念惊叫了一声。
十几个黑衣人将他和吾念围了起来,也不知是从哪里凭空冒出来的,周身泛着一重阴森森的诡异的气息,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般沾了一身的死人气,脸上带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鬼脸面具,手上的剑稳稳地指向了他们。
其中一个人已经跟吾念抢起了禅杖,不肖询问也知道他们是冲着什么来的,圆环在碰撞中发出激烈的声响,司淮目光一凛,抬手挥出一道剑气,便将那人从吾念跟前击退了出去。
只是那鬼面人力道似乎非常大,这一退将碧玦禅杖也给抢了过去,吾念双手被磨得有些发麻,见状连忙要上去抢回来,另一群人却很快地挡在了他跟前。
“躲开!”
司淮一声冷喝从身后传来,吾念身形一动侧了过,便见山河剑裹挟着青蓝色的剑茫朝着那群鬼面人击了过去,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原本站立在身后的司淮已经到了鬼面人中间,反手握住了山河剑,正面挡了劈下来的剑锋。
虽然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历,吾念却并不担心司淮会打不过,眼见着那拿着禅杖的人越跑越远,赶紧朝他跑的方向追去。
那群厮斗的鬼面人却发现了他的意图,分出了两个人来挡他的路,人还未追到近前,就先打出了两枚暗器阻止他往前追,“嗖嗖”两声风声直冲后脑而来,吾念只得放弃了追逐闪身避躲避。
暗器没入旁边的树干发出两声顿响,吾念下意识转头看了过去,却忽然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似的怔住了——那钉入漆黑树皮之中的暗器,他身上也有两枚,正是那不知来历的十字花镖。
这些来历不明的鬼面人到底是什么人?!
然而现在也来不及细想,身后一道剑气袭了过来,他身上没有可以抵挡的兵器,只能抬手护头挡住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