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谦下意识蹙眉。
十七若无其事。她将人头拎到自己的背后,冲着二人拂礼说道:“惊扰了殿下,还请恕罪。”
话是这般,可随即她便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一般,拎着人头轻巧地跳下了房檐,离开时的步态仍如舞蹈一般。很快就没入屋丛之中。
“她这是故意做给我们看的。”方谦挑了下眉,他一向对他人没有明显的喜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对十七,他不知为何总也喜欢不起来。
看着就不讨喜呢。
第68章 软肋
季峥看着站在前头的方谦, 勉力站起身来。尽管他神智仅是倦怠, 全没到不清醒的地步,可站起身后,他的脚步仍有些掩饰不住的虚浮。
季峥下意识甩了甩脑袋, 而后上前,低声道:“是冲着我来的。”
见季峥站到自己身旁来了,方谦下意识地拽住了季峥的衣摆。上一次在幻境中,这人得知对方针对的是自己便不管不顾的冲了出去。实在记忆犹新,让人放心不下。
方谦这个动作稍有些孩子气, 季峥却仿佛读出了方谦的动作中的顾忌。
他曾经戾气极深,行动间全是少年人的锐气, 可那时的他对生死都无所畏惧,正是一无所有, 活着也只是为了给死去的人复仇而已, 死亡可能对他才是解脱。
但现在不一样了, 季峥心中有了软肋, 前路尽是刀山火海, 他却只想活着走下去。
季峥低下头看着方谦目光柔软,方谦松了口气。他站起身拉着季峥从屋顶一跃而下, 推门回到房内。
两人在莲花池底待了这么几日,房中倒还是洒扫干净。
方谦静下心来,城西王府中稀薄的灵气顿时受他调度。方谦确认仿佛内并无阵法, 自己的传音也并不会泄露后, 便安心地拉开椅子, 仿佛不经意一般坐了下来:“你这个远方亲戚可不像是什么闲散王爷。他与十七的关系也不太简单。”
季峥点了点头,并不马上回答。而是也佯作若无其事一般,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套茶具,开始沏茶。这时他才传音回复道:“我并不是很关心。但眼下京城的人已经在沧浪洲了,城西王也没有简单放了我们的打算。”
说到这里,季峥顿了顿。酒后的脑子不太清醒,他总觉思维不太灵敏。
正在季峥略有些迟钝时,他迎上了方谦似笑非笑的目光。方谦看着桌面上季峥摆出的茶杯,又想起自己被关的储物袋中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哭笑不得地说道:“你这个两个储物袋里都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和哆啦A梦一样。”
后半句季峥没听懂。他停顿了一会儿才反问道:“你不记得了?”
方谦刚端起茶杯想喝一口,被季峥这么一句反问得有些心虚起来。他微微皱眉,眼神上飘,但他做事一向随心,从来浪荡,哪有可能事事记得清楚。半晌后,他抬眼看了一眼季峥,确认他似乎对答案并不算十分在意,这才掩饰一般将那口茶喝进嘴里。
季峥若无其事地为他续茶,传音问道:“师兄,你觉得城西王留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多半是要拿你身上的龙气做文章。”方谦沉吟了一下,“从前皇室能够镇守天下,正因有龙气这一特殊条件根植血脉之中,标榜出他们与旁人之不同。可如今天下龙气全失,唯有你有。他但凡有心,不利用一下都是可惜了。”
季峥对“兄长”二字本能排斥,但没有打断方谦说话。他虽然聪明,但涉世不深,除却极强的戒备心外,勾心斗角的东西并不通晓。但方谦此时一点,他也就通了:“所以他不会放我们离开,甚至要光明正大地将我和他们绑在一起。”
对于这些血脉与他想通的人,季峥从来没在他们身上享受到丁点温暖,甚至更有血海深仇:“但这又有什么用?你……太桁一役前,我还是他们声势浩大讨伐的千古罪人。”
“这对他们来说,就是锦上添花了。像你这样的‘真龙天子’,先前被皇族中‘别有用心之徒’迫害,如今天下大乱才有机会正身。”
方谦说着,叹了一口气,若真是这样,恐怕太桁也难免被拖下水的命运:“能给你安上罪大恶极帽子的人,自然可以把你塑造成救世的王者。很多时候,所谓的真相、是罪人还是圣人,都不过是别人的一张嘴而已。”
“可笑。”季峥说完闭紧了嘴,目光锋利地看向门外。
三声门响后,穿着青色罗裙的小侍女推门走了进来:“殿下,王爷有请。”
季峥蹙了下眉,就见方谦伸了个懒腰率先走出房门:“走吧,你这天下唯一的龙气,我也想看看外人能用什么样的手段来调用。”
季峥自然没有犹豫,二话不说便跟着方谦一同走了。
小侍女来之前已经听说了季峥与自家王爷的不欢而散,心中惴惴,不想季峥屋里多出个方谦不说,这高高在上的皇子龙孙也并不如其他人传说的那样不好相遇,只是偷看了一眼二人的出众样貌,便走路声都不敢出地跟在二人身后。
方谦一马当先,走得悠悠荡荡。但他对王府的地形记忆有限,习惯性地往书房走。
小侍女眼看着方谦走错路有些着急,刚想出声提醒,就见季峥上前半步,单手揽住方谦的腰身直接将人往另一条岔路上一带:“师兄,这边。”
方谦一脸迷茫地被季峥牵着走向另一个方向。
小侍女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她总觉得这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刚好,而自己貌似有点多余。
……
屋内温泉早已齐备,热气袅袅,视野朦胧。
萧执还站在他上一次的位置上,或许是屋内太过潮热,他只穿了一身纯白色的亵衣,望见季峥身后还跟着一名方谦时神色略显诧异,但很快颔首微笑道:“殿下,仙君,日安。”
方谦看了一眼门外的太阳,一笑说道:“日上三竿,不算太早。”
萧执不以为意继续笑道:“殿下,今天也有劳你了。”
屏障另一端,一个绰约身影微微一动,带起一片水响。
季峥熟门熟路的脱下外衣,还不等入水便看见方谦猛地背过了过去,顺便还强行拉着萧执转了个身。
季峥原本并不打算再多脱几件。只是见方谦这么背过身去,突然想起从前在幻境时,方谦便会有意回避自己更衣。不知怎的,此时看着方谦的背影,竟是干脆将自己的上半身脱了个精赤。
下水时,季峥更是可以放大了动静,余光则始终注意着方谦。方谦果然本能地偏转了一下头,又快速收回了目光。
季峥收回目光,嘴角不自觉的扬起了一抹弧度,缓缓将自己没入水中。
方谦原本只是觉得孩子已经大了总要避嫌,外人就更需要避嫌了。然而方才不经意的一瞥,季峥身体已经比从前的小弱鸡壮实不少,这孩子是真的长大了……
而他背脊上的诸多伤痕,或深或浅,也都是他将季峥丢下万鬼窟后,令他吃的苦头。想起昨夜季峥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方谦一时间不知道是欣慰还是心酸,不知怎么耳尖似也泛起一片绯红色。
温泉水没过胸口,金线便自他身上扩散开去,迫不及待一般向屏障另一端游去。
但这一次,屏障后的人影似并不为龙气所动,不动,也不发出任何声响。
每一分静谧都是敲打在萧执心头的锤。他虽会为了长远给方谦面子,可大家都是男人,这般避讳在他看来根本毫无必要,因而耐不住便回头看去。几在同时,屏障那头晃起了轻轻水声。
萧执这才松了一口气。
方谦也迟疑着望向了屏障的那头。不知道是不是当过一阵子小瓷人的关系,就在方才,他似乎感应到屏障后有器灵,那个叫十七的器灵。
“小瓷人,是你吗?”
一声心音直传方谦心底。方谦虽说对着十七时并没有什么好感,可当这一道并无二致的声音响起时,方谦对十七的厌恶似乎也消失了。他下意识愣了一下,洒然一笑在心中想着:“这下换我能听见你心里的声音了?你呢?还听得到我的吗?”
“对……”十七的声音有些微弱:“求求你……”
这几个字断断续续,极其微弱。方谦一直耐心等着十七的言语,却是半晌再无回应。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忍不得看向了水中伤痕累累的季峥与自己身旁的萧执,他们似乎都没有觉察出这里头的异样。
萧执的表情更是露出一丝罕见的柔弱。方才的水声后,屏障后便又安静了下去,一直听不见什么声响。约莫半个时辰后,萧执总有种熬出来了的感觉,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可以了,殿下请出来吧。”
他话音一落,还没见季峥有所动静,就被方谦带得再次转了个身。
萧执被方谦的动作搞的哭笑不得,忍不住长叹了一声:“仙君和殿下的关系果然亲密?”
方谦不明所以:“他是我师弟,自然亲密。”
萧执似笑非笑。听说许多世外的修炼者常常会在一些特别常识的问题上表现出鲁钝与无知的特性,不想今天倒是亲眼得见了。他刚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已经穿戴整齐的季峥打断:“大师兄,我们走。”
方谦总觉得萧执的话意犹未尽,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但毕竟是不相干的人,方谦也懒得费脑思考。
他迟疑地看了一眼隔断的另一边,很快收回眼神,拉着季峥推门离开。
第69章 谈判
方谦和季峥出来时并无旁人。方谦并不急着回房, 他从前虽总喜欢挂在梅花树上睡觉,却也不是真的宅,好不容易恢复了自己的身体, 便四处逛起来。季峥对方谦所为自然也没有异议,只是跨出两步, 与他比肩而行。
今日西城王府格外的安静。方谦和季峥一路走下来, 竟然没看到几个下人,即便遇见了也都是脚步匆匆的模样。方谦牵挂着方才在浴池边上听见的十七的话, 还没思索出个所以然, 便见前门中一个小侍女一路提溜着裙子小跑而来。
侍女跑得很急,鬓发都有些松坠的迹象。她望见二人, 眼睛顿时一亮, 气息尚未平复,便先急声说道:“殿下,仙君!可算找到你们了,请跟我来。”
方谦与季峥对看一眼,方谦有些好笑地说道:“我们才刚同王爷分别, 他又有召?”
侍女犹豫了一下,怯怯地应道:“方才有客人来了府上。王爷想请二位暂且回避。”
“皇室的人?”方谦随口问了一句废话, 随即似笑非笑地追问道:“是哪一位?萧宸?”
小侍女对眼前这位仙君竟敢直呼皇族名讳略有些不安起来,小脑袋一摇, 松散的鬓发看起来便坠得更厉害了:“来府上的是当今大皇子, 听说……以前从没出过京城。”
“你面子还挺大。”方谦忍不住扭头对季峥笑道。
季峥不置可否。
小侍女见方谦与季峥还聊上了, 不免心中有些焦急, 生怕自己办事不利被主子责备。不想方谦又拍了拍季峥的肩膀:“你先回去,我过去看看。”
小侍女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可一抬头,一阵风,方谦早已没了人影。她求助一般地望向季峥,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季峥本不是会安慰人的性格,眼下看着小侍女泪眼楚楚,又看着方谦离去的方向,最终也没说话,只是转身踱步回了屋子。
至于大师兄,他想玩就玩吧。即便皇族亲临,这城西王府中也绝没有能奈何得了他的人。
方谦虽说不认路,但好在城西王府的主厅倒是很明显,外头侍卫最多的地方便是。他也不知道从哪儿淘来的两撇胡子,粘上唇角,略缩了缩肩背,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向正厅走去。
方一靠近,便有飞剑破空的声响。方谦神色不变,但还要掩饰修为与出身功法,是以退了两步,眼看着那柄飞剑擦着他的肩膀飞了过去,随即望向飞剑归去的地方。
一名青衫侍卫目寒如冰。飞剑在空中转了几转,便回到他的手上。青衫侍卫剑尖直指方谦,戒备与杀气不言而喻。
方谦讪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假胡子,顺带不着痕迹地将胡子贴得更紧一些,掩去了黑色须发下粘边:“在下是王府客卿,姓顾,名玉弓,出身郎溪州明灯楼。阁下这手飞剑使得好啊,但还是莫伤自家人……”
方谦叨叨絮絮,那青衫侍卫却不为所动,甚至隐隐有剑气增长的趋势。
方谦说着,语声也高了。萧执从屋内走出,与方谦四目相对。方谦的伪装实在不太走心,他一眼就出了对方,莞尔一笑道:“这位顾先生确实是本王的客卿。”
青衫侍卫仍然不动。方谦则笑着对萧执行了行礼:“王爷。”
萧执看出方谦绝不会轻易离开,但眼下僵局不得不破,于是又笑说道:“顾先生来晚了,快请进吧。”
青衫侍卫见萧执如此担保,长剑入鞘,便又走回了门边,抱着剑鞘一靠,连眼睛都合上了。
方谦自然也不客气,走到萧执面前时还特别自然地将戏做全:“王爷先请。”
萧执无奈一笑,率先回到正厅。
正厅的上位已经坐了一个男人,他看起来不算年轻了,眉眼与季峥和萧宸都有几分相似,只是眼角下沉如钩。正是当今大皇子萧朗安。
侧座位置空着,身后站着一名金丹期的修士。方谦认得之前季峥强行脱困时他也在围剿之列,想来便是萧执手下的得力干将了。果不其然,萧执进屋后径直便向那走去,做得安然稳定。方谦便也跟了上去,立在了萧执的身后,还不忘钩来一个酒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