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并不在这里。
方谦来得唐突,上座萧朗安目光不由在他身上多来回了两遍,心中估量着他的修为与身份,可方谦却是镇定自若。
长治那算是自己故乡的地方,所塑之像、坊间流传的望舒仙君的绘像也都与他本人相去甚远,他倒不觉得京城亦或者是这沧浪洲能有人凭着那些个玩意将他给认出来。
何况他还给自己贴了胡子的。方谦甚至在萧朗安的目光里还喝了一口酒,不忘在萧执对自己的介绍中给萧朗安草草行了个礼。
萧朗安心中更是疑惑……哪有客卿如此大胆不懂规矩,又不顾忌自己的客卿身份对自己行礼这般随便的。
但他不想再在上面太多纠缠,目光转向萧执,又显几分阴沉与不悦:“城西王与本王已经绕了许多弯子了。可本王此次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将我那个罪弟带回京中。父王还在京中等着,不好耽搁太久。”
萧执含笑等萧朗安说完,不动声色地转了一下酒杯:“殿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王府当中并没有殿下要找的人。”
他话音一落,萧朗安直接摔了酒杯。
萧朗安身后的青衫人与萧执身边的金丹修士同时按住剑柄,只有一旁的方谦慢悠悠地仰头倒了一口酒,吞咽的声音在正堂当中分外的明显。
萧朗安轻笑了一声,房中紧绷的气氛被打破,很快松懈下来:“王爷府中的这位客卿倒是特别。”
“特别好看?”方谦一笑放下酒壶,转头看向萧朗安。
萧朗安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愣一下莞尔一笑,转头对萧执问道:“城西王座上客卿有点意思。”
萧执也摸不清方谦的路数,只得笑笑了事。
萧朗安似从萧执的笑里推敲出他们关系并不是寻常的主子与客卿,再看向方谦的目光便颇有些审视的意味了。
萧朗安似从萧执的笑里推敲出他们关系并不是寻常的主子与客卿,再看向方谦的目光便颇有些审视的意味了:“想来本王若想请先生随驾回京,城西王是没有意见的。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殿下来沧浪洲是来找人,这主意怎么就打到在下身上来了。”方谦咧嘴一笑,同时捋了捋胡须,不动声色地将边缘按了按,以免露馅。
萧郎安目光落在方谦身上:“如何?先生既然这么说,是见过那人?”
方谦叹了口气,洒然一笑道:“不如何,只是觉得殿下可以回去了。”
他这句话一出,再一次将气氛拉回到了刚刚剑拔弩张的状态当中。
萧执脸色阴晴不定。方谦的出现他还可以解释为出面打探消息,可眼下这煽风点火,就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姿态。可转念一想,自己不肯交出季峥,已然开罪王族,方谦替他开口送客倒已经是细枝末节,无甚差别了。
他低笑了一下,转头看向萧朗安:“没错,殿下可以回去了,现在回去应该还来得及赶上。”
萧朗安神色彻底冷了下来:“城西王,你要造反不成!”
萧执悠悠斟酒,冲着萧朗安遥遥一敬:“本王听说萧宸殿下已从太桁仙门外秘密赶回了京中,不知殿下可知晓?”
不等萧朗安说话,萧执将杯中酒一口引尽。
萧朗安神色几变,面对萧执,他居高临下:“皇弟主动请命太桁仙门,怎会擅离?你需要挑拨离间,扯开话题。”
方谦觉得有些好笑,一时间竟有种皇室之中不尽是心机之辈的感觉:“天下龙气衰竭,殿下此时离京,难免授人以柄。”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萧朗安心思几转,他虽然做事不算周全,但方谦和萧执的话已经点到这个份上他如何听不出其中的含义。当即愤然起身,怒瞪向方谦。
但最终深吸几口气后,直接甩袖离开,青衫人快步跟了上来。
萧执一愣起身追了出去:“殿下不留下来用个膳再走吗?”
“不必。”萧郎安转头看了萧执一眼:“城西王,你好自为之。”
萧执一路将人送到门外,见人上了马车后才折身返回正堂,刚一进来便先忍不住大笑起来:“望舒仙君,你可真是个妙人。”
“不敢当。”方谦随口应完,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不得不说这王府中的糕点味道做的还是很不错的。
萧执背着手往前走了两步:“仙君是何时发现本王所想之事?”
“这么明显的事情,我又不瞎。”
“本王只是一个凡人,岁寿不会过百,与我合作江山早晚也是他的。”萧执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对他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方谦吃完桂花糕,拍了拍手起身走向门外,话音中满是悠闲:“那是你的想法,与我们何干?”
萧执蓦然回首,只看到方谦的一片衣角,他脸上的笑意一收,目光看起来都锋利了几分。
第70章 出府
方谦从正厅出来后,身旁不再有侍女引路。但当方谦步入后院时, 已经有个人等在那里了。
季峥站在一株花树下, 负手而立。大抵是听见了方谦的脚步声,他微微偏过头,然后扬起了嘴角。
方谦顿了一下, 眼看这小子如今身量长得似乎比自己还要高一些, 戾气也消减了不少, 浑然一枚俊美少年郎, 怎么也与从前那个恶狠狠的爱咬人的小萝卜头联系不起来了。
他又想到那本改变了自己命运的书,忍不住有些好笑——即便季峥是现在这个模样,又有什么好嫉妒的?那书到底怎么回事?瞎写。
季峥见方谦停下脚步,不明所以, 举步走到了方谦身旁。他刚准备开口, 话还没说出来嘴里却忽然一甜, 桂花香味充斥口鼻。季峥不由愣了一下, 神情有些无奈。
方谦从长袖中又拿出了一个桂花糕, 边吃边含糊地问了一句:“让你在屋里等我,怎么跑出来了?”
季峥被香甜的桂花糕塞了满口, 自然一句话都回答不了。
“走吧。”方谦自然而然拉住季峥,将人拽着往回走,同时传音说道:“咱们应该没什么东西要收拾的吧?走走走, 准备跑路喽。”
萧执既然与方谦把话挑明了, 想来之后对待二人的态度也会转变。怎么想, 城西王府都不是久留之地。
而且眼下萧朗安与萧执刚起争端, 是他们离开沧浪洲的最佳时机。这会儿不跑路,难道还留在这儿过年吗?
方谦与季峥一路行到王府的僻静处,一路上方谦将刚刚正堂内的事情转述给季峥。
季峥虽然在意料之中,仍然沉默了片刻,凝眉看向不远处的围墙。
“看来是真的不想让我们轻易离开啊。”方谦看着围墙上依旧明显的困阵忍不住啧了一声,破阵容易,但不惊动他人却难。
季峥侧头看了方谦一眼,方谦的身份在萧执面前并不是秘密,而眼下的太桁仙山仍被皇室围困。若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开还好,若方谦的身份暴露,对如今的太桁仙门来说,只能是雪上加霜。
那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呢?这些人的目标是自己,方谦一个人离开不会遭到任何阻拦。
方谦一笑,按住季峥的手臂:“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们两个人想办法。左右不过是个阵法,总有阵眼与疏漏所在。”
如今他的修为可算是整个城西王府的天花板,其他修炼者但凡能有他这份天资与修为,早就自己开山立派去了,犯不着在这小小王府里当个客卿。
只是他与季峥都不精擅阵法,要找出这个阵眼,不知会花上多少时间。
“仙君。”
听到十七传音时,方谦刚刚试图破第一层阵法,猛然回头看了过去,四周除了季峥之外再无他人。
这又是十七的心里话?
几乎同时十七便又继续说道:“请仙君到莲花池这边来。”
方谦皱眉沉思片刻,扭头看向季峥,季峥对方谦的目光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
“没什么。”方谦叹了口气,顿了顿转身向后方走去:“跟我来。”
二人一路来到莲花池旁。一旁的石亭中,十七显然已经恭候多时。见方谦与季峥,她欠身一笑道:“仙君肯信妾身,前来此处,妾身不胜感激。”
季峥下意识露出防备的状态,从方谦离开正堂到现在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这个女人却像是早就已经提前预知了般。
对比之下方谦却显得很悠闲,随意找了块石头便坐了下来:“你让我们来做什么?”
“妾身知道二位想离开王府,特来相助。”十七始终浅笑着,目光里却满是说不出的幽怨。
这是十七第二次提出同样的内容,季峥眉头一皱:“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也分明记得十七对自己的杀意。
十七的眼神动了动,目光在方谦身上停留许久,突然抓起了自己的裙摆。纤细的手指将裙摆一点点卷起,指间的颜色由白转红,又露出底下笔直紧实的长腿。便在腿根稍下方一些的地方,叩有一只莲花祥云纹的金环,坠着金线做成的流苏,华美异常。
季峥没有丝毫停顿,伸手一遮方谦的双眼。
方谦眼前骤然变黑,无奈摊了摊手说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十七手指一松,裙摆落下,对两人的状态视若无睹:“这样的金环,王爷也有一只。”
“十七姑娘应该是器灵对吧。”方谦叹了一口气,拉下了季峥的手:“其实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何当初萧执说要救人,是从我师弟身上身上抽出龙气,经由阵法渡给一个器灵。”
器灵是特殊的“器”因修炼者的一缕“念”而存在的“灵”,且与方谦从前寄了一缕念的小木人、小瓷人不同,一旦有了灵,修炼者的念便再无足轻重,本人也无法操纵器灵。器灵本就没有“生”这一说。只要器不毁,灵不散,器灵便是不死不灭。
不死不灭的器灵,又如何需要龙气去救。何况眼前的十七还是天赋异禀,甚至有超乎常人的修为。天底下的器灵,像眼前的十七一般的可算是独一份了。
十七微微侧头,指尖弯绕着一缕长发,苦笑起来:“其实哪算是什么独一份呢。寻常器灵修行低微,能如妾身这般已成化形的更是少之又少,只不过因为他们的主人大多是修炼者,而非皇族罢了。”
方谦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修炼者大多是以己身灵气蕴养器灵,灵气之中饱含着修炼者的念,器灵自然难以以自己的意愿生长。可王爷不事修行,以龙气滋养妾身,才令妾身有了今日修为。这已是世间难以知晓的秘密了,可世间更是只有妾身与王爷知道,当灵凝实便有可能成魂。妾身……有可能变成人。”
十七说道这里,脸色突然一片惨白,浑身上下都因恐惧而微微颤抖起来。十七咬了咬牙,抑制着这分战栗:“这世间也只有妾身与王爷知道,一旦到了那一步,妾身便会不复存在。王爷……王爷也将迎回这只金环真正的主人。”
她说着眼角泛起一丝泪光,器灵修成人,便不再是器灵了,属于她的意识也不会再存在于这个世间。但是王爷心里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她。
季峥沉默了片刻,看向方谦。他直觉这件事中还有些蹊跷,可他对修炼者们的常识所知并不太多,因此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
方谦简直叹为观止:“世间谁还能想到龙气竟然还能这样使用,这位王爷也算是奇人一个了。”
季峥一直静静听着,直到此时才说道:“所以你想杀我?”
十七颔首声音依旧不稳:“那时候六殿下不肯离开,妾身一时迷了心窍,还请殿下恕罪……可今时不同往日,若二位能走,那妾身才是真的感激不尽。”
说着,十七对二人深深一拜。
方谦侧过身完全没受她这一礼,扬眉笑道:“那便请十七姑娘带路吧。”
十七点了点头,竟是率先跃入莲花池中。方谦与季峥相视一眼,也跟着跳了下去。
这一次的莲花池水虽有些浑浊,但与从前的怪异黑水却绝非同质,甚至不像是下了同一个莲花池,这里面也不再有鬼气,那个长发女鬼也不见了踪影。
方谦和季峥跟着十七一路下潜,这才发现池中竟还有一处人工开凿的通道。狭窄的甬道中三人又游了片刻,这才先后出了水,却仍未到这条密道的尽头。
“城西王府先祖也曾是雄韬武略之辈,府中还有多处密道,但唯有这一条不知何故不受灵气干扰,不会被阵法牵绊。”十七引着二人一路前行,轻声为二人解释。“因为当年发生了一些事情,这里早就已经被废弃了。”
方谦轻轻拽了拽季峥,笑眯眯传音说道:“看来是因为无垠死海的缘故了。”
季峥没有回答,只是看了方谦一眼,牵住了他的手。
方谦愣了一下,他是随意惯了,却不是真的反应迟钝。自重生以来,季峥对自己的种种变化他都看在眼中,却只当是出于愧疚心里。
此时却有种怪异的感觉,甚至牵连的地方变得有些烫手。
黑暗静谧中,三人的脚步很轻。约莫一炷香后,十七停下了脚步。她对着方谦与季峥微微一笑:“再往前,二位从此便是天高海阔了。”
即将离开时,方谦却突然回头问道:“你究竟是谁?”
十七目光盈盈地看着方谦,在漆黑的通道中,她的笑容也变得有些诡异扭曲:“小瓷人,都说了多少次了,我是十七呀。一个不惜一切也要待在王爷身边的弱女子罢了。”
方谦摇了摇头:“你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