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谨道:“不急,再等等。”
薛昶奇道:“为何?”
纪谨笑道:“有人弄出了这么一番流言,总不会只是为了让百姓们茶余饭后多一道谈资。既然人家费力气布置了舞台,总要让人将这一出戏唱完。”
第112章 赐婚
他们并没有等得太久。
隔日的大朝上, 终于出现了重伤初愈的信王的身影。
议完当日的日常朝议后,薛昶循例问了一句:“众位爱卿,可还有事上奏?”
堂下沉默了一会儿。
内侍正准备高呼一声“有事上奏, 无事退朝”,御史中丞站了出来。
“臣, 有事。”
御史的职责便是谏言, 他们最常挂在嘴边的便是“弹劾”二字。近日朝野太平, 御史们很是闲了一些时候,今日信王刚刚复朝, 御史中丞便要上奏, 不待开口,指向已十分明显。
薛昶与纪谨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来了,还真是迫不及待啊。
御史中丞道:“臣弹劾信王,立身不正,私德不修,与同为男子的棋待诏首席慕远苟且,遭人诟弊,使王室蒙羞。请陛下严惩!”
御史中丞话音甫落,便有好几位朝臣纷纷附议,竟连平日里总是政见相左的几位臣子都难得地异口同声。
薛昶暗暗瞥向纪谨的眼神不由带了几分笑谑,又有几分无奈:看来朝中想看慎之栽跟头的大有人在啊。
纪谨淡淡牵了牵嘴角,不以为意。他在朝中这么多年,向来公事公办,从不徇私,亦不讲情面。朝中即便立身极正的臣子,身后也少不了牵牵连连, 就算自身不犯错,也难免有需要替家人亲人开脱的时候。即便是政敌之间,只要不到大节上,多多少少都会容一些情。只有一旦犯到信王手中,就绝无回旋的余地,得罪的人实在太多。而那些没有得罪的,或者立身稍正的臣子,既没有额外的交情,又觉得这样不痛不痒的罪名,以圣上对信王的看重,顶多是意思意思小罚一下,连求情的必要都没有。
是以,满朝的文武大臣,大部分在附议御史中丞的弹劾,小部分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竟没有一个人替信王辩解一声。
薛昶等他们稍微安静下来一下,才反问道:“苟且?何谓苟且?可有人亲眼看到了?”
御史中丞一噎,如今整个京师城里城外传得沸沸扬扬的,连周围的州府都要听说了,陛下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呢。至于什么苟且,这不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吗?问得这般细致,叫人如何回答?
眼看着御史中丞脸都红了,陛下还不肯放过,追问道:“左卿既然都弹劾上了,想必是十分清楚地吧?不妨细细说来。”
御史中丞左应暗暗瞥了瞥昨日到自己府上义愤填膺的友人,此刻却低着头一个眼神也不敢给自己,顿时觉得自己是被坑了。
可惜这下却是骑马难下,陛下还在等他的回答,只能硬着头皮道:“空穴未必来风,既然有此传言,必定事出有因。何况这些日子,慕首席出入信王府若等闲,是许多人都亲眼看到的。至于如何苟且,臣,非礼勿言,说不出口。”
说到最后,都耍赖上了。
薛昶轻呵一声,目光往躺下一逡巡:“你们呢?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刚才还纷纷附议的臣子顿时低下了头,有的甚至恨不得能再往后退一退,就怕被陛下点了名。跟着附议一番瞧瞧信王的热闹就够了,当然最好还能看到信王失态的样子。但是真的当个出头鸟拼着明面上得罪信王只为了给他安这么一个可大可小,可有可无的污名,实在犯不上。也只有御史中丞这样耿直的人才会被撺掇着去弹劾,大部分臣子可是精着呢。
可惜信王从头到尾都面不改色,仿佛被弹劾的人不是他一样,而陛下更明显是站在信王那边的。
其实,纪谨遭弹劾的时候并不多,即便是在其手腕最强硬的那几年。
信王虽然不讲情面,得罪的人多,但他素来公正,从无例外。他自己立身极正,从不犯错,不贪不赌,除了围棋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未娶妻,没纳妾,不近女色,之前连男色也不近。没有妻族,母族远在边关甘州,对父族纪氏一族也不亲近,还严加约束。两三年前,有人为了逼信王徇私,故意设了个圈套勾了一个年少不经事的纪氏族中子弟犯错,当时不仅族中叔婶跪着求他网开一面,就连陛下都开了口求情,信王也没有徇私,而是按照所涉事件最重的刑罚将人发配到了边疆。从此,纪氏上下对子弟的约束更严格了,信王与族中的关系则是一度到了冰点,除了族长几乎不再往来。
至于友人,除了陛下,信王连交情过得去一点的同龄人都没有。
这个人,从前活得就像个孤家寡人。
纪氏族中子弟之后这么多年,信王才再一次遭到言官的弹劾,让人都不禁忘了上一次信王遭弹劾的时候也是这样面无表情。
薛昶看着堂下一面沉默,不禁勾了勾嘴角,点点头道:“既然众位爱卿没有什么可补充的,朕这里倒是有些话说。”
薛昶故意顿了顿,注意着众臣虽然没有再开口,却都纷纷竖起耳朵的样子。
薛昶亦觉得有些好笑,继续说下去:“日前信王已经向朕禀告过他与慕首席的关系,他们的关系并不是流言中说的那般不堪,而是堂堂正正,两情相悦。朕对他们冲破世俗枷锁,勇于言爱的真挚极为欣赏,已经决定赐婚于他们。既然今日左卿在朝上提起这些流言,朕也便在此替信王向众卿做个说明。说不定到时候信王大婚还要请诸位爱卿上门喝杯喜酒。”
犹如一滴热油落入水中,刚刚沉默不久的朝堂又沸腾了起来。
这一回先开口的是光禄大夫:“这……陛下,男子与男子相恋,本就有违纲常,还要赐婚……也太过了吧!”
有人出了第一声,后面的声音便接踵而来。
太常卿:“确实是不妥。自古以来,阴阳交合乃是天道,逆天而行只怕引来祸端。”
少府监:“男子与男子成亲,前所未有,若再加上赐婚,只怕上行下效,乱了人伦纲常。”
……
礼部尚书想了想,虽然对于纲常伦理那一套,他并不是很看重,但是倘若赐婚成功,到时婚礼想必要礼部来操办,对于如何给王爷娶个男妻,他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想想就觉得头疼,还是赶紧让陛下将这个念头扼杀在摇篮里吧,于是也站出来道:“自古就未有娶男妻的先例,于理也不合。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虽然想过会有反对的声音,但是薛昶也没有想到声音竟然这么大,而且这些言官的嘴真是个个了得,再说下去恐怕他就要成了古往今来的不肖子孙了。
这时,一直不动声色的纪谨站了出来:“为了本王的私事,如此大动干戈,本王实在是惭愧。陛下,不如今日先到此为止。”
接收到纪谨的暗示,薛昶便道:“也好,朕明白诸位爱卿一时半会很难转过弯来,便给你们一些时间,此事容后再议,今日便三朝吧。”
还有人想说什么的,也在内侍的一声高声“退朝”中咽了下去。
御书房里,薛昶有些气急败坏,连喝了三杯凉茶才压下了心头的火气,指着大殿的方向怒道:“这些人,平时商讨正事的时候也没见他们这么积极,一说到私事倒是个个起劲。对朕的后宫指手画脚还不够,如今连你信王府也要插手了。”
纪谨淡淡一笑,从容地给薛昶再添了一杯茶,开口道:“男子与男子成亲,还要赐婚,确实前所未有,也不怪他们反应这么大。早要给一点时间让人们慢慢接受嘛。”
薛昶把着茶杯再次一饮而尽他,叹了口气:“想必今日之后京里又添一个话题,若是赐婚不成,那慕云直只怕还得多一层非议。”
纪谨将茶壶轻轻一放,眼神却极为坚定:“一定会成的。”
薛昶想了想,认真道:“慎之,你放心,此事朕一定替你办妥。便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要被骂一句昏君,朕也定然要将这婚赐了。”
纪谨颇为动容:“陛下……”
薛昶拍了拍他的肩:“慎之什么也不必说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慎之站在我的身前,既为我的利剑,为我扫平一切障碍;又为我之剑盾,替我挡住所有伤害,甚至几次差点丢了性命。朕一直都记在心中,未曾一刻有忘。只是慎之从前从未有所求,朕也不知能为你做些什么。如今难得慎之有所求,便让朕做一次你的利剑。”
纪谨不得不打断一下陛下的自我感动:“陛下,其实,我想说,我自有办法,可以解决此事。”
薛昶顿时噤了声,端起茶杯作势喝了一口,遮掩一下突如的尴尬:“慎之欲如何解决?”
纪谨笑了笑:“明日朝上便见分晓了。不过,”纪谨真诚地望着薛昶,“陛下方才的这番话,慎之十分感动。慎之尊敬,保护陛下,那是慎之作为臣子的本分。陛下始终信任,维护慎之,这是陛下对慎之的厚爱。”
薛昶不知不觉红了面颊,微微侧过头去,低声自语道:“慎之又怎会仅仅是个臣子呢。慎之可是兄长,是挚友啊!”
第二日,薛昶在朝堂上再次提起赐婚一事时,首先站出来的却是国舅。
国舅爷谢允文,任太子太傅,尚书左仆射,是当今圣上的亲舅舅,太后的亲弟弟。自陛下出生时起,便是他最坚定的支持者,也是如今朝廷中,除信王以外,最有权势的臣子。与信王不同的是,他并非孤家寡人,而是有着一众以他为马首是瞻的朝臣,是所有党派中人数最多,最有话语权的。
国舅爷虽与信王交情泛泛,却向来支持陛下的决定,所以政见上也几乎与信王没有意见相左的时候。然而奇怪的是,国舅爷却百般不喜信王,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机会针锋相对。像如今这样不涉朝政又与信王有关的事情,是国舅爷最不容情的针对机会。昨日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赐婚的太常卿便是国舅爷一派。
所以,今日看到第一个站出来的是国舅爷,众臣都以为会是比昨日朝堂上更激烈的反对。
然而,出乎所有人,包括薛昶意料的,国舅爷站出来说的却是:“臣以为,真情难得,男子与男子相恋,本来就要承受更多的非议,若非情深不已,又怎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成亲。虽有纲常伦理,法礼制度,然而法外亦当容情,窠臼可以打破,有情人应当成全。臣支持陛下赐婚信王与慕首席,并祝愿王爷和慕首席白发携手,不离不弃,成为天下有情人之楷模。”
国舅爷说着向纪谨投去一个深深的目光,纪谨亦回之一个笑意。
除了国舅爷与纪谨,大殿上所有人都有些懵。
薛昶想的是:慎之居然能说动舅舅?怎么做到的?他当然知道舅舅素来不喜慎之,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在这件事上,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居然能够支持,简直如同日出西方一般难得。慎之,果然非常人也!
众臣中不论是与国舅爷一派的还是非一派的,都搞不懂今天这唱的是哪一出。只是,向来与国舅爷同气连枝的臣子们虽然不明白为何一夜之间国舅爷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但是下意识地跟随是必然的,更不能让其他人看出来他们事先并不知情。
是以,在国舅爷话音落后不久,便有一批臣子附和了他的话。
那些本来就是持不反对不支持态度的中立派,见国舅爷都站了信王,这两个当朝最有权势的臣子都联手了,那必须得跟上呀,所以也很快表示了支持。
至于那些真心想反对的,待回过神时,见仅有几人还未表态,大势早已去了,也便不再挣扎了。
昨日被那么多的反对声搅得头疼,今日突然就这么迅速地解决了,薛昶在轻松之余居然还觉得有些寥落。
朝后自然还是要拉着慎之解惑的。
薛昶开门见山:“慎之,快快说来,你是如何说服舅舅的?”
纪谨笑了笑,与他细细说了经过。
昨夜信王夜访国舅府,谢允文接到名帖的时候有些惊讶,却也不是特别意外。惊讶自然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信王从未造访过府上,莫说国舅府,只怕朝中任何一位重臣的府上,信王都未曾踏足过。至于不是特别意外,也能想到信王造访所为何事,他与信王一样清楚,赐婚一事,可大可小,信王若想如愿,最轻松的解决方法,当然是取得自己的支持。信王既然能够登门,想必自以为有把握,谢允文也很想知道,他会如何说服自己。
国舅爷所料未错,信王夤夜来访的目的,自然是为了今日朝上陛下提及的赐婚一事。
纪谨直言道:“想必舅爷能够猜到,本王夤夜前来,所谓何事。”
谢允文也没有拐弯抹角:“王爷时希望本公能支持陛下的赐婚吧。”
纪谨笑了笑:“明人不说暗话,正是如此。”
谢允文振了振衣摆,坐下道:“王爷不妨说说,本公为何要支持?”
纪谨道:“舅爷向来不喜本王,本王也明白是为了什么。我纪氏自大齐开朝以来,便历任信王之位,辅佐当今一生,手握偌大权柄,堪称一人之下。舅爷从不信我纪氏一片忠心,担忧我们有狼子野心,即便本王将自己立于孤锥之上,舅爷还是不放心。”
谢允文没有否认:“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抵挡权势的诱惑,共姓之人都难免同室操戈,又怎能对一个外姓之人放心。即便王爷你是个例外,又怎能保证代代如此?”